与虎谋皮

　　见松萝点手叫陈廷崧过来，而陈廷崧有点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好了，犹豫了一下后竟然真的往前迈了一步。见陈廷崧真要动，旁边的副将一把抓住陈廷崧的胳膊示意别过去，然后抬手示意松萝自己过来。眼珠转了转，松萝道：
　　“那你先把虎质放了。”
　　这时候陈廷崧似乎有点回过味来，夹着小老虎警觉地近前几步。见那边全都警惕地盯着自己，松萝踌躇了片刻，然后回头看了阿猎和白狼，又看了看后面满脸震惊的众多妖精和宠物人，然后转过身慢慢向北周的队伍跑过去。松萝腿被寅斑打断过一回，现在走路看着已经不怎么瘸了，但是这样一跑立刻瘸得厉害一拐一拐的样子非常怪。
　　看见松萝真走了，阿猎第一个绷不住快步上前似乎试图将人拉回来。但是看见松萝这个一拐一拐的狼狈样子，刚走了两步阿猎又站住了张着嘴愣在当地。看见阿猎居然站住没过去白狼一脸震惊，但还是马上反应过来冲上来拽住了松萝的手腕。北周方面的人先是有点不知所措，但犹豫了一下还是也冲上来试图将松萝拖过去。本来白狼也不敢对松萝无礼，但是到了这个份上也顾不得了，只能抱着腰一把将松萝悬空提起来开始往后退。
　　见北周方面的人冲了上来围住了白狼和松萝，这边的宠物人和妖精彻底绷不住了，纷纷嘶吼着冲上去拿着棍子铁锨推搡北周的人，只有阿猎还站在原地发愣。混乱之中白狼被人拉着松开了手，松萝直接摔在了地上抱着头被好几双脚踩来踩去，头脸上带的首饰全掉了，就连耳环都被踩扁了。可能是没有阿猎那样复杂的心思，只是觉得宠物人就应该在山里呆着，几个女孩子尖叫着冲上来抓着松萝的裤子就试图将人往回拖，北周那边的人也反应过来冲上来扯松萝的棉袄。
　　感觉裤子都要被扯掉了，松萝尖叫着用力拉着裤腰，但护头不护腚很快鞋子袜子都飞了，就连棉袄也被扯得满天乱飞，松萝感觉再这样下去一会自己浑身上下就剩一条裤子了。眼看局势空前混乱，陈廷崧扔了小老虎拔出双刀便冲了上来。看见陈廷崧这个样子后面的女孩子也有点怕了，纷纷放开松萝往后退。陈廷崧冲过来后先是迟疑了一下，随后慢慢收回了刀，弯腰试图将松萝扶起来。好几把刀的锋刃自陈廷崧头上略过，一把刀的刀尖甚至在陈廷崧脸上切出一刀血口子。而在无数的刀枪剑戟之中，陈廷崧如同四周空无一物一般慢慢地单膝跪下来扶自己，松萝抬着头瞧着对方，心里的感觉非常复杂。
　　说真的，松萝从前从来没觉得陈廷崧是真的喜欢自己。陈廷崧的行为更多是出于一种执念，本质上这种感情和吕布喜欢赤兔马，曹操希望得到别人老婆的心态没有什么分别。但在此时此刻，松萝突然感觉陈廷崧似乎真的是喜欢自己的。陈廷崧不是不喜欢自己，他只是不会喜欢，说得更精确一点，他只是不敢对自己表达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正常的爱。陈廷崧不敢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一般，表达出用力的，有侵略性的，阳刚的感情和欲望。
　　在自己面前陈廷崧总是很绅士，很阴柔，表现出一种举案齐眉互相尊重的感情，这就给松萝带来了一种十分不太好的感觉。松萝总感觉陈廷崧就好像是个骗婚的兔爷。说句难听的，虽然寅斑从前打自己，对自己很粗暴，但松萝反而觉得这种关系不至于说让人狐疑，至少它总能算是一种男女关系吧。
　　但如今松萝突然懂了。陈廷崧如此不正常，是因为他怕自己。陈廷崧想起上辈子发生过的事，就对花娘产生了一种敬畏心，终有一日刘彦敬畏花娘了。
　　在看着陈廷崧的瞬间之中，松萝产生了一种朦胧感。松萝想起了刘彦，看见了陈廷崧的灵魂与气场，他真的是刘彦。刘彦敬畏自己了。但是很快松萝居然又想起了寅斑，松萝想起寅斑捧着自己的脸粗鲁地亲吻弄得自己满脸是口水的样子。在看着陈廷崧的时候，松萝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自己和寅斑在床上时，寅斑那个粗暴癫狂的样子。突然间松萝觉得自己能感受到寅斑，他仿佛就在自己身边拥抱着自己，一边亲吻自己一边说粗话，寅斑经常说自己是小骚货小婊子。在床榻上的时候，寅斑还经常说“心肝我好爱你”，一边说一边亲松萝的嘴巴和额头。但在平时寅斑不说这种话，松萝记不起来寅斑有没有在不上床的时候说过爱自己，这种情况大概是没有或者说很少。
　　松萝也不知道这类床上的话是不是当真的，还是说寅斑跟别人睡的时候也这么说，寅斑睡得智能生物还是很多的，也许他对每个智能生物，甚至是阿兔都这么说。男女之情这种东西真是复杂啊，真是多余啊。因为你没法界定它到底是个什么。最好是没有这种感情。松萝想，最好还是没有这种感情。
　　松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寅斑，为什么想起那些奇怪的场景。突然间松萝意识到，这有可能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感情吗？自己和寅斑之间居然有男女之情。自己像一个女人依恋男人一样依恋寅斑。突然之间，松萝感觉到什么东西过来了，然后迅速地转头。松萝看见在山间小溪畔，一只雄壮的老虎嘶吼着朝着这边冲了过来，而后面还有很多只老虎疾冲而来。是寅斑，是寅斑来了！寅斑终于回来了，他回来救自己了。寅斑认出自己了，他知道自己是花娘了。但是下一瞬间，松萝察觉那只老虎不是寅斑，那只是虎群里的一只别的公老虎。
　　冲锋的号角从四周响起，厮杀声震天，松萝不知道这个声音是哪里来的。又有什么人来了？是南国的队伍赶来了，是北周的队伍来支援陈廷崧了？还是说是苻雍派了北周的队伍来围剿陈廷崧了？松萝不知道，也不在乎。人类的斗争就是这样无休无止的，你打了我我又打了你，只要给一点点鱼饵就可以让一个人丧心病狂，做出无比可怕的事情来。
　　明月万古高悬，看着世间无聊的，没意义的事情和所有的悲欢离合。松萝觉得自己就是月亮。人们总是觉得月亮高冷，高不可攀，但没想过月亮是多么的寒冷孤独。在陈廷崧心里，自己的确是月亮，是一颗必须敬畏的月亮。大家都觉得你麻烦，连团团都觉得麻烦，所以他独自走了。只有寅斑不认为自己高冷，不觉得月亮麻烦，他赶过来拥抱自己。但此时此刻寅斑没有来。松萝感觉失望，就像月亮看见桂树倒掉玉兔离宫一样失望。
　　扭头看向陈廷崧，松萝轻轻微笑，然后猛地从腰间的团扇中抽出一把匕首。看见匕首陈廷崧似乎完全没反应过来，突然之间松萝猛地用左手拉住了对方的手：
　　“陈廷崧！”
　　下一瞬间，匕首的锋刃沉默地末进了陈廷崧的胸膛。看着松萝跪在地上举着匕首的姿态，陈廷崧继续发愣，一切似乎静止了，在某一个刹那所有的生物朝着两人的方向看来，眼睛瞪得巨大。缓慢地低头看了看胸前正在渐渐出血的伤口，陈廷崧又慢慢抬起头看向松萝。时间在这个轴线上无尽拉长，日月轮转，沧海桑田，过了好久好久，陈廷崧的表情突然变得平静温和。轻轻出了口气，陈廷崧道：
　　“……花娘。”
　　陈廷崧的称呼触动了松萝的心弦，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叫自己花娘了。用力攥着松萝的手，陈廷崧慢慢道：
　　“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松萝想陈廷崧的意思大概是，此时此刻自己和他终于扯平了。刘彦坑花娘一次，自己又害死陈廷崧一次，两人扯平了，从此再不相欠。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刘彦在等的是一个花娘杀死他的机会，这样一来至少两人还存在无尽的瓜葛，可以在来世与来来世继续不厌其烦地纠缠。松萝不知道。但不论如何，自己和陈廷崧的确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相互映照，就像是镜子里和镜子外的同一个人。
　　其实在太行山和长白山的这些年，有时候松萝也思念陈廷崧，因为当他不在的时候，松萝清楚地意识到没人没人相信自己是花娘。而李松萝也是唯一一个相信陈廷崧不是神经病，知道陈廷崧记忆里有什么的智能生物。或许对于陈廷崧来说，有着镜子里花娘的世界才是真实和完整的吧。
　　松萝想，如果陈廷崧可以真正地爱除了花娘以外的别的东西，那他就不用困在这里头了。他完全可以试试看的。
　　是不是曾有机会帮到他？如果李松萝是菩萨，那大概有这种可能，但可惜李松萝仅仅是小动物的菩萨。如果天地给人慈悲之心却不给人拯救苍生之力，那么李松萝就是小老虎的天，小老虎的地。但在人类面前，李松萝什么都不是。李松萝无心去拯救任何一个人类。这就好像两个人都落在沼泽里，陈廷崧不能把自己ba出来，李松萝也不可能把他ba出来，因为把他ba出来自己就先死了。虽然李松萝宁可死也绝对不会踩着老虎或者雄的头爬到岸上，但在泥潭里百分百会踩陈廷崧的头。
　　人类与人类啊，互相指责，互相拉扯，最后冒着泡同归于尽。这个场景多好笑，就像院本戏里的无厘头搞笑喜剧全折。但对老虎来说，这或许就是一场悲剧了，因为一个在人类面前猥琐的、市侩的、自私自利的人类，也许是一只老虎心中唯一温暖的月光。当老虎看着自己如同看见血脉至亲一般深情温柔，松萝心里就会很疼，因为不知道怎么跟老虎解释其实自己只是一个无情的糟糕的恶人，也很羞愧地无法去解释为什么自己没能成为老虎。但现在松萝想，也许还没那么糟糕吧。此时此刻天地都闭上了眼，但幸运的是至少自己睁眼了。善恶又何必介意呢，此时此刻李松萝就是天地。
　　硝烟朦朦，火炮声声。太行山还在下面，月亮还在天上。一切都没有变，只是世间的众生消弭迭代。在死亡与腐败之中，燕云的山脊与长城笼罩上一层冷峻的白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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