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宝珠

　　腊月二十九下了好大一场雪，等年三十这日家家开门户，望着这白茫茫一片，都道瑞雪兆丰年。

　　灵驹村多是贾姓人家，祖祖辈辈居于此，村中设有祠堂，供奉着贾家先人们。每逢年三十开祠堂祭祖，正月十六送祖，年年如此。

　　祠堂不许女子进，因此只贾存光领了贾春阳过去磕头，贾春秧跟着娘亲带了妹妹在家准备年夜饭。

　　今年不同往日，贾春秧定了门好亲事，虽未过门，可叶长青的节礼却不曾少，样样齐备不说，还有不少新鲜事物，这年夜饭定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丰盛。

　　“好香。”锅里炖着鸡汤，惹得贾春芽吸了鼻子道。

　　趁她们的娘去屋后拿柴火，贾春秧偷偷给贾春芽夹了块鸡肉，催她快快吃。

　　忽闻得阿宝在院子里叫唤，又有人声传来，唬得贾春芽赶紧将剩下的半块鸡肉囫囵吞了下去，差点没噎个半死。

　　贾春秧侧耳细细听了下，笑道：“是爹他们回来了。”

　　贾春芽死命咽下了那块鸡肉，还捂着脖子道：“没的给我吓个半死。”

　　贾春秧照着她的背打了下，嗔道：“大过年的，说什么死啊活的。”说着走了出去，打算问问她爹今晚还是喝先前开封的酒不，却不期撞上许多人。

　　“奶奶？小婶？”还有她小叔和那几个堂弟，闻得厨房里传出来的菜香，个个都想红了眼的狼。

　　怎么好端端地去给祖宗们磕个头，就领回来她小叔一家子了？

　　恰好钱兰芝抱着柴火从屋后转了出来，张红云见了就上去搭把手：“哎哟大嫂，我来我来。”就从她怀里强行扒拉走柴火。

　　钱兰芝望着张红云走进厨房里，她面无表情地又看回了贾存光：“这是怎么回事？”

　　“哦，娘说，好几年没一起过过年了，再加上开了春春秧就要嫁人，娘就想着大家一起再过个团圆年。”贾存光挠了挠头，道。

　　团圆年？钱兰芝心里冷笑，这都分家多少年了，以前怎么就没想着要两家一处过团圆年？今年巴巴地跑来，不就是瞧着他们家有好物吗？

　　“不是我说话难听，但是娘这话着实不对。什么叫团圆年？一家人一处那叫团圆。可我们跟小叔早就分了家，既分了家，那就是两家人了，两家人怎么能叫团圆？”钱兰芝往围裙上擦了擦手，慢条斯理道，“不过娘有句话说得对，春秧明年就要出门了，我们一、家、人是应该好好过个年。”

　　钱兰芝这话无疑是打了老太太的脸面，她老人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本来空手过来蹭饭就是理亏气短了，就想着大儿媳看在今儿这个日子的份上，不与他们计较，哪成想她偏偏就计较了。

　　“这是什么作怪的话？我还没死呢，怎么就两家人了？”老太太的拐杖往地上拄了拄，“再说她小叔小婶和弟弟们舍不得大姐，过来一起吃个饭，又不是要了你家的命。”

　　钱兰芝好笑道：“光嘴上说舍不得，然后过来我家吃饭，这是拿我家当冤大头呢？别的不说，既是舍不得，那就好好给你们的大侄女拿些趁手的玩意儿啊，别光说不练，叫人看笑话。”

　　贾春秧小叔贾存华被他大嫂说得面上无光，他一个大男人很是要面子，便道：“我早就说了回家吃回家吃，你们偏要来，蹭这个没脸。”

　　偏他小儿子一天没好好吃饭了，此刻饿得肚子咕咕叫，闻着厨房里的饭菜香，死活不肯走，拽着他爹的胳膊哭闹：“我饿，我饿嘛，我要吃肉！”

　　贾存华心里正窝着火没出撒，碰上小儿胡搅蛮缠，下手便打：“吃吃吃，就知道吃！也没见吃出朵花来，败家玩意儿。”

　　老太太平素最爱这小孙子，此刻见心头肉被打，急得什么似的，赶紧上去将小孙子护在了身后，怒斥小儿子：“多大的人了，还跟自己儿子过不去，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一面又去哄了小孙儿，“不哭不哭，等下奶奶给你好东西吃，啊。”

　　贾存华面上挂不住，摔门就走。

　　急得老太太又追在后头骂：“大过年的，你丢下老母妻儿又往哪里胡闹去？你给我回来！”

　　贾存华自是不听，转眼功夫就消失在了村道拐角处。

　　这小儿哭，老妇吵，惹得家家户户都伸出头来看热闹。贾存华一家不要脸面，贾存光却还要，毕竟是自己的亲娘和亲侄子，如今人都上门了，还能真给赶走了不成？所以贾存光便道：“好了好了，一起吃饭就一起吃饭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钱兰芝却是不怕的，她插着腰扬声道：“什么叫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一家五口人，不过六七碗米饭足矣。可这几个小子，个个都如狼似虎，比我们一家都能吃。怎么，当我家的米都是大水淌来的。”

　　老太太气得不行，将拐杖在地上戳得笃笃响：“孩子们能吃多少饭，哦，你就舍不得了？前几天隔壁的不也来吃饭了？你怎么不说？对着外人倒大方，自家人连口米都舍不得给。”

　　原来是为了这么回事。钱兰芝哭笑不得，向老太太道：“您说这话那咱们可就得好好掰扯掰扯了，什么叫对着外人大方？您口中的外人，往上数一辈还跟您是亲兄弟妯娌呢，一个祖宗下来的。况且人家上门，可是带足了饭菜，就借我家的锅炒了下，废点柴火而已。人家可不像某些人，空手就带张嘴来了。”

　　老太太不清楚这中间还有这么一出，一时也无话可说。但看小孙子哭得可怜，她到底不忍，只好耐着性子好声道：“你兄弟今年是什么也没准备，我们娘儿们要是现在回去，冷锅冷灶，连桌像样的年夜饭也摆不出来，祖宗们看了岂不笑话？倒不如就在你这里一把过了，也好叫祖宗们明年多保佑保佑春秧他们，万事顺心。”

　　钱兰芝原本也不打算多为难他们，从看见他们上门心里就清楚了，今天这顿饭少不得要便宜这些人，但又看不惯老太太偏心，小叔子不成器，妯娌只顾躲背后使坏，但凡他们说些软和话，不那么盛气凌人，她也不至于此。

　　现在老太太主动求和，她也就就坡下驴，叫贾春芽扶了老太太进屋去烤火，又打发了几个小子去屋后砍柴——到底不能白吃饭，总得干些活。

　　进厨房瞧了眼坐在灶下的张红云，她还真是好心态，无论外边怎么吵，她都稳如泰山，自在烧火，这是打定主意了要吃在她家。钱兰芝未免心里又窝了火。

　　贾春秧见状，主动去替了她小婶，道：“奶奶一个人在堂屋里坐着，小婶不如去陪着她，这里有我们呢。”

　　张红云觑了钱兰芝的脸色，赶忙答应着出去了。

　　钱兰芝见她走远，啐了一声：“都是这贱人闹的，分了家还不安生。”

　　贾春秧笑道：“就这一回，下次跟爹说，不许再擅自把人给带回来了。”

　　钱兰芝翻了个白眼，打开盖子看了眼锅里炖的鸡汤，又去剁香菇：“你爹那个憨直性子，生怕自己老娘兄弟饿死了，全不知道他们都是自作自受。”

　　贾春秧道：“爹是老大，自然做得多些。”

　　钱兰芝不认同：“既然分了家，就别提什么老大老小的，村里多少人家，怎么没见别人过年上老大家去蹭饭的？多少好处都给他们家捞去了，转过头来说我们苛刻，真是不要脸。”

　　她说着生气，一菜刀立在了砧板上：“气得我都不想做饭了，凭什么做给那群白眼狼吃？”又见贾春芽进来，怒道，“你跑来做什么？不在堂屋看着，万一有个手脚不干净的动了你姐的嫁妆，你赔得起吗？去去去，去屋里看着。”她一面嚷嚷着一面推了贾春芽出去。

　　钱兰芝这都不算是指桑骂槐了，这就差当面指着鼻子骂了，老太太和张红云在堂屋里听得分明，本来她们还真想去细瞧瞧贾春秧的陪嫁，被钱兰芝这么一叫喊，里屋自然是去不得了，只好坐在堂屋里忍气吞声。

　　“都怪孩子他爹，喝酒赌钱把今年的一点口粮都抵给了人家。今晚是混过去了，后面怎么办？初二还要回娘家。”张红云满面愁容。

　　老太太更没好气，原本觉得大儿子没出息，现在看来，倒是她当初看走了眼：“就知道回娘家，一点好东西就要搬回你娘家去，存华怎么就讨了你这么个老婆？一点忙帮不上，搞得大年夜当家的都不在家。”老太太气道。

　　张红云也不肯背锅：“他自己没出息，您老就知道怪我身上来。我一个妇道人家，到你们贾家来，生了几个儿子，照顾一家老小，做得还不够吗？您老倒是该管管您的儿子，看看人家大伯，一家子如今过得有滋有味的，咱们却还要来讨人家一口饭吃。”

　　老太太一生气，站了起来：“那咱们就不吃，省得还被人家指指点点。”

　　张红云哪舍得真走，赶紧又劝了老太太：“咱们这般置气有什么意思？来都来了。要我说，待会儿桌上您老还是好好跟大伯说说，他们家如今日子好过了，也得拉他兄弟一把。总不能亲兄弟两个，一个吃香喝辣的，一个连口清粥都喝不上吧？”

　　老太太一想也是：“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还能真生分了？自然要好都好。”

　　张红云赶紧应承着，又去叫了大儿子来，叫他去他爹常去喝酒赌钱的屠户家，把他爹喊回来吃饭，哪有大过节真在外头过的？

　　贾春芽又来厨房将这些话都学给她娘听。钱兰芝听了只哼了一声。贾春秧瞅着大开的院门，莫名觉得这顿年夜饭怕是要吃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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