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

　　在陈廷崧挟叫自己名字的瞬间，松萝是懵逼的，但在一群妖精和人类此起彼伏的怪叫中却变得出奇地冷静。在转瞬之间，就连松萝都不理解为啥自己能够如此理智。虽然脑中疯狂运算，松萝还是举起手示意淡定：
　　“……妹夫。不，陈公子，你冷静。你抱着个老虎又有什么用？成王败寇，你这样子，叫你的下属如何看你？”
　　幽怨地瞅了松萝一眼，陈廷崧敏捷地用匕首将小老虎肩胛骨处绒绒的皮毛割破了，小老虎立刻嚎叫起来并且不断扭动：
　　“你以为我是开玩笑的？把苻亮带出来给我，否则我就杀了这东西！”
　　火光电转之间，松萝大声道：
　　“相公！”
　　听见这两个字，陈廷崧突然举着匕首惊住了，阿猎和白狼也震惊地齐刷刷扭头瞪着松萝，几十双火辣辣的眼睛投射过来。
　　见陈廷崧放松了些，松萝感觉脑子里像是发生了宇宙大爆炸一般混乱。松萝不明白，陈廷崧怎么知道这只小老虎是自己养的呢？他又是怎么抓到这只小老虎的呢？他知道自己将小老虎送到了后山，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些都是谁说的？
　　有内鬼，内鬼是谁？是大黄，是阿猎？大黄的确放了苻亮，可这件事中大黄是有动机的，但是把这些告诉陈廷崧大黄根本就没有动机。那么是阿猎？阿猎就更加没有这个动机了吧？是山中的女孩子？为了钱也不是不可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但是这两天的事情都是偶发的，她们怎么能这么快把消息递送给陈廷崧？难道是提前就预判到了？
　　可大黄、阿猎和这些女孩子，她们又怎么能预判到寅斑会为了救赵月眉离开？突然间松萝有点明白了。陈廷崧能够预判寅斑离开，是因为他知道赵月眉的村子会着火。他知道村子会着火，是因为火是他放的，也就是说陈廷崧提前就清楚赵月眉在那个村子里。
　　他知道赵月眉在村子里，还知道你李松萝收养了两只小老虎，那么事情就已经非常清晰了。是赵月眉，这些消息都是赵月眉告诉陈廷崧的。在这件事中，赵月眉也要捞一笔，她要的就是看自己彻底消失，只有这样她才能成为唯一的真正的花娘。赵月眉早就预判到寅斑一定会去救她，她怎么会这么了解寅斑呢？
　　在这个故事中，赵月眉吟诵，寅斑就马上应和，赵月眉下套，寅斑就马上中招，他俩是如何做到步调如此之一致的？这现实吗？自己和寅斑怎么就做不到呢？
　　松萝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寅斑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是真花娘？他只是厌烦了自己，厌烦了侍奉真正的花娘。
　　所谓大恩成仇，真正的大恩是永远报不完的。你的恩人可以无尽地索取，不断地使唤作妖，不管你怎么努力还是欠对方的还不完，这种无穷无尽的压力就如同一座山能压断人的脊梁。有没有可能，寅斑只想利用赵月眉害死自己，然后不再背负这样一个沉重的良心负担。
　　在此前的一千年中，寅斑想见真花娘，终于见了，他才发现事情和想象中并不一样。真花娘不如假花娘，因为伺候真的太累了，伺候假的才正好。大家默契，和谐，举案齐眉，你不会要得太多，还会表现出适当的感恩，凡事能够知进知退。既然大家都说赵月眉是真的，不如就半推半就借刀杀人，这种假设是可能的吗？
　　拍着心窝子，松萝敢说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最喜欢的动物就是老虎。喜欢老虎这种偏好也可以说是因寅斑而起，但实事求是地说，自己最喜欢的一只老虎却并不是寅斑。
　　就喜欢老虎的标准来说，松萝其实不太喜欢寅斑。松萝一直觉得寅斑给人的感觉很混沌，过于老爷们，甚至还有点猥琐。说是猥琐也不至于，反正寅斑就是不灵，不仙。从寅斑还是两个月的小奶老虎开始，他就像一个会抠脚挖鼻孔的糙老爷们。所以打还是花娘的时候起，松萝就不喜欢它。
　　松萝最喜欢的是团团，即便一千年了还是喜欢。团团多是一只聪明，智慧，灵动，儒雅，进退有度的少爷老虎。松萝对团团的喜欢类似那种一见钟情，那时候每次吃饭团团都不屑于去争抢，而寅斑每次都抢着吃，而且吃得满地满脸都是。那时候还是花娘的松萝好嫌弃斑斑。
　　虽然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但松萝自己知道，花娘其实生过把寅斑送走的念头，毕竟那时候团团还在，花娘觉得再养斑斑有点烦。
　　其实花娘真的是个没有良心也没有共情心的人。很奇妙的是，在生出这个念头后，花娘竟然有点良心不安，毕竟斑斑也是自己养大的，就算不当是亲儿子那也算是个养子吧。看着斑斑，花娘又想，真的要把这只老虎送走吗？这样粗糙不可爱的老虎谁会喜欢呢？自己都不喜欢，送给别人一定会被虐待的吧。既然一定会受虐待，还不如出手虐待的人是自己呢。在那之后，花娘对这个念头绝口不提。但是造化弄人，团团死了，最后只有寅斑留下还长大了。
　　松萝知道，团团对自己的爱是克制的。团团聪明，警觉，敏感，睿智，他一直知道自己是老虎，而花娘是人类。松萝想团团甚至知道是花娘杀了他的父母。团团也爱花娘，但是这种爱是理智的，礼貌合适的，进退有度的。
　　但花娘对团团的爱是完全彻底的。花娘爱团团，就像爱年纪最小的最机灵的最漂亮的那个儿子，恨不得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他。到了后期给团团吃的鹿肉都是最好的，要是团团半夜饿了要吃饭，花娘再痛苦都会起来叫人喂甚至自己去厨房拿肉喂。花娘每天都和团团睡在闺房的床上，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想看见团团，如果看不见团团，花娘的心里就又冷又难过，整个人空落落的。
　　但是团团离开了。因为他是聪明的，知道这种关系这种感情是不好的，不恰当的，不合伦理的。既然花娘是仇人，你就不能爱她。可花娘如此爱你，你又不能不爱她。这道题难做，团团进退有度地选择退了。也许正因为团团如此睿智，花娘才如此爱他。
　　团团死的时候，花娘生命中的一部分永远地死去了。花娘不怎么爱斑斑，花娘对斑斑的感情，类似于一个母亲对家里最蠢最烦的那个二儿子的感情。每天嫌弃得不行，怎么看都不好，但又不得不养。送走的念头也动过，但说完全没有感情也不是，所以还是留在身边了。
　　但说句敞亮话，在一千年前的那个时候松萝就清楚地知道，最爱花娘的其实不是团团而是斑斑。斑斑似乎不知道他和花娘根本不是一个物种的，或者说斑斑也不在乎这个，他只是觉得花娘就是自己的亲妈。反正都是亲妈了，是不是一个物种还重要吗。寅斑好像不知道花娘杀了自己父母，或者说这对他来说并不那么重要。寅斑对花娘的感情是一种愚忠，愚孝，是一种愚蠢的纯粹的依恋。斑斑永远守着花娘，盯着花娘，不管什么时候叫都来。即便是在团团死的时候，斑斑都没有去管自己最后一个兄弟，而是蹭着花娘的脚发出撒娇的嗷嗷叫声。寅斑眼里没有别人和别虎，只有花娘。
　　和松萝的身世不一样，花娘被大家众星捧月地爱惯了，但即便如此，花娘仍旧被斑斑浓烈的爱打动了。斑斑爱花娘，不是因为花娘是一个众星捧月的貌美无双的大小姐，也不是因为花娘对他好。斑斑爱花娘没有道理，或者说仅仅是因为花娘杀了他父母，抢了他做宠物，甚至还不怎么喜欢他。自私如花娘，都不能对斑斑这种炽热的爱视而不见，到了最后花娘都没办法理所当然地不爱寅斑了。花娘想，看来自己必须得爱斑斑了，哪怕是装的呢。如果不装，那自己都过意不去了，虽然花娘是一个可以因为心情不好随便弄死下人的人。
　　所以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松萝也没办法把寅斑想得这么坏。寅斑不会这样对花娘的，如果他知道自己才是花娘，一定不会忍心这样对待自己的。或许寅斑是真的不知道吧。
　　实事求是地说，如今松萝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现实。此时此刻，松萝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是真花娘了。松萝想，有没有一种可能，赵月眉才是真花娘，而自己脑子里的一切才是所谓的幻想？李松萝把自己幻想成真的花娘，又编了个故事解释寅斑为什么不认识自己，为什么在关键时刻去救别人。松萝想一定是这样的吧，如果不是这样，真的花娘就太可悲了，这个故事就太令人心碎了，这个世界就太叫人心寒了。想到这些，松萝默默淌下两行泪来。
　　看见松萝表情平静地落泪了，陈廷崧露出一点吃惊的神色，阿猎和白狼也惊住了。松萝想大家理解不了自己为什么哭，但这就对了。只有天地鬼神理解李松萝为什么落泪，可是天地离得太远，而鬼神也并不在位。天地混沌，神灵闭眼，只有李松萝独自抿着自己的痛苦与在这千年世间无尽的寂寞。轻轻擦掉眼泪，松萝微笑道：
　　“相公，夫君。我和寅斑的事情，此时此刻已经了结了。我李松萝不再欠他，李松萝自由了。从今往后，生生世世，我都可以和你在一起了。你靠过来，我带你去找圣上。”
　　突然看见松萝这样，陈廷崧抱着老虎都有点被整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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