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生活 修改版

作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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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五章


      3

      “……值得一提的是片中陈晔的扮演者岳江远。虽然该角色出现在整部片中的时间不到二十分钟,但作为一个非科班出身且首次在大屏幕上出现的新人,他在镜头下的表现和对镜头的敏锐感已然明确地宣告了他的表演天赋。几乎可以说,这个令人耳目一新的角色,以及演员本人,成为这部反应平平的电影中最大的亮点。我们可以乐观地预言,岳江远极有可能成为今年影坛最大的收获……”

      念着影评的男人放松地靠在书房的椅子上,声音颇为愉悦。念到这里他稍微停了一下,从杂志的上方瞄向房间里正和一只半大的苏格兰猎犬玩得正在兴头上的年轻男子。上午的阳光分别从几盏窗户打进室内,光线把地板上的一人一狗照得明亮无比。后者几乎没在用心听,过了一会儿终于发觉声音停了下来,这才扬起头问:“念完了?我没留心听。”

      “哦?”唐棣文意味深长地拉长声调,笑意藏不住,干脆任由其从眼中流露出来,“‘今年影坛最大的收获’先生,不发表点意见吗?”

      岳江远继续拿一本书逗继续以“小呆”为名的狗,他拨开一再遮住眼睛的头发,反问唐棣文:“你确定不认得写文章这个记者?”

      “下面还有……”唐棣文不置可否,重新把目光投回杂志上,“据悉,岳江远的经纪人有意向在知名导演唐棣文的下一部电影里,促成二人的合作……”

      岳江远哈哈笑起来,唐棣文笑容中不无讽刺,他合上那本杂志:“为什么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还有,谁能告诉我‘我的’下一部电影在什么地方?”

      “我也想知道,谁是我的经纪人?”

      他们对视,终于一起笑出来。唐棣文扔开杂志,摇头说:“我怎么就翻到这一本?”

      岳江远撇了撇嘴:“因为你本意是嘲笑我。苏导演看到这篇文章,恐怕要气得吐血了。”

      唐棣文挥手:“她哪里会在乎这个?不过这部片有失她一般水准,虽然只让人记住你并非她本意,但是有个亮点总比连一个亮点也没有的好。”

      岳江远放开小呆,捡起被唐棣文扔了一地的报纸和杂志中的一份,随手翻了翻,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下,举起杂志给唐棣文看:“呵,这几张照片上的人看来真眼熟。”

      唐棣文瞥了眼杂志,原来是对刚过去的金像奖的专题报道,得奖者的照片特别显眼。他几乎是厌恶地别开脸,不愿意面对杂志上的自己。他对岳江远说:“好了。你当天不是在场吗,又不是没有看过。”

      “可是那天隔得太远,我又忘记带眼镜了。”岳江远状若无害地笑笑,“这是你第几个奖?”

      “我还以为他们会替我算一下。”

      岳江远看看杂志,点头:“的确是算了……对了,我还真的很好奇,这栋房子里基本上每间房间我都去过,可是你把奖杯放在哪里?”

      “床底下。”唐棣文淡淡地说。

      岳江远挑了下眉,结果却是让才捋到耳后的头发再次滑下来。他不得不暂时止住要说的话,不耐烦地扯了扯头发,低低抱怨:“我该去剪头发了。天气一暖就疯长。”

      唐棣文默默注视着和自己的头发搏斗着的岳江远——此时的他和平常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衬衫,泛白的牛仔裤,赤着的脚在光线下像大理石雕塑。他身边是摊了一地的书,全是唐棣文的收藏品,但他眼下正在看的还是刚才随手摸来的那本杂志,不知看到哪里,忽然爆发出没心没肺的大笑。笑声让小呆警觉地竖起身子,岳江远一把揽过它,抱住它一起笑。

      等他笑够了唐棣文微微转开目光,也带上笑容,问他:“看到什么了,笑成这样。”

      “嗯,没什么。”浓重的笑意从略眯起来的眼中毫无掩饰地流淌出来,岳江远合起杂志,“在看《藤蔓》的影评……”

      “我从来不看自己电影的影评。你也不要告诉我。”

      唐棣文毫无兴趣地打断他,抽过书桌上一叠书中的一本;岳江远捡起刚才的话题:“床底下?我怎么记得卧房里那张床下面不能放东西?”

      “其实那张床下面有个暗室,你下次喊一声‘芝麻开门’,暗室就出现了,你推开门,走进去……”

      岳江远放开怀里的狗,拍拍狗毛站起来,走到书架旁边再去挑书,同时接话:“里面摆满了一个个大箱子,打开之后发现装的根本不是奖杯,是人。”

      “说的一点不错,而且都是漂亮的男孩。”唐棣文平静地点头。

      岳江远咧开嘴又笑,这次没笑出声音,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爬上架在足有几米高的书架旁的楼梯,上去挑书。唐棣文瞄了瞄地上摊着的书,说:“你先把抽出来的书看了再挑别的。上面的书都是你不看的。”

      但这时岳江远已经摸下来一本。他爬下楼梯,转了转已经发酸的颈子,说:“这间房间东西开窗,不怎么通风,书容易潮。”

      “这栋房子里大多房间都是这样。老房子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对建筑还有研究。”唐棣文随口答。

      岳江远翻开书,,抹去基本上不存在的灰尘,一面看目录一面说:“我不是说过吗,我的理想职业就是做电影的道具师或美术指导。在学校里还辅修室内装潢,顺便研究过建筑结构和风格的相关课程。这栋房子嘛……”

      见唐棣文并没有打断的意思,他慢慢把这近一年来观察到的东西说出来:“差不过也有快一百年了,当初建的时候花了心思,所以这么多年之后等到你买下来再装修装修还是很结实。虽然是典型的欧洲风格,但大门外的立柱又特意加上点东方情调,也是那时外国人乐于做的事。不过东西开窗与国内的风向不符,房间不好透气,冬冷夏热,现在是有了空调,几十年前未必住得舒服。”

      唐棣文沉默无语,良久才勉强开了口:“我不知道你对建筑还有研究。”

      岳江远耸耸肩:“目前还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不过这栋房子特征明显,所以才说得上来。”

      然后他坐到光线好的地方去看书。才翻了几页,一张照片从书里掉出来。岳江远好奇地捡起那张照片,讶异地开口:“这是……”

      唐棣文已经看到了岳江远手上的动作,脸色一沉,从座位上起来,疾步过来一言不发地夺过泛黄的照片,夹回书里,啪的重重把书合回去。

      他过于激烈的举动让岳江远惊讶异常,嘴张开又合上,反反复复数次,都问不出话来。僵硬的气氛持续了一阵,唐棣文才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微微叹了口气,走到岳江远什么,也坐到地板上。他先扭头去看窗子外的景色,直到阳光耀花了他的眼,他终于开口,简单地说了几句:“这是当年我祖父娶祖母回来,专门为她建的房子。”

      岳江远反而无言。两个人在一起大半年,但彼此间的关系并没有从身体上的亲密延伸到更深处。他们交谈,却避开了一切关于私人和过去的话题,更没有人刻意去追问什么——毕竟过去的那大半年快得像一场梦,纸醉金迷间无暇多想。

      所以当唐棣文轻描淡写地说到家事时岳江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怔怔看着转回头淡淡微笑的唐棣文,看清他栗色眼眸深处沉淀的蓝光,心思一动:“你祖母……她……”

      唐棣文点头:“她是俄国人。”

      “那刚才那张照片……”

      “是我母亲和姐姐。我姐姐小时候混血的特征更明显,像一个洋娃娃。”

      说完这句唐棣文就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看着岳江远过长的头发皱起了眉头:“的确长得太快了。”

      岳江远笑笑,抓住唐棣文上衣的前襟,拉近之后送去一个吻,他的头发触在唐棣文脸颊上,带来微弱的凉意。然后他说:“其实没关系,是我不应该问。”

      唐棣文摸摸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之后才满意地停手,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看岳江远嘟哝着又把那乱糟糟的头发理顺,才说:“晚上我们约了人吃饭,时间差不多了,去准备下吧。”

      晚饭时稍微多喝了几杯,岳江远一回来草草冲了个澡就睡了,又在半夜口渴地醒过来。他原想偷懒就这么睡过去,但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胸口一块反而愈发烧得厉害。

      不得已岳江远从床上爬起来。还是初夏,他却因为贪凉把冷气开得特别足,这下终于觉察出冷来,披上搭在一旁椅子上的睡袍,下到旁边的起居室找水。

      走廊里温度高一点,他喝完整整一大杯水,又端了一杯往自己房间走的时候,目光忽然被楼下朦胧的几线灯光吸引,睡意还浓的脑子迟钝了一刻才分辨出光源应该是楼下的书房。岳江远特意转回起居室看了眼钟,发觉已经是凌晨三点之后,他犹豫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朝楼下走去了。

      书房的门没关紧,橙色的光线逸出一缕;岳江远听见里面的音乐声,步子更快,在门口感受到门缝处冒出的低得几近刺骨的冷气,步子停了一下,才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推门进去。

      唐棣文果然是在熬夜。宽大的书桌上堆满了东西,基本上都是纸张和书籍。他熬夜必备的糖果和咖啡放在左手边的小茶几上,书桌上还摆了个烟灰缸,烟蒂堆的几乎溢出来,也使得整个房间都是一股古怪的烟雾气息。

      岳江远又瞥了眼唐棣文身后的那台小电视里正在播的电影碟片,黑白电影,正演到一群人在一个吹奏乐器的孩子的带领下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巨大的圈。看来是主角的那人也带着一副有框眼镜,他先是旁观,最后终于加入进去。

      他心想又是一部唐棣文乐在其中而自己完全看不懂的电影,兴趣缺缺地收回目光。唐棣文直到这个时候都没有发觉书房里多了一个人,还是在奋笔疾书,很快写满一张纸,又抽出一张空白的,继续写。

      房间里温度太低,岳江远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他尽量让声音闷在嗓子里,但还是把专心致志的唐棣文吓了一跳。他放下笔转过头,看清房间里的人是岳江远,才锁上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怎么是你,还没睡?”

      “我起来喝水,看见楼下还亮着灯,顺便下来看看。”

      岳江远把玻璃杯放在一边,走到窗台前拉开罩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推开窗户,让房间里空气得以流通。扑进来的空气较之人工冷气显得温暖湿润,有花木的清新气味。唐棣文借势稍加休息,从糖果盒拣出两颗糖放进嘴里,在发觉电影已经播放到片尾字幕之后,他这才想起看一眼表,接下来的声音略有些惊讶:“就三点了?”

      “嗯,三点多了。”岳江远端起水杯来,把水喝了,这时看到唐棣文还在挑糖,忍不住笑起来,“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在这个年纪里还挑糖的颜色的人。既然这样,为什么干脆不事先买好单色的?”

      唐棣文就着糖喝彻底冷却的咖啡,声音的一半随着咖啡咽到肚子里:“我也想过,但是他们不单卖。”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还是流连在糖盒中,专注得几乎可以称为固执了。这样的情况虽然之前也发生过几次,但看在岳江远眼中就是觉得有趣。唐棣文吃过糖之后有了精神,却见岳江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笑了:“怎么了?”

      岳江远凑过去,仔细去看糖盒里面的糖:“听说熬夜时吃糖让人精神集中。”

      唐棣文摇头:“我不知道。”

      岳江远发觉糖盒里数量最少的是蓝色的,最多的是白色的,和其他五彩缤纷的软糖一齐摆在圆形的糖果盒里,倒是很漂亮。

      “你要不要?”唐棣文随手把糖盒一推。

      “太甜了,我怕吃了牙痛,得不偿失。”岳江远做了个鬼脸,坚决地予以拒绝,“这种糖不管什么颜色吃起来都差不多,其实也没什么好挑的。”

      唐棣文看了他一眼,拉住他的手绕到自己身边。岳江远低下头凝视灯光下唐棣文端整的额头和鬓角片刻,不太自在地转开脸,问:“你昨天晚上基本上没睡,前天也是……这是新的剧本?又准备拍片了吗?”

      唐棣文抓住岳江远伸向书桌的手:“还是草稿。”

      其实这是他已然看见稿纸上潦草的字迹和涂改的痕迹。岳江远要抽回手,但唐棣文抓他抓牢了,送到唇边贴上个吻,这才放开。一放开,岳江远立刻往书桌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得尽可能远。

      唐棣文扭过头看了看乱得一塌糊涂的房间,尼古丁、咖啡因、糖的效力忽然统统消失了。他重重叹气,快速地用力搓着脸,但似乎还是离可以清醒工作的状态有那么一点距离。于是他垂下肩:“去睡吧,明天我们出门。”

      “你是说天亮之后?去哪里?”岳江远诧异地问。

      “边上楼边说。”唐棣文走过去揽住岳江远,他合上房门后摸开楼梯下的廊灯,“随便走走。怎么,约了人?”

      “没有,我只是奇怪,你昨天没提出门的事。”

      唐棣文一挑眉,笑容随之而来,即使在缺眠之下他的目光依然明亮,看向他人时仿佛就是全心的注视:“这也是不断而来的惊喜之一,我以为你已经渐渐习惯了。”

      “计划外的事情未必都是惊喜。我们要出门多久?还有谁?怎么去?去哪里?”

      唐棣文轻描淡写地回答:“你问题越来越多。会知道的,等我起来,出门之后,一切都会知道。”

      结果这一睡都是睡到下午三点才起。唐棣文缺觉缺得厉害,睡醒了自然神采奕奕、神清气爽;相较之下回房睡了回笼觉的岳江远反而有点蔫,坐在餐桌旁半天打不起精神。

      沉默地吃完这顿饭,就如凌晨所约好的那样,两个人出门。唐棣文开着车出了城区,开上最近的一条高速,却没有任何解释。

      岳江远的头靠在深色车窗上,默不作声地任茫然的目光掠过公路一侧的景致,都在阳光下闪着白光。

      他问:“我们要去哪里?”

      “四处看看。”

      岳江远勾起嘴角:“在找外景地吗?你想在这座城市附近找到什么?”

      “我很久没有开车来这一带了。”

      “你这不是四处看看,是在飚车。”岳江远瞄了眼时速后立刻说道。

      车速却没有因此而减慢。岳江远等不到答案又开始昏昏欲睡,这时唐棣文却轻声开了口:“苏雅那部片子后,不断有人找到她,问你的经纪人是谁。”

      “我没有经纪人。这点你不是最清楚吗?”

      “蒋彦如也找到我,他说他投资的几部片子里都有合适你的角色。”

      唐棣文提到的是总部就设在本市的一家电影公司环晏的老板。这间公司规模中等,但因为近年来发展飞速,基本上投资的每部片子不是大卖就是在各个电影节上总有斩获,所以事业蒸蒸日上,在业界愈发出名。听到蒋彦如的名字岳江远缓缓转过头来,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唐棣文点了点头:“他的确有这个打算……”

      他的话被岳江远的笑声打断。这次唐棣文转过头,岳江远说:“我只是笑笑……但是。但是呢。”

      “他问我,如果有一天你当真成名,却被看见从我的房子里走出来,应该怎么办?”

      岳江远目光一凛,想坐正了再说话,却发现行动被安全带束缚住。这时唐棣文又说:“彦如是生意人,何况他是问我,你反应不要太激烈。”

      他的声音是满不在意的懒散,但是车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沉默片刻,岳江远平视前方,问:“然后呢?你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我不能替你拿主意。几个月前苏雅问我时我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他要我转达一下。”

      岳江远的笑容有点讽刺:“一般来说,新人要迁到公司指定的公寓去住吧。”

      “大致如此。”

      “所以你今天特意开车出来郊游,想说的是这个?”

      唐棣文也沉默了一下,回答:“两者没有关系,我正好想到就说出来。”

      岳江远状若平常地叹气,然后装若平常地微笑:“据说你的最高纪录也就是这么长了。”

      “嗯?”

      “我在想……”

      “啊,到了。”唐棣文忽然指了个出口,“从这里下高速,就要到了。你没有来过这里吧?”

      “没有。”

      “有什么话到了再说,这条路不好走。”

      车沿着不宽的车道前行一阵,最后停了下来。岳江远只看见一片还算平缓的草坡,稍远处则是长势正旺的农田,平平无奇。他有些不解地以目光无声询问,唐棣文却笑而不答,和岳江远一并下了车。

      下车之后所见并无二致。岳江远的疑虑愈大,夕阳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用手徒劳地挡住阳光,问夕阳之下悠然自得的唐棣文:“到底怎么回事?”

      唐棣文早有准备地戴上墨镜,走上那个草坡;岳江远稍一犹豫就大步跟上去。两个人肩并着肩走上草坡后,岳江远再顾不得唐棣文的微笑,只晓得目瞪口呆地盯住脚下被适才那片草坡遮挡住的宽阔河流。

      他们又来到河边。河水虽然宽,但是水流却不急,水看上去也不算太深。唐棣文望着那条河说:“如果不上到这道坡上,基本上要到另一条路上才能看见这条河。”

      岳江远弯腰挑了几块平滑的石块,用力掷出去,石块在水面上生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圈,最终还是沉入水底。他说:“你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地带我来这里。”

      说完又想到什么,岳江远停了下来,问道:“几乎你每一部电影里都有河流湖泊。这里是外景地之一,对吗?”

      “不是。从来不是。”

      “既然你对河流这么执着,有没有想过干脆拍一部记录片?”

      “我未必是好的记录片导演……好了,我们暂时不说这个。”

      岳江远把剩下的所有石子一齐扔了出去,水面上凌乱的水纹就像刚刚下过雨。他拍了拍手,朝已经躺在草地上的唐棣文走过,同时说:“你先开始的。不过既然你说停,那我只再多说一句。苏雅的那部片子,从头到尾我就当作一件只会做一次的工作,我不喜欢站在光线太强的地方。所以无论是以此为借口,还是试探,都大可不必。当初不是说好了吗,厌倦了,就分开。”

      然后他也坐下来,擦去额头上新冒的汗珠:“也千万不要提太多太私人的事,不然到时候就离不开了。”这句话没有主语,声音也低,不知究竟是说给谁听。

      说完他就闭上嘴,继续盯住缓缓从眼前流过的河水,有一下没一下地抛上又接住刚才随便摸到手里的小石头,好像随时都能扔出去。

      唐棣文默默坐起来,拉住岳江远玩石头的手,却又在他转过脸来正视自己时,彷佛被什么扎了一下,竟显出一分退缩和避让。但随即,唐棣文的神情变得难以置信的柔和,他另一只手搭住岳江远的肩,声音也软化下来:“你觉得替我把话说出来会让彼此更好过一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知道的是‘不问不说’,昨天我不该那么好奇,我……”

      “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说出来的。你既不要觉得我说这些是在对你有所暗示,也不必因此告诉我你不愿意说的事。这不是以物易物的等价交换,何况我并没有告诉你什么。”

      岳江远摇头,勉力笑笑:“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你我不想说的事情。”

      唐棣文放开手,也捡起一块石头把玩,漫不经心地问:“你曾经迷恋过什么人吗?迷恋到想要知道一切。”

      岳江远垂下眼,睫毛显得格外长,被夕阳打下一片浓密的阴影:“有啊,不堪回首。”

      唐棣文闻言扭过脸来,发觉身边的这个年轻人的侧面在夕阳下带着一种异常的光彩,而这种光彩多少抵消去适才对话中那种弯弯曲曲不能明言的冗长复杂结构所造成的沉闷和压抑,他这么一动不动看了许久,终于清清嗓子:“你看那里。”

      他指的是河面上一处。夕阳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影子,这时的河面已经暗下去,余光的倒影是上面唯一的亮色。

      “很漂亮,可惜没有带相机来。”

      “我一直觉得,光线是每一个画面上最大的魔术。”

      岳江远暂时无法完全从刚才交谈的气氛中抽离出来。他的回答有点不自觉的倦怠:“嗯。你的每一部电影都在不遗余力地证明你这个观点。幸好你生在现在,不然单凭黑白胶片如何完美地反映出光线和色彩间那些微妙的区别。”

      “可以的。”

      “光线也好,颜色也好,这些我不懂。你对我说这个无异对牛弹琴。”

      对于这明显口是心非的回答,唐棣文露出不置可否的奇异微笑,说:“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莫奈租到了鲁昂大教堂对面一家旅馆的最后一间房间,长时间地住下来,画出不同时间不同光线下面貌迥异的教堂,后来这个系列……”

      “成了莫奈乃至印象派的经典作品。我在学校的时候还不自量力试图对照画册临摹过。”这次他被岳江远打断,岳江远一直绷得紧紧的下颔的线条松弛下来,终于显出轻松的神态,“你是在给我上美术欣赏课吗?”

      “我也做过一样的事情。我在巴黎看过那些原画。已经很旧了,但是色彩依然清楚。仔细看可以看出他着色的手法。”

      “光影的运用……”岳江远声音渐低,终于沉吟不语。

      还是唐棣文打破寂静:“你对道具和模型如此念念不忘,要学这些,当初应该去别的剧组,比如说孙耀阳,刘规,他们的片子里有最一流的道具组。”

      岳江远却说的是别的:“我从小喜欢搭积木,喜欢建一切东西,然后亲眼看到它们的生命走到尽头。”

      “所以你绝对不能当建筑师。”唐棣文的声音里蓦地透露出几许玩笑。

      “所以我的确不能当建筑师。这点你说的不错。道具和模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建起来,又拆掉,还可以建现实中不可能的东西。”

      “小的时候……”唐棣文似乎也走神了,他开了个头就停顿下来,略加斟酌,还是说下去,“我曾经爬进过那栋房子的阁楼一次,但后来却发现自己下不去了。我拼命地喊人求救,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人应我。估计是那个时候人小,声音也小,或者房子太大,他们在听不见我声音的地方。”

      无论是他们哪一个,这时都已经忘记,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在用尽可能曲折的言语说服自己和对方不要卷入对方的过去中去。唐棣文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岳江远也无意中断他,而是静静听他说下去:

      “喊着喊着就累了,睡死过去,等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我才睁开眼,就看见一缕光从我爬进来的那个入口打进来,光线像一束聚照灯,最外围是七彩的。黑漆漆的阁楼变得明亮起来,至少在入口附近那一片是如此。无数细小的灰尘在那束光线中飞舞,很多沉淀下去,又有很多聚集过来,每一个都像忽然有了生命。”

      随着他的叙述,岳江远猛然惊觉自己像是就站在那个阁楼的一角,在黑暗的角落里,目睹着当时的场面。类似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场面却是似曾相逢的:阳光好的下午,母亲把窗帘拆下来清洗,房间里一下子明亮非常,他被呛得直打喷嚏,然后双目水光粼粼地抬起眼来,那些飞舞在空中的尘埃……

      唐棣文的言语再传到耳中已经到了尾声:“……那个场景我一直记得,却无法再调出当日的光线。很多场景可遇而不可求,但它就在那里,告诉你,还没有拍出最出色的一幕,还差得远。”

      他语气倒很平淡,听不出沮丧也没有惆怅。岳江远这时定下神,道歉:“刚才我有点出神。你说了怎么被找到的吗?我没听见。”

      唐棣文点起一支烟,摇头:“没有。我一夜不见,大家都急疯了。这次我再喊人他们就发现我了。被找到抱回家的过程很简单,没什么好说的。”

      岳江远靠过去,问:“那个时候你几岁?”

      “六七岁吧。”

      “还这么小,怎么可能一个人爬上阁楼?他们留了梯子?”

      “没有。我从三楼开着的窗子爬出去,就靠房子外墙上砖头的缝隙和凸出的的花纹一步一步爬进阁楼。所以上去之后下不来是正常的,后来估计是佣人担心起风,又把那扇窗子关上了,没人发觉竟然有人就这么空手爬上去。”

      “你这是有惊无险,我十岁那年夏天,瞒着我妈一个人下河游泳,差点……”

      岳江远还是笑着,话也没有说完,就吃痛地皱起眉来。低下头一看,才发觉唐棣文不知为何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抬眼去看,那本来还谈笑风生的面孔也阴沉得可怕。

      又何尝见到过这样神情的唐棣文,岳江远自己也吃了一惊,忙去掰他的手:“你……”

      唐棣文一个字也没有说,迅速地甩开手,别开脸三秒后又转过来,就已经差不多平缓下来,惟有眼神明显地在躲开岳江远的询问。

      太阳已落到地平线之下,西边的天空红色紫色白色深蓝色混在一起,云乱得厉害。

      唐棣文怔怔远望西边的那些云霞,忽然笑了:“你看,以后你看到的傍晚,肯定再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今天没带相机出来真是个错误。”

      “是啊。不过至少等你二十年之后再去想,给你的印象未必就比被照片记录下来的浅。”

      “二十年后我说不定已经死了。”唐棣文不以为然地耸肩。

      “我们都会死。”

      “所以不要说得那么笃定。”

      “我不知道你竟然是个那么悲观的人。”

      “因为会遗忘,所以要记录。这就是为什么人类有文字,有图画,再有了照片、电影、电视等等这一切,它们比记忆忠实,它们不会忘却。”

      岳江远低下头叹息:“我无法反驳你。”

      “因为我说得没错。”唐棣文的笑容愈加深了。

      然后他侧身,轻轻扳过岳江远的脸,凭借夕阳最后一点的余光打量着。仿若他的目光就是一支笔,先勾勒出轮廓,再描摹下细节。他在逡巡,在审视,不知道是不是在竭力记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什么也没有说。

      渐渐的,天色彻底黑下去了。

      4

      看到简坐在厅堂里喝茶,岳江远的脚步慢了下来。

      简也已经看见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打招呼:“早啊。”

      “也不早了,我起晚了。”岳江远笑了一下,“不要干站着,坐啊。”

      “一早唐棣文要我过来,但路上堵车,迟到了十五分钟,他就出去溜狗了。”

      岳江远点了点头,坐到茶几另一边的沙发上。简上下打量他一阵,用十足玩笑的神情说:“呵,昨天又到哪里花天酒地彻夜狂欢去了吧。”

      这么长时间过去,岳江远渐已习惯简没轻没重的打趣风格,笑了笑不管她,说:“我是才起来。不是你说我连他出去溜狗了都不知道,这几天就看到他没日没夜窝在书房里,我和他时间基本上彻底错开。”

      简只是一笑:“他在写新剧本。”

      岳江远耸肩:“我知道。”

      “他工作起来简直像在过欧洲时间。你呢,我几个月没见到你了,在忙什么?”

      唐棣文上一部电影拍完,除了替朋友的片子客串一把监制,连续几个月都带着岳江远乐而不疲地实践着夜夜笙歌醉生梦死这些词本来的意思;而身为他私人助理的简,也在春天的金像奖结束之后给自己放了个大假,在南美足足玩了三个月才再看见人。

      她去时正好是那边的秋冬季节,但不知怎的还是晒了一身蜂蜜色的皮肤回来。此时她穿着风格夸张颜色鲜艳的连衣裙,配大只银耳环,生机勃勃就像长势正好的热带植物。

      岳江远耸肩,告诉她:“我昨天开始在孙耀阳新片的道具组里见习……”

      简瞪大眼睛:“我还以为苏雅的那部片子是一个开头。”

      岳江远只是摇头:“我不喜欢演戏。就连当初苏导演说服我接那个配角,也是说好了教我如何演戏,玩一玩,我志不在此。”

      “你的意思是……你立志做道具师……?”简显然更惊讶。

      岳江远以一副“有什么不可以”的表情对着她,简一边摇头,一边说:“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和以前那些人一样吗?”

      他说的这么直接,反而使简莫名尴尬。岳江远见她这样,竟然笑了,淡淡说:“不过老实说也有什么区别。先不说这个,南美之行愉快吗?”

      他抛出台阶,简忙点头,笑容洋溢地作答:“好的不得了。我从最北端一直下到大陆的最南端,乐不思蜀啊。”

      “艳遇肯定不少。”

      简笑得几近夸张:“那是当然。”

      笑完她话锋一转,问:“你呢,在忙什么?”

      “一点不忙。”挑了个果盘里颜色不错的苹果狠狠咬了一口,露齿而笑,“最近我都在画这栋房子,你有没有兴趣看我的涂鸦?”

      简双眼一亮,又踟躇起来:“唐导演他……”

      “他还没那么快回来。我的画现在在花房里,放心,你从花房里能看见他进屋。”

      在去玻璃花房的路上简顺便问他:“这种天气你怎么耐得住在温室里画画?”

      岳江远倒不觉得自己吃了多大的苦,看神情竟是一味的兴高采烈:“你不知道,这个花房的主结构还是当年的老样子,而且风格很别致……”

      他进了花房之后还是滔滔不绝,不管简听得云里雾里。夏天的花房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还不到五分钟,简那精心化过的妆已经有了彻底崩溃的趋势。想着马上要见自己老板,简忙扯了扯慢条斯理还在整理画稿顺序的岳江远:“我的妆要花了。我们出去说吧。”

      这些天下来岳江远多少习惯了,一下子还没觉得热,直到简出言商求他终于察觉到她额角上的汗:“啊,我都忘记了,我们到外面去说吧。对不起对不起。”

      连声道着歉,岳江远引到了花房外面。还有几分凉意的风吹去适才闷在花房里的那股无名燥热,简小心翼翼地擦去额头和颈间的汗迹,踮起脚一边看岳江远画下的这栋房子很多角落的线描稿,一边听他解释。

      那厚厚的一叠全是铅笔稿,房屋的结构、天花板遗存下的雕饰、部分家具和饰物、甚至不知道在何处的奇异花纹,无不精致美丽。描的大多是线稿,画面显得很整洁,构图尤其好,一看就知道是在动笔前花过心思反复考量的。

      简不由啧啧称奇。画稿一张张翻过,这时她发觉一些含义不明的花纹被岳江远反复记录,她忍不住问:“这个图案是什么?”

      岳江远停下手上翻画的动作,露出个神秘的微笑,继而摇头:“我可以带你去看,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

      简立刻来了兴致,也不管唐棣文是不是就要回来了,点头不止:“好啊好啊。对了,岳江远,其实这栋房子以前我也见过。”

      岳江远眉头暗暗一紧,面上倒是不动声色,转念之间好奇已然在脑海中占了上风。他笑着指了个方向陪着简往主宅走去:“我念大学时才第一次到这个城市,一晃也五年多了。”

      简沉浸在回忆之中,不由自主地声音就柔和起来:“我念小学时每年春游都是去同个地方,校车年年经过这里。那个时候这房子没人住,荒凉破败得一塌糊涂,男生就吓我们说里面有鬼……后来长大一点,看了几本书,觉得《蝴蝶梦》里的曼德丽庄园破败下去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居然被唐棣文买了下来。你说多巧合。”

      她说完之后转过头,笑容蓦地显出两三分腼腆来,但是岳江远明显已经走神了,一副心事满怀欲言又止的神色。见状简出言问他:“岳江远,你怎么了?”

      岳江远这时只是笑,把那些纷乱、没有头绪的念头暂时压下去。他带着简走到这栋房子的外墙旁,拨开那些浓郁成深绿色的常春藤,手指抚过墙基处大块石砖上那些隐蔽的花纹:“在这里。”

      为了弄明白那些花纹究竟是什么简反复仔细地研究了许久,终于还是挫败地承认:“我不明白,一点也看不明白。”

      “其实很简单。你看,这是水纹,帆……这个是剑,还有百合花和荆棘……不过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什么图案,我也不知道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可能就是普通的装饰砖,也可能是第一任房主人特意留下的纪念和标记吧。”

      简点点头,收回目光转而在岳江远身上停留。她再次摇头:“嗯,很漂亮……但是按常理来说没有人会特意扒开常春藤检查墙基是不是有花纹吧?我简直不知道是要夸奖你心思缜密观察入微……”

      “还是干脆说我是个神经兮兮只晓得在琐碎的小事上纠缠的怪胎?”

      “呵……”简意外地笑了,笑容里却又放心的成分。

      这时岳江远看了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还要在十点前赶到剧组去。于是他说:“我十点要去摄影棚,先进屋吧。这些话你可以慢慢看。”

      “你还有事那就去吧……哦,岳江远,我有事想问你。”

      “怎么?”

      “唐导的新剧本你看过没有?”

      岳江远带路的脚步慢了一拍,又很快若无其事地恢复原状:“没有。一个字也没有看到。我什么也不知道。”

      简盯着他的侧面,忽然叹气:“其实你很上镜,如果在唐棣文的镜头下,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岳江远却不痛不痒地玩笑着:“简,你如果觉得我不够帅大可以直说,不用这么安慰我啊。”

      他话音刚落两个人就都听见远处传来的狗叫,岳江远挑起眉,这个动作让简看了说不出的眼熟,他说:“他回来了,剧本什么的你问他去吧。”

      唐棣文一身是汗,前额上粘着的头发也都湿透,但精神很好,看不出任何睡眠不足带来的困顿委靡。当他看清岳江远身边站的人是简时,才浮现出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岳江远感觉到简的手悄悄扯着他衬衣的后摆——这是十分明显的求救信号。

      岳江远不紧不慢地朝简投去“你记得欠我个人情”这么个含义的眼神,才绽开笑容走向正阴着脸走过来的唐棣文。他接过唐棣文手里牵狗的绳索,凑过去亲了亲唐棣文一边脸颊,轻声说:“这一个多小时她担心得要死,迟到是因为堵车,看在你不堪重负的神经的分上,放过自己也放过她一次吧。”

      小薇亲昵地蹭着岳江远的裤腿,小呆则绕着两个人打转;唐棣文复杂的目光反复在稍远处忐忑的简和近处低下头若无其事逗狗玩的岳江远之间徘徊,就是没有开口。

      时间一长,岳江远也暗自忐忑起来,却还是不做声,只是看着小呆绕着两个人跑来跑去。无意识中他把绳子握得太紧,终于听见小呆一声悲鸣:绕啊绕啊绳子的长度绕尽,它再也不能活动一步。

      反应过来现状的岳江远看见它一付可怜兮兮又犹在奋力自己解困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样笑的还有唐棣文,他不提简的问题,而是问:“不是十点要到吗?”

      “我就要走。”

      岳江远牵着狗回屋子,把唐棣文和简先甩在身后。他听见唐棣文说“先进来吧,客厅里有电话,你先把那些该打的电话打了。”

      唐棣文的电影在一个月后低调开镜,然后剧组的一半人马飞去了位于他处的外景地,岳江远则为自己刚刚起步的工作留在了市内。这场别离在意料之内,唐棣文上飞机那天岳江远也没有去送行,只是忽然接到唐棣文的电话,说“中途放假时过来吧”,他只来得及说一个好字,就听到道具师在另一旁高喊:“江远,孙导说这张桌子风格不对,你过来看一下。”他不得已挂上电话,等再打过去,唐棣文都已经在旅馆住下了。

      孙耀阳的影片素来以场面浩大著称,因此他执导的每部片子背后无一例外地站着庞大的幕后技术人员。这样的场面下道具组每日忙得无不自叹分身乏术,只恨一天没有三十个小时,睡眠更是成了奢侈。这样的日子一久,岳江远也养成了和其他同事同样的习惯,在工作的间隙随便往道具堆里一躺,能睡一个小时是一个小时。

      这样没日没夜过了近一个月的结果是,当假期终于姗然而至岳江远再度见到唐棣文的时候,唐棣文抛出的第一句话就是:“难道孙耀阳把片场改设在卢旺达了吗?”

      外景地选在一个林区,临湖的那个旅馆被剧组整个包下来。岳江远到达那天唐棣文这边的剧组正好也休了个小假。两个人见面后看见彼此现在的模样第一眼就都笑了,听完唐棣文的打趣岳江远毫不犹豫地回击:“我怎么不知道家里除了小薇小呆还偷养了一只熊猫?老头,难道没人能让你睡个好觉吗?”

      几个星期不见,唐棣文也瘦了,混血的一些特征比先前看来更明显,头发长了不少,都要扎到后领里去。他躺在旅馆门廊下的一张长椅上看材料,顺便摘了眼睛,乍一眼看去简直是另外一个人。听见岳江远的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他嘴角勾起个漫不经心的弧度,目光却异常严肃:“你要听真话?”

      岳江远一愣,笑容慢慢褪去,他摇头:“还是什么都不要告诉我。”

      “好。你第一次来这里吧,我带你四处看看。”唐棣文点头,把手上一捧东西放在一边,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他扬声喊趴在湖边晒太阳的简,“简,找个人把岳江远的行李送到我房间去。”

      在湖边晒太阳的、不怕冷下水游泳的还有其他人,但他们听见唐棣文声音之后的第一个反应都是往他身边的岳江远身上看。岳江远暗暗叫苦,瞪了一眼全然不在乎的唐棣文,才记起扯出笑容招手向他们问好。然后,连忙拉着唐棣文朝湖边人少的另一侧奔去。

      走了一段路就离玩水的人群远了。岳江远再次开口:“我刚才看到茶几上的药……”

      “里面是糖。”

      岳江远当然不信:“我只听过药片放在糖盒里的,还真没见过有人把糖藏进药盒里,怕人抢不成……你又睡不着?”

      “没时间睡。习惯了,忙过这段时间再说。”

      岳江远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算是彻底白说,就换了个话题:“电话里我也不晓得说什么,你的电话又短……不过既然你肯放假,大家状态又这么好,进展应该顺利。

      “还好。差不多一个月了,新鲜感过去了吧。”

      “远远没有。比我想象中还要有趣。这次假期回去我们要搭一个大场景,来之前各种细节都已经开始准备,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妙了!”

      岳江远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唐棣文就静静地燃起一支烟,听他说东说西,如同孩子炫耀自己新到手的玩具。岳江远脸上洋溢出喜悦中的光彩,很久之后才发觉自己已经说了太久了,稍微止住话端,问一路都没怎么做声的唐棣文:“你累了?”

      唐棣文吐出口烟,没有看他,目光投向安静的湖面,声音异常冷静:“电影本身就是假的,再翔实地记录下来还是假的,更不用说里面的人物和道具了。”

      岳江远想了想,就在反驳的话已经组织之后心思蓦地深了一层,他先往唐棣文身边靠近一步,才轻声说:“电影都是虚假的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实在是太有反讽效果了。看来还是不怎么顺利,怎么了?”

      “没什么。在等下雨起雾。”

      闻言岳江远抬头去找太阳,然后说:“下雨?雾?你还是等天阴下来靠人工烟雾吧。效果基本上没有区别的。”

      “光线不一样。”唐棣文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嘴,似乎是不愿意理会这个说法,他自顾自说下去,“如果下一场雨,这附近都是丘陵和树,还有这么大一片湖,运气好的话应该有雾。”

      “我记得我来之前天气预报说这一带近期内要特别注意防火防旱。”

      唐棣文无声地笑了,揽住岳江远的肩问他:“看来你在飞机上睡了一觉,精神不错。后天才回去?”

      肩膀上传来微微的痛感,岳江远转过目光,只见唐棣文的手指捏在他的肩上;岳江远一笑,告诉他:“嗯,后天才回去。”

      ……

      第二天一早,睡得正好,岳江远听见走廊上人声脚步声乱成一片,他不耐烦地把自己深深包在被子里,想借此抵消一部分噪音。好在那声音只响了一阵,走廊上又静了下去,岳江远又迷迷糊糊再次睡着。

      这点好梦没过多久竟被彻底打散——惊天动地的敲门声把岳江远惊得差点从床上跌下来,相伴而来的是简中气十足的声音:“岳江远!岳江远!你快起来!不要睡了!起来!”

      起先他犹负隅顽抗,后来实在经不起简这么个叫法,混混沌沌地爬起来,裹着被单万分不情愿地挪过去开门,谁知道这个时候简手上正拿着钥匙,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拜托,你既然有钥匙为什么还要吵我……”

      简一付风风火火的神情,门才拉开一缝,整个人已挤进来:“你赶快穿上衣服,跟我来。”

      “去哪里?现在才几点啊……你要找唐棣文……”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这时发觉床完全是空着的,“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来的,你要找他去湖边看看。”

      “你快换衣服。我和唐导说过了,都说好了他答应了你再不快雾就没有了……”简额头上急出了汗,话说下来气都不换。

      岳江远根本不理会她,继续往床边走:“那干嘛干嘛去吧。晚安……你让我睡一下。”

      简看岳江远还是梦游状态,急得自杀的心都有,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岳江远裹着的被单:“你不要睡了!”

      她力气太大,竟把被单扯了下来,凉意终于让岳江远清醒过来,他拉回被单,包住裸露出的上半身,眉头也皱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太多。反正唐导让我找你,你快下来。”

      说完她扭头就跑,留在摸不着边际呆在原地的岳江远。但他也只愣了片刻,就打理整齐尽快下楼找唐棣文去了。

      才推开门水气迎面扑来,不远处湖面上白蒙蒙的,四周的丘陵被烟雾一遮,轮廓已经浅了。岳江远深深吸气,想从忙碌的人群中找到唐棣文的身影,但在他成功之前简先拉住他:“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你说吧。”

      “老天保佑终于起雾了,但是这场戏一定要出现的男配没有回来,昨天放假他和其他人去了附近的市里,现在也联系不到,就算联系得到等他回来雾也散了……岳江远,我和唐棣文说这个镜头让你试……”

      “我不演。”终于明白过来的岳江远脸色一沉,“简,你不要开玩笑。他人呢?”

      他作势要去找唐棣文,却被简死死拖住,语调已经在哀求了:“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导演让你试试,他已经去检查轨道了,柳婧妆都画好了,就等你一个,只要你的背影,我们再找不到和沈约身高差不多的……拜托你,如果什么都准备好人却没有,我真的要被炒的。”

      “我去找唐棣文。”岳江远只犹豫了一刻,还是甩开简抓住他胳膊的手跑去找唐棣文。

      而等他来到场地心凉了半截:铺好的轨道足足有几十米长,斯坦尼康摆在一边,轨道的最尽头似乎还有摄像机已然固定好机位。唐棣文正和几个摄影低声交待注意事项,灯光师问是不是要再给点光,一边是在试音的录音师,场记正在埋头疾书……这已经是全部准备就绪的状态。

      瞄见面色苍白的岳江远后唐棣文暂停了一下,快步走过来,声音有点僵硬:“一早起来我看见起雾了。”

      “你听我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简说你要找我……”

      “这场戏的演员不知道去了那里。”说到这里唐棣文脸色发青,这已经是发完一次火后的平缓期,但依然阴沉得可怕,“我不知道下一次雾是什么时候,我也不想用人工烟雾。简说你愿意试一试。你怎么还不去化妆?衣服选了这一套?”

      “我没有……”

      “没有?”唐棣文眉头扭作一团,声音阴霾仿若山雨欲来,“怎么回事?简人呢?”

      没有耐心等到回答,唐棣文大声去喊简的名字。不到半分钟简拼命地跑过来,脸色比纸还白。

      “你搞什么鬼?”

      这时唐棣文的声音反而淡下去,简却已经是要哭出来的凄惨表情,她仓惶四顾,周围一片沉默。

      “我是说我还没有看过剧本,不知道怎么演。”岳江远竭力微笑,压住语调中每一个颤抖。

      唐棣文锐利逼人的目光扫了一圈,很快有人捧上剧本,但岳江远还没有看唐棣文先开了口:“你先去化妆,换好衣服再来。”

      简亲自给岳江远化妆,听声音彷佛惊魂未定:“岳江远,谢谢……谢谢你……真是谢谢你……我……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不要担心,柳婧在前面走,你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就好。”

      “他跟踪她?”

      “他暗恋她却不想她知道。”简手有点发抖,粉盒里的粉扑了出来,“你先不要多想,只是这一出而已……你只要会走路就好。”

      “嗯。”

      再被带到唐棣文面前,无论是岳江远还是简都多少镇定下来。助理导演为岳江远说戏,唐棣文在一旁听着,并仔细地打量着岳江远,目光苛刻,像一把精准的尺子。

      这样的目光之下岳江远脊背发凉,只想退缩;但渐渐的,他意识到唐棣文的目光变得恍惚,在看他,又是在看别的什么人,什么场景,他的不安无限地扩大,声音还没出口就哑了一半:“我……我不会演。”

      唐棣文一震,竟然对他笑了,他把自己身上的风衣解下来,披到岳江远身上:“你穿这件试试。记得不要驼背。不过是走路罢了。”

      他的态度这样好,反而让岳江远愈发忐忑:“你……”

      “放心,拍得不好我也不能炒你,我会炒了她。你不要有压力。”

      他指了指简,简的脸明明已经白到不能再白,听到唐棣文的口气还是又白了几分,岳江远苦笑:“你记得给我加班工资就好。”

      因为时间紧急,甚至没太多时间走位,开拍之前柳婧过来,她看见他,笑着说:“如果一开始暗恋我的那个孩子是你,我绝对不选男一号了。”

      她拍了拍他让他镇静,告诉他:“其实真的就是走路,你按平时那样走就好了。不要离我太近,不要被我迷住了哦。”说到最后一句她眨眼,笑容异常妩媚。

      清晨的光线是淡淡的蓝色,从道路两旁的白杨林中渗进来,浮到雾中,和乳白色的水雾交织在一起,缠绵出奇异的颜色。女人那红色的外套被雾过滤一道也再不那么鲜艳,反而忧郁而恬静。

      她走在前面,高跟鞋敲出悦耳的节奏,因为愉悦而笑容满面,柔和的光彩从眉眼蔓延到全身,是这个暧昧清冷天气里唯一的暖调。

      她刚刚约会回来,因为一个消息兴奋得其实已经分不出东南西北,永远不会发现跟在她身后的那个男孩子,裹在风衣里,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远远地看着她。

      她几乎不知道他住在她楼下的公寓里,也不知道他会在阳台上看她光彩照人地出去上小提琴课,和心爱的男朋友约会。但他知道她春天的时候喜欢穿鲜艳的红色短风衣,配很高的黑色长靴,冬天时候喜欢一条白色的披肩,头发散下来,笑得开心了,波西米亚风格的金色耳环从头发丝中滑出一缕光芒。他的房间可以听见她拉琴的声音,也听得见她喜欢的唱片的声音。但是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们彼此一无所知,自然也不曾交谈。他默默注视她良久,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悄悄跟在她身后。

      他或许想过她终于有一天会回头,注意到他,但他更宁愿她永远一无所知。天性内向的他只有沉默的爱好:集邮,种花,骑很远的车到郊外录下水流的声音。他似乎错过了一些东西,比如喜欢上一个人之后下一步是什么,比如怎么让自己喜欢的人注意到自己。

      很多时候就是如此:愈是迷恋一个人,愈是把自己藏在深深的角落里,希望永远不见天日,希望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有那么一个距离,只有自己知道。

      空气里的湿度消去他的脚步声,连身影也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镜头在轨道上滑过,在他们身后保持着冷静的角度;另一个摄影师架着斯坦尼康,镜头彷佛有了呼吸,满怀感情地记录下她每一丝的喜悦,又怜悯地带过很远处雾气里的他。

      从监视器上唐棣文看见镜头下的岳江远,削瘦的背影,肩膀绷得很紧,他紧张,无论是戏里戏外,他都紧张。和两边的树木相比他显得孤独而渺小,又因为那无法表达的迷恋更加孤独渺小,甚至连远方那一抹红色都要比他鲜活饱满。

      一棵棵白杨树缓慢地被岳江远甩在身后,但是在唐棣文看来,那些树却是在飞快地掠过,飞快,快得像自己身处飞驰的夜车上,看远方人家的灯火流星般闪过。那些光旋转翻腾,变成眼前的树,树木又消失,背影无限地扩大。

      岳江远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他移开目光,注视着一旁另两架监视仪。早定好位置的镜头给的是平视角度,平静地记录着她越走越近,相对的,十米之外的他也被忠实地记录下来。

      唐棣文犹豫了片刻,对简低声吩咐一声,简会意,让另一个助理跑到摄影师身边转述唐棣文的话。就在下一刻,先前还是柳婧特写画面的监视仪上镜头一拉,他们看见岳江远的脸。

      他看见他的目光——演技几乎没有,他正竭力表现出那小心翼翼的爱恋,但藏在眼底的迷恋落不到合适去处,只能纷乱地呈现出来。可是画面上的岳江远的神情刺痛了他,那种没有去处的青涩迷恋,是不求回报的义无反顾。

      所以即便是唐棣文,都有一瞬的被迷惑,好像这个年轻人演技好得真的足以惊倒众生。

      若干年之后岳江远再看到那部电影的几个版本的海报,他从中挑出一张,蒙蒙雾气里,年轻男人的背影孤单萧瑟,远处的那个一袭红衣的女人是他生命里的光。他笑着对同样身为导演的一个后辈说:“其实最初就该是这样的,我只是个不需要露面的替身。这张海报可能离唐棣文的本意更近吧。”

      然而一切还是改变了。最初设想的那个不起眼的背影最终定格成正面的特写,记录下一张脸庞。

      正如所有注定的改变都从最细微处开始。这一次它也不过源自唐棣文对身边副导的一句低语:“剧本要重写。”

      那个长镜头只来得及拍一次,雾散了,阳光异常明媚。

      5

      旅馆的房间里乱成一团,纸张杂物摊满整个套间,惟有那张双人床异常整洁。岳江远靠在床上,用遥控器一遍又一遍百无聊赖地换台。正是夜里的黄金时段,连续剧演得轰轰烈烈,但是没有一部能够让岳江远静下心来看足五分钟。直到已经换了第四遍,他才把遥控器扔开,频道停在音乐台上,声音小到不能再小。

      手机的铃声轻易地盖过电视的微弱声音。岳江远瞥了眼唐棣文留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迟疑了片刻没去理会;但电话固执地响着,终于让浴室里的唐棣文听见:“帮我看看是谁打来的。”

      “哦,是简。”

      “你替我先接好了。”

      岳江远才说一个喂字,简已经听出是他,语气顿时变得轻松起来:“是你啊。那正好,孙耀阳导演那边我已经处理好了,你放心吧。”

      原先还漫不经心的岳江远听完她的话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处理好什么?怎么回事?”

      “你要留在这边拍片,就不回他那里了啊。对了,孙导对你印象还满深,特别夸你……”

      情急之下岳江远出声抢断她:“怎么回事?我机票都订好了,你这是干什么?”

      简显然是早有准备,何况面对的人是岳江远,答得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我把结果告诉你,其他的让我老板向你解释吧。我只晓得计划改变了。还有啊,我另外给你开了一间房间,你象征性搬动一下……”

      “等下。你明明告诉我只替一个镜头,现在又是怎么了?你们……”

      门铃偏偏十分不凑巧地响了。

      岳江远不得已下床去开门。简耐心十足,做好了面对岳江远任何反应的准备:“我好像听到门铃了,你先挂了电话开门去吧……喂,喂?喂喂?岳江远,你怎么了……没事吧……喂……?”

      这个时候岳江远其实已经听不见简正在说什么了——他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口忐忑得如同闯了祸的孩子的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他可能才从别处赶来,却又尽力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也好显得不那么慌乱。

      还不等岳江远开口,门口那人脸上浮现的意外的尴尬已然说明一切。他下意识地后退,开始挂起熟练的微笑:“我按错门铃……”

      岳江远点了点头,简忽然的一声大喝提醒他手机还没有挂断,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抓狂:“你人呢!”

      他忙应声:“我在开门。有人找唐棣文,我等下打给你。你我之间的问题还没完。”

      听到最后一句简骇笑一下,语气才转为严肃:“是不是沈约回来了?让他来找我。”

      挂了电话,岳江远抬起头再次注视面前神情极不自然的沈约,各种情绪都在面上,让他的脸色很不好。岳江远轻声问他:“你是沈约?”

      “是。”

      “简请你去见她。”

      沈约脸色发白,犹豫反复一阵,还是问出口:“唐导在不在?”

      “在。不过你可能要等一下。简找你,晚点你再过来吧。”

      “昨天是个意外……”

      “我不知情,你最好还是等他从浴室出来亲口向他解释吧。你可以进来等。”

      沈约反而更退了几步:“不用不用,我先去见简。”

      说完他快步走开,岳江远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一朵自嘲的冷笑开在嘴角,摇了摇头,重新关上房门。

      唐棣文披着浴袍踏出浴室,就看见岳江远一声不吭地收拾行李。他暗暗皱眉,找到眼睛戴上:“你不是才把行李打开吗?简在电话里说什么?”

      岳江远的回答与问题完全无关:“沈约刚才来找你,可能是要解释为什么昨天没有回来,但后来被简找去了。”

      唐棣文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简单地嗯了下,又说:“你还没告诉我简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岳江远狠狠拉上行李袋:“你没花钱雇我,我不是你秘书。”

      听出其中的火药味,唐棣文依然不动声色,转身回浴室扯了条毛巾擦干头发,一边说:“你如果不想演那个角色,上午你直接告诉我。既然是你好心到担心我炒她,现在才抱怨,太晚了。”

      “当初她说只是一个背面镜头的替身!”岳江远扬起声音。

      “她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她告诉我你可能更适合那个角色。不管她之前说了什么,反正我也已经改变主意了。”

      岳江远冷笑:“所以你要简打电话给孙导?我还以为合同是要双方同意的。”

      “你会演得很好。今晚我就动手改剧本。”

      不耐烦地拨开搭下来的头发,岳江远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在房间里快步地走来走去:“这不关我的事,和我没关系。你要炒她只管炒。我不演!你怎么能什么也不说就指派别人去‘处理好’这一切?”

      一线阴沉在唐棣文脸上掠过,但他很快恢复原状:“我本来打算现在和你谈。”

      “先处理好一切,替我单方面辞工,然后再和我谈?你怎么能替我拿决定!”

      唐棣文本来端了水杯要吃药,听到这里静了静,开口道:“今天下午……”

      他猛地顿住,深深吸气,但一眨眼的工夫,另一只手里的药瓶完全没有预兆地整个飞出去,重重砸在墙上:“她迟到,你替她说情;她出纰漏,你自告奋勇。是你一再走错道,你也不要试图影响我!”

      他吼完之后房间里彻底静下来,电视里传来女人的歌声,高音部分唱得缠绵婉转,中气十足。唐棣文捏着水杯站在桌子前面一动不动,岳江远则盯着地板上滚来滚去的药瓶,没有人开口。

      电话又响了。

      唐棣文冰冷的目光在手机上逗留了一刻,把岳江远留在桌子上的手机拿了起来,看也不看直接关机。接着他听见岳江远轻轻叹气的声音,也听见走动的声音。唐棣文转过身子,默默看着岳江远弯腰捡起药,听他闷声开口:“你先吃药吧。”

      唐棣文接过药瓶时触到岳江远冰凉的手指,他知道他气得厉害,却没有话想说,只是吃完药,坐到床边,等药效慢慢发上来。

      岳江远见唐棣文吃完药,也沉默地坐到靠墙的沙发上,勾着头,头发差不多遮住整张脸,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发颤。

      深深吸了口气,唐棣文觉得自己舒服一点,就站起来,坐在另一张沙发上,说:“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岳江远冷淡地说:“不要命令我。”

      “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同样一句话,却因为一两个字音调上的微妙调整而使得整句的语气顿时起了变化。岳江远的肩有了一线几乎无法觉察的颤抖,过了片刻,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

      可能是灯光的关系,岳江远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他淡淡问:“现在你情绪稳定一点了?”

      “我一直是这个房间里看上去没那么失控的一个。你要说什么?”

      “你发脾气,到底是因为简没有事先和你打招呼就把电话打到孙耀阳那里……”

      岳江远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不必把责任推给简。你如果不开口,她怎么可能好好地打个电话过去?我倒是要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做这个决定的?”

      “今天下午。”

      “那就是在我游泳的时候。”

      唐棣文点头。

      岳江远腾的站起来,语气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不可思议:“当时我离你们只有不到200米的距离,而且我好歹也是当事人之一,你们居然可以一个字也不……”

      他越说越觉得荒谬,随之而来的更是越烧越旺的怒火。岳江远猛地顿住,他不想让自己太失控,接着一个念头浮现,答案已经有了。他盯着平静的岳江远,尽力用最平淡的语气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是你们。是你。你已经习惯了,在你的剧组里你说一不二,你觉得理所当然,你是这里唯一的神。你根本不在乎我的看法,反正在你看来我最后还是会点头的。”

      说完他甚至笑了一下,然后把收拾好的旅行包提起来:“简说她给我另外订了房间,明天一早我就走。我要回去弥补这个错误。”

      唐棣文久久不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岳江远。最初岳江远并不习惯这样的凝视,偏开了头,但是后来他觉得他应无所惧,无畏而固执的目光迎了回去。唐棣文终于扭出个笑容,笑意升不到眼中,寒意愈发重,他只是轻轻点头,打开手机拨通简的号码,说:“把孙耀阳的号码找给我,我要把从他那里挖来的道具师还给他。还有,片子的进度暂停,对,无限期暂停,二十分钟后你过来下,该找的人记得找齐。”说着他转过身去,连眼角的余光也不往岳江远在的方面扫一眼。

      岳江远暂时还只觉得荒谬,他迅速地闭眼又睁开,反复数次——结局来得太快,他暂时无法适应。但是他无权多说,就这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一切也让他无意挽回。只是双耳内还是嗡嗡地闹,心沉到最深处,如坠云中。然而唐棣文的背影又让他清醒过来,他开始问自己是要说“谢谢”还是“再见”。

      岳江远垂下眼,拼命地想究竟该说什么,视线却无意中捕捉到说电话说到一半忽然倒地的唐棣文——事情开始得毫无征兆,就听到声音猛地掐断,手机顺着地板滑到自己的脚边。

      脑海中短暂的空白过去,等再有知觉的时候,岳江远发觉自己已经到了面色惨白的唐棣文身边:他喘得很费力,前额不断冒上的冷汗打湿他的头发,嘴唇泛上紫青色,脊背抵住床,仿佛可以借此抵消部分突然发作的苦痛。

      岳江远的手徒然地抓着唐棣文的胳膊,脸色也在瞬间白了起来,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是什么,甚至说不完整一句话。

      好在没过多久唐棣文僵硬颤抖的身体舒缓下来,他感到胳膊处传来的疼痛,视线虽然还有些模糊,但已能勉强提起声音:“药在外套里。”

      岳江远如梦初醒般甩开手,跌跌撞撞依言找药;等他再回来唐棣文脸色居然好多了,还对心有余悸的岳江远说:“慢一点,这么大的人走路要是再摔跤,那就太难看了。”

      他却没有做声,默默架起唐棣文,扶他躺下,再递去药,然后拖过椅子坐下,开口时声音有点紧:“你不要命了。”

      唐棣文瞥他一眼,语气还是淡淡的:“没睡好,一下子喘不过来。”

      “喘不过来?你看看吃的是什么药!”岳江远整张脸隐隐发青,声音不由自主大起来,“心脏不好,还这样熬夜抽烟煮浓咖啡,你疯了吗?”

      “刚才是一时疏忽,现在没事了。”唐棣文声音里的底气倒是慢慢恢复了,“还有,那个药是降血压的。”

      说到这里他的语调又冷下来,目光转到被抛在房间角落里的行李:“等下我会给孙耀阳打电话。”

      岳江远像看怪物一样盯住唐棣文,半天挤出一句:“麻烦……”

      “你”字都没说,他忍不住扭头就走,走不出两步又恶狠狠地转回来;不料这时唐棣文坐了起来,猛地拉他一把,两个人翻滚着跌回床上。

      “你神经……”

      手臂压在岳江远胸膛上,唐棣文的呼吸不稳,声音再度虚弱下去,但颇具自嘲意味的玩笑口吻在气得差点破口大骂的岳江远耳边响起:“真是肥皂剧情节。我可能真的要心脏病发作才能留你下来。”

      他的手臂缠住岳江远,像攀住什么东西的孩子。岳江远蓦地失语,闷了很久才说:“这是两回事。就算是你,也有看错的一天,一个镜头什么也不能证明,就为一个镜头改写剧本这样的事情偶尔想一想是倒是可以,真的要做还是算了。我不晓得沈约演得如何,你至少要听听他的理由。”

      “这件事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那也不是我,另外找人吧。何况说不定十天之后你又会再有新的主意……”岳江远心平气和,脑中紧绷的弦一旦松懈下来,适才那些愤怒担忧茫然统统褪去了,“临出门前我就在想,其实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吧,我还想走得好看一点。”

      唐棣文抬起手,坐起来找烟。烟盒刚拿到手里就被岳江远抢过去,揉作一团远远扔出去。见状唐棣文只是一笑,问他:“上午拍完的那场戏,你觉得怎么样?”

      被问到这个问题后岳江远没有即刻回答,想了下慢慢说:“没什么感觉,从监视器的屏幕里重看,就像在看陌生人。其实和苏导演那部片子里一样,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唐棣文没有接话,目光炯炯;岳江远叹了口气,摇头:“不,区别还是有的。不过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我不适合站在镜头前面,我觉得不自在。”

      “当初你因为好玩去演苏雅的片,我以为她能教你一点东西,结果却没有;我也原以为她拍你的方法对了,直到今天上午我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改变主意了……算了,现在的你也不会明白……”说到一半唐棣文又下意识地找烟,才想起来整包烟都被岳江远扔了,“你仔细想一想,然后告诉我……”

      岳江远仰面躺在床上,听到这句话立刻打断他说:“你不要再往下说,不要对我洗脑。实话就是,直到站在苏导演的摄影机前,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并不好,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坦然地不断变化角色,我就做不来。”

      唐棣文短短地笑了下:“你知道演员和道具师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我们能不能不要讨论这个话题。”

      “无论多么优秀的道具,在成为影片的一部分后,最主要的作用就是让影片本身更真实丰满,它们提供线索,却不能表达意见。但是演员不同,你去演不同的角色,纵然那些角色以前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但在你演完的那一刻起,角色的经历就扩展到你的人生中,你延展了自己的履历,人生因而更丰富,你可以成为别的人。”

      说到这里唐棣文停下,倾身看着一脸困惑的岳江远。后者别开脸,轻声说:“大多数时候你的话未见得可信,就连对电影的态度也都可以颠倒反复。但是刚才……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再信你。还有,即便你的话让我信服,这也和你能说服我不是一个概念……好了,我去看看简来没来,最好再找个医生什么的。”

      “你哪里学来这样顾左右言他的本事?”

      岳江远没好气地回答:“从门里进去再从烟囱爬出来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我还差得远。”

      说完他要起来,却被唐棣文捞住;唐棣文的手臂环在岳江远的腰上,整个身体靠过去,对他说:“我是教了你一些事,但是接下来的这件事却是我可以教你的最好的一件。它可能是最后一件,但是肯定是最好的。的确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站在镜头前,你可以。至今为止在两方面上我从来没有出过错,不如你帮我再证明一次。”

      温暖湿润的气息刺得岳江远半边脸颊发麻,却诡异地清楚地感知到唐棣文的手指正隔着衬衣顺着自己的脊柱划来划去。恍惚之中他想起差不多一年前的某个早上,唐棣文也是用这样的语调说服了自己。此刻他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再次被同样的语调收买,但是似乎收效甚微;他感觉到微凉的手指扳过他的下巴,接着嘴唇覆上来,亲密地纠缠着。

      亲吻之中岳江远的手搭上唐棣文的肩,或许他本意是要推开,但随着吻的加深那原先就不太坚决的本意随之被抛去九霄云外。分开之后岳江远看见唐棣文眼底的笑,不乏胜券在握的光芒。他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推开唐棣文,又再一次被唐棣文抓住手臂。岳江远心头蓦地扩开一片绝望,言语中还是在抗拒:“不要来这一套,总是会有更合适,演技更好,更自如的人。”

      “我都不要。”

      唐棣文一放手,岳江远立刻找到房间里一个离他尽可能远的角落站定。他听见唐棣文对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你,不过如果哪一天我知道了,我会记得告诉你。”

      岳江远往门外走:“我去找简……你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

      他用劲拉开门,使得门外的简和门里的自己都吓了一跳。看着守在外面的简,岳江远瞠目结舌:“你……你在这里多久了……”

      简扬扬手上的电话,态度倒很轻松,说:“他电话一挂我就赶过来,看到你没走,我心想总是不会有大问题。”

      岳江远苦笑一下,回身望了望房内,压低声音说:“刚才他高血压发作,现在好了一点。”

      简瞪大眼睛,但语调还算镇静:“没关系,我偷偷把血压计带来了,等他心情好点你给他测下。你也晓得他作息没规律不是一两天了,加之不良嗜好无数,如果再没病没灾,人莫不是铁打的?”

      “原来你早知道。”

      “你不知道?”

      岳江远不愿回应,说:“我跟你去拿血压计吧。你声音可以再大一点,最好全楼的人都听见。”

      简笑着摇头:“既然你不走,他暂时还不会炒我。而且你肯定比沈约要好这一点,如果连我都看出来了,唐棣文要是看不出来的话那才是荒唐呢。”

      岳江远斜了她一眼,问:“我觉得你愈发能饶舌了。还没定……你在前个电话里说另外开了房间,在哪里?”

      简指指对面,岳江远无奈地摇头,挥手:“我们走吧。”

      走廊上很静,两个人一路上说话的声音自然地压低。岳江远问简这几个礼拜来唐棣文血压的问题是不是老犯,简说她不知道;他又问她为什么没有按唐棣文所说的找齐相关人员,简从钥匙孔里抽出钥匙,推开门后朝他又笑又叹,她的牙齿雪白,不甚明亮的廊灯下都还闪着光——你都在房间里,我怎么可能真的去找人。

      然后他们一前一后进了简那乱得一塌糊涂的房间,简并没有表示出太大的窘迫,还很自在地示意岳江远随意坐。她反问正在努力找出合适的立足点的岳江远:“你以为在他的剧组里,他决心要做而做不成的事情,真的会有很多?”

      “你为什么问我?”

      “我也只是随便问问。明天你要和柳婧一起开始补拍镜头,时间表我现在找给你。”

      看着简从她那个偌大的手提包里掏出厚厚的文件夹,从中抽出一张,岳江远脸色又沉了下来。简见怪不怪地对他笑笑:“你再等一下,血压计我不记得放在哪个箱子里了。”

      等待的过程中岳江远的目光被摊在地上的碟片吸引,他问:“你还有时间看片?”

      “啊……是啊,自己喜欢的,还有唐棣文以前拍过的,特别是后者,无论到哪里都带着。”

      “你还真是滴水不漏。”

      简从两口大箱子里抬起头来:“你不必特别讽刺我。任何人只要和唐棣文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嘴巴就越坏,这条似乎已经成了公理了。但奇怪的是唐棣文在人前说的话并不多。你看,这多神奇。”

      “任何人,那么你自然也包括其中了?”岳江远眉毛一挑,却在得到答案前转移话题,“我房间里没有碟机,你把片子和机器借我几个晚上吧。”

      简犹豫片刻,一时没有答他,站起来递给他血压计:“晚点我还要去你房间,和你说下明天开始拍片的一些事项,到时候再说吧。”

      岳江远点点头,说:“没关系,等下我再过来一趟好了,免得你再跑。”

      他拎着血压计回到唐棣文的房间,房间里安安静静的,电视已经关掉了。唐棣文罩了外套坐在书桌前写东西,听到岳江远回来他没有抬头,但是招呼了一句:“见到简了?”

      “她一直在门口等着,你要她办的事情她一样也没有办。”

      “嗯。我知道了。”

      岳江远把血压计放在唐棣文手边,唐棣文往那边瞄了一眼,就别开头:“刚才你就是同她去拿这个?”

      “我一直不知道你血压不稳。”

      “嗯。”

      唐棣文在改剧本,话特别少,回答也格外心不在焉。岳江远盯着他半晌,忽然叹息:“一个下午,你连明天的计划都排好了。”

      “嗯。”

      他又应了一句,很久之后才想到什么停下笔,摘了眼镜微微一笑,问岳江远:“你是不是还想吵?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

      岳江远摇头:“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这个乖戾霸道自私自利的混蛋。”

      口气却是平淡甚至疲惫的,没有一点波澜。被以这样平静态度指责的唐棣文只是耸了耸肩,又点了点头:“你说得一点不错。”

      他埋头改稿,不管搁在一边的血压计,但是写了几行还是停手:“时候不早了,你先睡吧。明天开始补拍镜头,可以不要太早起。”

      对完时间,岳江远也说:“你早点睡。不要熬夜了,血压计这种东西我不会用,等下我把简找来……对了,我在对面房间,有事打电话给我吧。”

      唐棣文一愣:“好。”

      结果开门的时候岳江远再次被守在门外的简吓到。他无可奈何地先把简怀里抱着的碟片和影碟机接过来,才说:“你习惯这样的吗,一声不响守在外面?”

      “我才到。他没睡吧?”

      “快12点了,对他来说还早呢。我忽然想起来我根本不会用血压计,麻烦你了。”

      “哦,这是房间的钥匙,等下我再过去找你。”简把单人间的钥匙交到岳江远手里。

      “不要给他烟。”进房间前岳江远格外提醒一句。

      ……

      简从唐棣文房间里出来已经差不多一点了。她小心地合上房门,来到另外一扇门前,试探着敲了几下门,发觉门只是虚掩的。岳江远的声音恰好传来:“简吗?进来吧。”

      灯都关了,房间里很暗,只有电视屏幕发出微弱的白光。才从唐棣文房间出来,简一下子适应不了这样的光线,进门后也没往里走,在门口停了停,等能看清房间里一切物品大致的轮廓后才开口:“看的是什么?”

      说话间她走近,看清屏幕上的影像:“呵,《故园梦》。”

      “嗯,你上次忘了把碟取出来,我就顺便看了。”岳江远扭开台灯,“他血压怎么样?”

      “没问题了。刚才我走的时候他据说是要睡了,不过按以往的惯例还有得等。”

      “我看了这么久,在想一件事……”

      “什么?”

      “他早期的电影长镜头和仰角镜头特别多,节奏也不快,不像最新的几部……”

      简坐下,接过话:“不像现在几年花样这么多是吗?这是他第三部片子。他第一部长片是和楚莺还有萧明聿合作的,他们三个认识好多年,所以有影评说当年那个组合天衣无缝也不是没道理。其实最早几年他的片子所有的幕后基本上是几个朋友一起弄出来的,哪里像现在这么大班底。早期的那些片子,也包括这部,都是他自己剪的。”

      岳江远顺口说:“你知道的还不少。”

      “我说了我靠这个吃饭啊……啊,我最喜欢的地方到了,你看楚莺这里演的多好。我觉得她对我而言最不可思议的一点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整个穿着打扮,似乎都永远不会过时。其实不瞒你说,当初我之所以愿意接唐棣文整个工作,居然是因为抱着有一天能再见见她的念头,真是单纯啊。现在才晓得这种迷恋不能带到现实里,不然哭都没去处哭,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岳江远盯着屏幕,年轻的女人掣着烛台从长长的台阶上走下来,烛光映亮她的脸庞,眉目间隐隐浮现出凛然的坚毅。

      他淡淡说:“你干嘛和我说这个。”

      “因为我对你还没有完全死心啊,你知道我多一点,说不定哪天发现我的好处。”

      她嘻嘻哈哈,一听就知道不是真心话。岳江远最初还是一笑置之,但看着电影,想起某日简对他说起的话,他就说:“那个时候,你在剪片室外告诉我,我们之与唐棣文,就如飞蛾之与火焰……”

      “当时我说的是气话,你……”

      岳江远低下头,笑容隐在阴影里:“过了这么几个月我才觉得,你说的不错。”

      简哑口无言,复杂的神情包含太多情绪,她清了清嗓子,踌躇许久,才说:“那天我的话是有私心的,就连今天早上……总之,我现在想说的只是,我很高兴你留下来。我相信我没有错,唐棣文更不会错。”

      岳江远仅仅看了下手表,简会意地起身:“时候不早了,明天一早我会打电话叫你起来。那些杂事早点起来说也是一样的。今天这么多事情,你也累了,我先走。”

      他送她到门口,开门之后因为对门的状况呆了一下。岳江远没有去看走廊下猛地收住交谈的唐棣文和沈约,转开目光的动作甚至很自然,他拍拍简的肩膀,向她道谢,道晚安,然后轻声合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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