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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福安飞雪
他们二人走到了福安村的时候,却找不到卖豆腐脑的摊子,也难怪,这样大的雪,纵然有人会出来做生意,也没有人会出来买。不过福安村的这条小街却比往常还要热闹许多,孩子们三五一伙,打开了雪仗,雪球穿梭来去,嗖嗖有声,孩子们跑着,小脸冻得通红,脸上却挂着笑。
陆抗就站在原地,望着那些孩子们打闹,仿佛深深沉浸其中,他的嘴角带着笑意,目光竟有几分痴迷。带到陆遂叫他,他才回过神来,一起缓缓顺着小街行走。陆抗走着看着,看着迎面走来的满脸喜悦的路人,看着周围天真烂漫的孩子,在这寒冷的季节,却感到莫名的温暖。
都说是“瑞雪兆丰年”,果然是令人喜悦啊!
在这偏僻的小镇,没有人认得他便是声威赫赫的镇军将军,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平静——也许就这般隐匿在人海中,也是一种幸福吧!
他们终于走进了福安村唯一的一家客栈——凌霜客栈,坐在靠窗的位置,方便赏雪,陆抗连菜谱也未曾看,就点了几个菜,一壶酒,倒像是轻车熟路一般。
陆遂奇道:“大哥,你怎么对这里这般熟悉?刚才看你走路的时候就好像来过一样。”
陆抗闻言笑道:“我小时跟着凌姑姑走遍江东,哪里没有去过?我记得这福安村的豆腐脑嫩滑香甜,味道极好,算起来四十年过去了,嘴馋得紧,今日便带着你来了,可惜你没这口福。至于这家客栈,我就更是熟悉了,四十年前这村里有个恶霸,整日带着他的一帮喽啰欺男霸女,为非作歹,那日我与凌姑姑在这客栈吃饭,正巧那恶霸前来寻掌柜的麻烦,被凌姑姑一脚踢成了残废,赶出了福安村。那掌柜感激无比,于是便请我们吃了顿饭,因凌姑姑字中有一个‘霜’字,他便将这客栈改名为凌霜客栈啦!”
陆遂拍案叫好,道:“哈哈,真是大快人心!凌女侠英风侠骨,负气仗义,真乃巾帼英雄,只恨今生不得一见!”
陆抗笑了笑,道:“是啊!以你的性格,倒真适合跟着凌姑姑做个浪迹萍踪的游侠儿!”
陆遂看了一眼那座在柜台边休息的掌柜,道:“大哥,那人可就是你们当年遇到的掌柜吗?”
陆抗看那掌柜年逾花甲,头发花白,坐在那俨然一个佝偻老头。满脸的皱纹一道一道都仿佛记述着岁月的荏苒,在那岁月沧桑的沟沟壑壑中,容貌却依稀还辨得出。陆抗百感交集,感慨道:“可不是吗?一晃四十年过去了,我认得他,他却不认得我了!”
其实还远未到吃饭的时候,加上又是雪天,客栈里冷清得很,陆抗兄弟却不在意,只想着早点午饭都这一顿一起吃了,倒省许多事情。两人闲聊之中,小二已陆续将菜端上:粉蒸青鱼肚,菜苔爆腊肉、干煸刁子鱼、鱼籽豆腐、汤是砂锅温火慢慢煨成的排骨汤,入口香甜,鲜而不腻。
陆遂出身高贵,什么山珍海味未曾吃过,但却从未见过这般的山野风味,虽是简陋一些,却别有一种风情。那小二最后上了一壶烫酒,先为陆抗斟了一杯,待给陆遂斟时,却仿佛神色恍惚,目光望着门口,陆遂与陆抗聊得正欢,也未曾注意,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水的滴答声,陆遂一看之下,竟是那小二已把酒斟到了杯外,顺着桌面一直哗啦啦流到了地上。
陆遂又好气又好笑,道:“喂,喂,小二,你这酒可是要孝敬土地爷吗?”
那小二才灵醒过来,发现自己将酒洒了一地,脸刷的红了,口中不住道歉,并拿了抹布来擦。
陆遂笑道:“我说小二啊,你在看什么呢,这般入神,倒也不怕得罪客人,挨掌柜的骂么?”说着也向那门口望去,这不望倒罢了,一望之下,休说是那店小二,就连陆遂也不由得看得痴了。
只见那客栈外的风雪冰天中,白衣胜雪的美丽女子娉婷而入。只见她仙姿盛颜,冰肌莹彻,真个是绝世容颜,直教陆遂看得目眩神迷,仿佛是天山冰雪天池中盛开的雪莲一般,浩气清英,清丽绝尘,虽是一袭白衣,却令人忘却了这世上姹紫嫣红,万般颜色。
而那白衣女子,也仿佛正向他望来,他脸上一红,清醒过来,想到自己如此看着一个陌生女子,实在是太失礼,连忙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却正巧看着陆抗竟也是看着那白衣女子,这才发现,原来那白衣女子并非向自己望来,而是向自己的大哥望去的。
两人便这般彼此凝望着,目光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但终究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两人这一望把陆遂看得倒不知所措了,几次轻轻推了推陆抗,也不见清醒过来。那小二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新进来的女客官,照顾也不是,不照顾也不是。
最终倒是那白衣女子凄然一笑,随意拣了个座坐了下来,道:“小二,先上三壶酒。”
“客官,你不点菜吗?”那小二吃了一惊,倒还没见过谁进了客栈只点酒的。
白衣女子玉颜含霜,冷冷道:“我要什么便来什么,哪来那么多废话?”
那小二点头称是,连忙去取酒。
陆遂苦笑着摇了摇头,先前还当自己遇见了仙女,谁知竟是个冰美人。如今这样的乱世,竟有这样的柔弱女子单身来客栈喝酒,倒是十分少见。
他也不管那么许多,见美酒佳肴就在眼前,便毫不客气的先吃了起来,边吃边问陆抗当年凌清的侠闻轶事,却发现陆抗总是心不在焉,不一会儿便要向那白衣女子望去,他不由得说道:“大哥,你别老盯着人家看啊,会引起别人误会的!”
再看那白衣女子,已是醉颜酡红,色如菡萏,更显着妩媚动人,一手托着雪腮,一手却拎着酒壶向杯中倒去。桌上一个酒壶已倒,却不见有酒流出,显然已经空了,而她手中的那一壶摇了几下,也不见有酒流下,她随手一放,任其倒在桌上,也不去扶,却拿起最后一个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陆遂心道:酒哪有这般喝法,定是这女子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也难怪,如今两国交战,我们的皇上荒淫暴虐,晋国的皇上穷奢极欲,人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令人伤心的事实在太多了!
他正这样想着,陆抗却已经站了起来,向那白衣女子走去,他吓了一跳,正要上去拦时,陆抗已经走到了白衣女子桌前,按下了她正斟着的酒壶,道:“你不能再喝了。”
陆遂大吃一惊,道:“大哥,你......你认识她?”
白衣女子微眯着眼睛,似带着几分醉意,想要将这世界看清,却始终是模糊一片,她忽然一声轻笑,道:“哈,他问得好,你还认得我吗?陆大都督,镇军大将军?”
陆抗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道:“那日你不是回去了吗?怎么会一个人跑出来,如今世道这么乱,你一个人可知有多危险?”
那白衣女子突然站了起来,道:“你连命都可以不要,我还怕有什么危险?”
“阿雪,我......”
“阿雪......你是......你是雪姐姐!”陆遂听陆抗这么一叫,恍然大悟,欣喜如狂地对那白衣女子道:“原来你就是雪姐姐。雪姐姐,你不知道我大哥这二十年来找你找得有多苦,现在你回来就好了,我大哥可算是了却多年的心事了。”
白衣女子夏侯雪摇了摇头,凄然笑道:“回来......回来又如何?回来又怎样?人回来了,心回不来,我的心回来了,去哪找另一颗心?”
陆遂听夏侯雪一番话语,真个是莫名所以,只觉得她恐怕是酒喝得太多,已有了几分疯癫。
“你喝得太多了,阿雪。”陆抗柔声道。“你还是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你不要管我!”夏侯雪叫道:“你把酒给我!”劈手便来夺陆抗手中的酒杯,她曾得凌清亲授轻功,又跟着羊祜学了些基本拳脚功夫,二者相融结合,虽算不得什么高手,却已练得是出手如电,令人防不胜防。陆抗虽精通剑术,胜过夏侯雪百倍,但不谙轻功,身法远不如她灵巧,加之气力不济,不消得三五招,夏侯雪已扣住了那酒壶,但她不及陆抗力大,虽是抓住了酒壶,却夺不回来,两人便僵持在那里。
“嘿嘿嘿,好身法,好身法!春风剑凌惜霜的传人,果然不凡!”背后传来一阵磔磔怪笑,三人回头一看,从楼上走下了七个黑袍老头,腰间均挟吴钩,虽是苍老干瘦,却目蕴精光,箭步如飞,一看便是内功深厚的江湖异人。
夏侯雪见这七人下来,便如见了鬼魅一般,一时间花容失色,双肩颤抖,向后退了两步,一转身身形如风,拔腿便跑。
“哼,想跑?”为首的黑袍老头冷哼一声,便要追去,陆抗见来者不善,无暇细想,身形一晃挡在门口,喝问道:“几位是什么人?与我那位朋友有何过节?”
“哼,陆家小儿,今日可没有凌清护着你,我劝你少管闲事,给我让开!”那黑袍老头人未至,掌先到,陆抗只觉他掌力阴森,不敢硬接,闪了过去,正待出招再拦,那七人却个个捷如飞鸟,已在这霎那间夺门而出,追夏侯雪去了。
陆抗拦不住这几人,好生自责,猛然想起四十年前一桩往事,更不敢怠慢,也顾不得病重体虚,便追着那七人去了。
“大哥!等等我啊!”陆遂见陆抗一走,心中慌乱,生怕陆抗重病在身,再出个什么意外,也连忙追去了。
四十二年前,陆遂还是个五岁孩童。其时凌清已在陆家住了一年,正准备向陆逊夫妇告别,陆抗与她感情已深,况且又想学她的剑术,怎么也不肯让她离开。凌清便对陆抗说:“姑姑要去打坏人,抗儿敢跟来吗?”
哪知陆抗小小年纪,却是胆识过人,全无惧色,非要跟去。陆逊夫妇与凌清交情甚笃,深知她武功登峰造极,也放心让儿子跟着她去增长见识,历练本领。凌清只觉得有趣,仗着艺高人胆大,也不怕会出什么危险,便带着陆抗行走江湖。
当时会稽山越横行,更出了几个独脚大盗(即不与他人合作,自己横行江湖,杀人越货者),着黑色劲装,手使双钩,形如鬼魅,当地百姓将之称为会稽七鬼,这七人个个身负绝技,神出鬼没,七人同进同退,杀人越货,为祸一方,会稽太守一来畏惧他们武功高强,难以力敌,二来苦于他们轻功超卓,纵然有心将他们正法,也是无法追踪。但凌清天生侠骨,嫉恶如仇,偏不信这个邪,带着五岁的陆抗直入虎穴,寻得会稽七鬼,一手挥剑战七鬼,一手却仍抱着陆抗。陆抗被凌清抱在怀中,随着她纵跃如飞,腾挪闪辗,眼前光影斑驳,他却好似腾云驾雾一般,半分也不害怕。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听得断金戛玉之声不绝于耳,随着数声惨叫,眼前鲜血四溅,却无一滴溅到自己身上,再一看时,凌清已经收剑归鞘,而那七只小鬼,个个身上挂彩,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连叫饶命。那七只小鬼已被她挑断了右手筋,众生不能使钩,凌清原意本只是小惩大诫,不愿伤人性命,于是便放了他七人一条生路,抱着陆抗,扬长而去。
也就是自那件事后,凌清深觉陆抗临危不惧,胆识非凡,便将她前半生的剑术要诀悉数传授,带着陆抗仗剑游侠,三年后将他送回吴郡陆家,从此浪迹萍踪,再没有出现过。
陆抗方才见那七个黑袍老头时,便觉得好生面熟,此刻猛然想起,不正是当年作恶多端的会稽七鬼么?深知这七个老鬼穷凶极恶,只怕他们对夏侯雪不利,便没了命似的追去。
怎奈夏侯雪与那七个老鬼俱是绝顶轻功,风驰电掣,直把陆抗累得筋酥骨软,上气不接下气,却哪里追得上?而且夏侯雪为了躲避强敌,逃出福安村后便仗着身子灵巧,专挑林深路险处走,不一会儿便跑进了山中,以她的轻功,轻登危石,巧度莽菁,自然是如履平地。陆抗若是在平时,虽然慢些累些,倒还可以攀越,但如今重病在身,又兼大雪封山,望着眼前崇山峻岭,壁立千仞,若说要攀越,真个是难于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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