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鸢尾

　　韩夜第二次看着季落城把人带回他家。

　　上一次，季落城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宛如生化危机里穿越过来的“怪物”，哐当一声将人扔到了他的手术台上，然后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径直地拿了毛巾将手擦干净，眼神里满是不耐的嫌恶。

　　这次的季落城，是直接把人扛着进来的。

　　——“韩夜，”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低沉，“看看这家伙死了没有。”

　　他说着，走到手术台前，似乎想把人直接扔到上面去，但想了想，又停下动作。

　　他就这么把人扛在肩膀上，一时不再动作，皱着眉头，似乎也不知道把人怎么处理才好。

　　韩夜清咳一声，有些哭笑不得，但更多的，还是对被季落城“捡”回来那人的好奇。

　　他悄悄瞥了那个人一眼，由于被拦腰抱着，整个人都软趴趴地埋进了季落城的颈背里，所以看不清脸，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有丝丝缕缕缠绕在季落城环着他的手背上……虽说是长发，但明显不是女性，而是一个身形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孩子，穿着一身跟之前那个“怪物”很像的条纹“病号服”，显得单薄而削瘦，连后背上的肩胛骨被衣服线条所描绘出来的形状都清晰可见。

　　而且，看样子似乎是……昏过去了？

　　——少年那头漂亮的黑色长发实在显眼，男人倒并不在意，放任那些发丝在他指尖缠绕，这让韩夜有些惊讶。

　　……

　　季落城最终选择把人丢到了沙发上。

　　“唔！”那人在陷进沙发的一瞬间，似乎是磕碰到了哪里，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季落城双手插着衣袋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淡淡地移开视线，看向韩夜，“Jim来过了？”

　　韩夜点点头，“嗯，他留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放在客厅的桌上了。”

　　季落城点点头，直接越过他，往韩夜家里的客厅走去。

　　韩夜将目光转向沙发上的人——他总算看清对方的脸，但也不算是真正的“看清”，因为那张脸实在是脏得可以，沾满了灰土，难以想象季落城居然能容忍地抱着他那么久，还将他带进自己家里来。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个男人……似乎是有轻微的洁癖吧？

　　对方的眼睛紧闭着，非常美丽的黑发披散在身周，有几丝甚至垂到了地上，他脸色苍白，微微蜷缩着身子，以一种小动物在母胎里的姿势细微地呼吸着，仿佛睡着了一般。——韩夜这才发现他似乎身上有许多细微的伤口，都不深，但很多地方都有，很明显是一些碎石尖划破的痕迹。简直就像……就像被人刚从千年古墓的土里给挖出来的一样。

　　灰头土脸，狼狈至极。

　　上次是生化危机，这次，该不会是古墓粽子吧……韩夜心道。想想季落城的作风，要真给他带回来一只粽子，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无论如何，还是先给他处理了伤口再说吧。医生的本能促使韩夜做出了决定，放下心中的疑虑，他弯下身，想检查一下那人身上伤口的情况。

　　手刚碰到一处伤，那人就仿佛被弄疼一般，浑身轻微地痉挛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黑白分明的那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韩夜。

　　韩夜也吓了一跳，他本能地后退几步，看着那人：“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那张脏兮兮的脸保持着茫然的表情看着他，然后，睫毛轻微地眨了眨：“这……是哪里？”

　　很好，很正常的问题。

　　韩夜稍微有点放下心来。

　　最起码，这人的智力，还是与常人无异的，应该不会有交流障碍。不像那只……

　　想到那个对自己做出莫名其妙举动的“怪物”，韩夜的脸上就一阵青一阵白。

　　“这里是我家。我姓韩，是一名医生，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现在麻烦请让我给你检查一下伤口。”

　　韩医生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医生……？”那人嘴里喃念着这个词，然后似乎有些害怕似的，眸中浮现恐慌，他本能地抗拒地挥了一下手臂，“我不要医生……我讨厌……讨厌医生……”

　　韩夜没有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停下了动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仿佛真的对“医生”这个东西的阴影十分严重似的，不等韩夜做出回应，就有些慌乱地撑起身子，双眼四处张望着，仿佛在找着逃离眼前这个“医生”魔爪范围的方法。看准一个看起来比较坚固的房门，他光着脚哒哒哒地飞快跑过去，一手搭上门把手。

　　“喂——！”

　　韩夜出声阻止。

　　但显然已经来不及。

　　不假思索将门把手拧开的人还未来得及看清“避难地”的模样，就眼前一黑，被一个“人”给扑倒在了地上。

　　“嗷嗷！”

　　压在那人身上的，正是那个有着獠牙的怪物，重获自由的他看起来异常兴奋，张嘴就想往身下人白皙的脖颈咬去。

　　“住手！——”韩夜厉声喝道。

　　那怪物在距离那人0.001毫米的地方硬生生刹住了动作，然后抬起头，无辜地看着他。

　　“放开他！”韩夜连忙加重了语气。

　　怪物有些委屈，身下的这个人看起来白白嫩嫩的，非常好吃的样子，可是【他】居然阻止它品尝这样的美味。

　　呜。

　　虽这么不甘愿地想着，怪物还是慢慢地放开了对身下之人的压制，恋恋不舍地在那人脖子上嗅了嗅，才爬起来，蹲坐在门边，缓缓地瞪眼盯着韩医生。

　　“你没事吧？”韩夜赶紧过去将人扶起来。

　　少年坐了起来，身体在轻微地颤抖着，黑发在混乱中有几缕遮挡住了眉眼，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一定吓坏了吧。感觉到他在发抖的身躯，韩夜心想，正常男性看到那个怪物凶神恶煞的样子都会心里悚然，何况是这个看起来实在柔弱的少年。

　　季落城刚好在此时回来，看到这混乱场面，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瑟瑟发抖的人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抬起头，然后挣开韩夜搀扶的手，跌跌撞撞地朝他跑过去，扑进男人怀中，双手紧紧搂住男人的腰，钻进熟悉的怀抱里。

　　“干什么？”男人看着像只树袋熊一样巴在自己身上的家伙，皱起眉头道。

　　“……”那人没有回答他。

　　“说话。”季落城淡淡道。

　　“……你去哪里了……”那人闷在他怀里小声地问道，声音带着细微的余悸和委屈。

　　季落城皱着眉，瞟了韩夜和怪物那边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稍微拉开那人，抬起他的头来，果不其然对上一双湿润的眼眸，那双眼睛本来就很亮了，被雾气冲刷过后显得更为清澈，传达出的情绪也更加明显。

　　他在害怕。

　　倒也没什么人在被一头怪物扑倒且差点拆吃入腹后还毫不后怕的。

　　何况比起一般人，这家伙实在是弱得随便一个强壮点的大汉都能把他像小鸡似的捏死。

　　季落城皱眉看着那张灰扑扑的脸，下意识地用捏着他下巴的大拇指指腹磨蹭了一下他的脸颊。

　　被指腹刮蹭过的地方看起来干净了一点，灰尘拭去后透出原本的肤色，如牛奶般的白。

　　少年仿佛被男人指腹的热度灼烫到一般，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但似乎又意识到这个举动不知会不会惹男人生气一般，乖乖地重新将脸凑过去轻轻蹭了蹭男人的手指。

　　……

　　……

　　季落城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将人直接拉到韩夜家的浴室门口，丢了一条浴巾给他。

　　“给你十分钟，把自己洗干净。”

　　他一手插着风衣口袋站在浴室门前，说道。

　　XXXXXXXX
　　浴室里很快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真碍眼。”

　　男人慢条斯理地用打火机将一支烟点燃，叼在唇上，一脚微微加重力道，踩着“怪物”的背。

　　“怪物”趴在地上不断地想要挣扎，但在男人绝对力道的压制下，几乎不能挪动分毫。

　　“嗷，嗷嗷呜——”它看着旁边的韩夜，发出了喉腔里的悲鸣。

　　“季，你……打算怎么处理【它】？”韩夜忍不住开口问道，避开了怪物盯着他的视线。

　　“既然J不想要回它，那就毁了吧。”男人漫不经心地开口。

　　“嗷——”怪物拼命挣扎，几乎是爬着想要脱离男人的禁锢，但毫无效果。

　　“咯咯……”被踩着的腰部受到的力量越来越重，几乎再多一秒，就会被拦腰踩断成两半，“它”几乎能听见自己骨骼在咔嚓咔嚓地一点一点从中碎开。

　　韩夜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吞了回去，他似乎找不到冒着违逆这个男人而去救下这只又笨又莫名其妙的怪物的理由。

　　浴室的门被忽地打开，刚进去几分钟的少年裹着白色的浴巾，一身带着水汽地跑出来，来到季落城面前又突然停下，似乎对眼前的紧张气氛感到迷惑，他伸出手去拉了拉季落城的衣角，道：“洗干净了。”

　　季落城的动作停顿了半秒，终于还是“啧”了一声，收回踩在怪物背上的脚。

　　“六分十八秒。”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钟，低声道，不再管趴在脚边吓得没了半条命的怪物。

　　“洗干净了。”少年怕他不相信似的，重复道。

　　季落城挑了挑眉。

　　裹着白色浴巾的少年一头黑色长发披散至腰际，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沾了水汽，一张脸已经完全洗尽灰尘，露出了原本的样子。那是一张秀气而无害的脸，眼睛漂亮得不像话，皮肤白皙，身材纤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养尊处优，不食烟火的富家小少爷一般，带着天生的娇弱与矜贵气质。

　　确实很“干净”。

　　应该说这个少年，整个人就散发着一种很“干净”的气息，仿佛与世间一切污秽绝缘。

　　季落城对上他的眼，不知为何觉得莫名烦躁，啧了一声，又叼着烟别开眼去。

　　XXXXXXX
　　不过才相识不到半天，韩夜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少年对于季落城会有这么强的依赖性。

　　比如现在，即使被烟雾呛得咳了好多次，少年也依旧坚持坐在季落城旁边的沙发上，一边小声咳嗽着一边一手抓着他的衣角，生怕他走掉一般。

　　而季落城，似乎是故意的。韩夜觉得。

　　故意坐着不动，故意不把烟掐灭，故意呼出烟雾看着那个人被呛得咳嗽连连。

　　他似乎是在等着这个少年主动远离他。

　　但是这招在少年身上并不奏效，他拉住了他的衣角，另一手环住膝盖屈膝坐在了男人旁边的沙发位子上，小声地咳嗽着，却并不抱怨。

　　对于一个还带着一身伤口且明显体质偏弱的“病人”来说，吸入这些烟雾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韩夜选择了不出声提醒。

　　他在暗暗地等着，至于在等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总而言之，突然出现的这个神秘少年，实在是让他有一种很微妙的不安感。

　　季……为什么会把人给带回来呢？

　　“咳咳，咳咳……”没有人开口说话，于是少年刻意压低的小声咳嗽，就成了空气里唯一的声响。

　　季落城终于开了口。

　　“很吵。”他冷冷地说了两个字。

　　少年吓了一跳，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宁愿脸憋得通红也不再咳嗽。

　　客厅里终于安静了。

　　少年控制着自己，非常轻浅地呼吸着，但还是免不了被空气中的烟味呛到，随着呼吸的困难度，拉着季落城衣角的那只手也慢慢地松开，改而捂住自己的嘴巴，他忍耐得很难受。

　　直到他终于忍不住很轻微地“唔”了一声，代替喉腔里发出的咳嗽时，季落城面无表情地把烟头按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掐灭了。

　　韩夜很惊讶地看了季落城一眼。

　　“——韩夜。”

　　季落城站起身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冷声道：“这家伙暂时放在你这里。”

　　然后他一手插着口袋，转身就走，似乎一秒也不耐再多呆在这里。

　　少年从沙发上受惊般站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叫他的名字，但又不知道该叫什么，他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拉住男人的衣服，“我……”

　　季落城回头，冷冷道：“放手。”

　　“我下次不会再发出声音来吵到你了，再也不会了。”少年仿佛保证般地慌张重复道。

　　“跟这个没关系，放手。”季落城压低了声音，愈发显得森冷。

　　少年的手条件反射般地松了一下，但又立马收紧回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却非常坚持地不愿松手，似乎知道一旦松开手，与这个男人的联系就将彻底被单方面切断。

　　——“季，”韩夜终于出声，分析道，“你现在回去，说不定还会遇见那批人，他们被你毁了实验基地，一定恨不得把你粉身碎骨，就算你并不在意和他们周旋，可今天你忙了一天了，这么晚了又还要去应付他们，多少也会觉得有些麻烦吧……”

　　季落城的脚步停了下来，皱了皱眉。

　　“所以，今晚不如你和他都先留在我这儿过夜吧，明天再商量这孩子的去留问题……如何？”

　　少年快速地看了韩夜一眼，又抬起眼睛盯着季落城的回应。

　　男人提拉起少年的后颈，把他扔到韩夜身边，“别让他跟着我。”

　　说完便转身上楼。

　　以前季落城也曾经因为某些原因留宿过韩夜的家里，所以对这里也十分熟悉，径直就往自己经常住的楼上客房走去。

　　少年站在原地，居然没有跟上去。韩夜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看到少年面容平静苍白，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

　　既然不想被他抛下，那就追上去啊。

　　韩夜心里这么想着。可是随后他就自嘲地笑了，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

　　“韩医生……”少年突然轻轻开了口，叫了他一声，声音还是轻怯而低，带着一种十分有礼貌的矜贵感。

　　韩夜十分惊奇地转头看向他，只见少年的脸上已不再有之前听到他是医生时的害怕与惊慌，转而是一种平静的，十分正常的，甚至可以说是带着友好的表情。他侧着头微微弯眼，用一种很有教养的语气对他道：

　　“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关于那个人的事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