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

　　那天松萝和阿猎去看火情，然后安排所有人救火。救火的时候松萝很认真，但这场火从南边的村庄烧过来还是烧了一整夜。山上所有的妖精和宠物人都跑出来挖防火的沟渠，松萝也拿了个小铲很努力地试图一起挖，但这真的很难。在这个过程中，松萝感觉自己的身体和意识是脱离的，就是很难用意识去控制身体行动。最后松萝没再挖了，只是坐在旁边休息，看着妖精和宠物人在自己面前一直挖沟砍树泼水。在防火沟的前面，有野兽在发出深邃的悲鸣，松萝看见鸟从天上挣扎着掉了下来，有很小的豹猫幼崽身上带着火跑来跑去。但是松萝坚持命令把沟挖在这里，因为前面已经救不了了。松萝意识到比起救一只小动物而言，放弃一些小动物更难。为了一些生命放弃一部分生命，这会让人不舒服。但让松萝最不舒服的是，其实自己把沟选在这里，是因为前方的区域是豹猫、猞猁和红嘴蓝鹊活动的，如果选择另外一个方向，那就会把老虎活动的区域给画在里头。
　　松萝想自己不适合做山神，在看见小猞猁的尸体的时候就在想，如果不是自己把这只小猞猁的区域画在外头它就不会死了。有时候松萝在想，为什么这种事一再发生，人类的欲望与冲突波及树木与鸟兽，一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后也是这样。要是没有人就好了，或者不要这么极端，人少一点就好了。大概变成现在的二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人不居住在城市里，只是零散地农耕渔猎，就好像北周人从前那样。这样就不会出现战争，就不会出现人三兽七的死伤。
　　但松萝又想，既然人类是万物的灾难，既然人类是三界的毒瘤，只会制造无穷无尽的灾祸，会为了一点点欲望去伤害老虎，储存动物制品，吃奇怪的动物制品，犯下罪孽，那么为什么动物需要先修成人才能成偏神，然后才能成仙呢？为什么人是一种介于动物与神仙之间的中间状态呢？
　　如此说来，人类是不是应该普遍强于动物，但是松萝很难这么认为。松萝认为人类是一种自作聪明的，智商高但智慧却比动物低，欲望强烈以至于欲望蒙蔽智慧，自私自利，分不清亲疏远近的，不见棺材不掉泪，只有人之将死其言才善的非善类。
　　从前寅斑说过，在天竺地区有一只母老虎，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区域的一只公老虎，母老虎去找公老虎约会，结果被公老虎拒绝威慑并且赶了出来，母虎才发现公老虎居然是个鳏夫，还带着两只小虎崽。但如果换做是人呢，多少男人分不清轻重缓急，色字当头一把刀看见女人就跟女人跑了，回来孩子死了没了。后来这只母老虎还是怀了公老虎的崽子，并将两只崽子生了下来，谁知却因为肠胃炎死掉了，这两只小虎也成了孤儿。当地的和尚将小老虎送到公老虎的领地，这第二次当鳏夫的公老虎当真认出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而且又将两只小老虎养大了。但换做是人呢，多少丈夫看见妻子死了留下两个孩子，马上会拔腿就跑不管孩子死活，多少男子把外面的女子弄怀孕，即不管女人也不管孩子马上一溜烟没影了，如此说来，人岂不是还不如动物？
　　从另一点看，松萝接触过这么多动物，动物的感情普遍是清晰明白而且直接认真的。如果一只小动物喜欢你，哪怕是一只仓鼠，它会立刻明白自己喜欢你而且表达出来，然后通过舔你亲近你的方式对你好。但是人不会，很多时候人在当下并不知道自己真的喜欢谁，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哪怕他知道了自己喜欢你也故意不对你好，而是假装不喜欢你，因为害怕暴露自己的脆弱。有很多人一辈子中伤害至亲，抛弃妻儿，在这个过程中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有在马上要死的时候才因为天魂觉醒战胜地魂顿悟然后追悔莫及，这样迟来的觉悟又有什么用呢？如此说来，人类岂不是比动物要蠢得多，就连一只老鼠都不如？
　　既然人类普遍并不比动物更善良睿智，更懂得感情，那为什么动物要先修成人的样子才能成仙呢？这是个谜团，松萝想也许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悟到。
　　扑灭了火天都已经亮了，松萝浑身熏得黢黑，回来后只是随便躺在客厅的胡床上。大黄见松萝在咳嗽就默默弄了汤药，但人参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人参这东西在人间算难得，但在山林里就是一种比较稀有的土特产，弄到不算容易但是也不算多难，但寅斑估计是最近忙没发现没有了，所以没记得买回来。看着汤药，松萝实在没啥话说，只是觉得无奈又悲催，论理应该委屈，但就是不觉得委屈。喝了汤药，松萝盖着张毯子打算睡一会，但就是睡不着。松萝让大黄把寅斑当初送给自己的熊皮拿来，盖着感觉暖暖的，方感觉好点。大黄也没回去，就带着两只小老虎躺在对面另外一张胡床上。见大黄侧躺着看着自己，松萝低声道：
　　“大黄，我这一生真得活得好失败啊。”
　　松萝想继续吐槽寅斑的事，但是又讪讪说不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来，可能是因为耻于去说寅斑，但松萝又觉得其实这件事并不真的关乎寅斑，所以又丧失了说的兴趣。大黄沉吟了良久，最后道：
　　“你漂亮又聪明。更幸运的是你生在官宦之家，从小就锦衣玉食。你看，你的手脚长得那么小骨头还那么细，所有人的人看见都明白你投胎到这个世界上不是来干活吃苦的，如果有谁让你干活都会觉得愧疚，好像不应该这么干，但像我们这样的女子就不会叫人这样想，好像我们天生就是应该干活的，应该生儿育女的，即便生十个孩子也无所谓，因为我们天生长得就是这个样子。没人会想我们也是人，我们吃苦干活也会难受。你看，那些妖精，他们甚至觉得你和我是人类里面的两个品种，你是蚁后，而我们是工兵蚁。松萝，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想，你是一个完人。我觉得这不公平，为什么天生下你这样的人，为什么同样是李氏部的女子，我就没有你漂亮，没有你聪明，也没有你这样的家事。你事事不吃苦，只需要躺着就有人怜惜。松萝，我嫉妒你。我一直在想，你真幸运，老天爷好生怜惜你，才把你生成这个样子。”
　　转头看着大黄，松萝久久无语，最后才道：
　　“难道不是因为如此，才显得我更加失败吗？”
　　从大黄无奈的表情上，松萝觉得大黄懂自己的意思。李松萝的确不是完美的，但至少条件不差。和李松蓝比，李松萝更聪明，更漂亮，但自己的爹发自内心地喜欢李松蓝。在这个妖精的世界里，李松萝比李长芸更美貌更聪明，李松萝施以寅斑更多恩情，而李长芸只是夸了百里一句可爱而已。但是李松萝得到的远远没有李长芸要多。在无数个夜里，松萝劝说自己不要计较这种奇怪的事情，李长芸她已经死了，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她付出了一辈子，都是受害者不要互相计较，但是松萝其实是计较的。
　　但是后来松萝想通了。寅斑不会给自己百分之百的、毫无瑕疵的爱，因为自己给寅斑的也不是百分之百纯洁无瑕的爱。松萝想，不是百分百的也好，只要寅斑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就足够了，但看来寅斑做不到。松萝又想，其实寅斑做不到也好，也好，这样一来自己不会再有心理负担，不会感觉对寅斑有所亏欠。这种亏欠其他生命的感觉让人难受，让人喘不过气，有时候松萝觉得这比恨一个人还令人不舒服。恨一个人是他欠你的，不是你欠他的。突然之间松萝觉得自己悟了。松萝想，如果此时此刻赵月眉就在面前，自己想对她说，从今往后你就是真花娘了。我不再是花娘，只是李松萝。是你欠了寅斑不是我，你俩的红线可以缠在一起了，而我可以抽身离开，因为我只是李松萝。花娘是被捆住的，而李松萝是自由的。
　　天大亮的时候松萝被人吵醒了，突然的响声导致脑袋瓜子嗡嗡的心里也砰砰乱跳。起来看见阿猎和其他几只妖精非常没礼貌地直接站在洞穴里，松萝有点懵，还没等松萝问阿猎就已经开腔，反复说今天早上白狼在山上抓住了个男的。本来打仗的时候人就是会到处跑的，很多人为了躲避战乱跑到山上也很正常，但从阿猎和白狼的表情看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片刻之后白狼将一名男子提了进来。
　　其实听见抓住个男的的时候，松萝第一个反应是陈廷崧事败跑路被抓住了，第二个反应就是要真是这样就马上把他杀了传首九边。但是看着面前的人，松萝意识到自己大意了。见松萝坐在胡床上抱着被子惊恐地瞅着自己，苻亮被反捆着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好，是我。你认识我的吧？我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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