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异闻卷

　　（2）
　　时间过得飞快，
　　即使在众人劳作的白天，这里依然不乏喧闹，白日的欢乐往往比夜晚更加的吸引人。
　　身姿婉约，清音浩淼，仅仅是一个小段儿，早就把台下的客人迷得神魂颠倒。
　　在小馆十年，很容易就把一个人打磨的出落水灵，蒋明余也不例外。
　　现在的蒋明余，不在似当年那般病弱不堪，已然是小馆里的红人。
　　也没有旁的本事，小曲还是会唱那么一两句。为了少挨打，蒋余练就出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
　　细节到客人的酒杯要倒几分满，筷子放左边还是右边这些小事，他都能做到游刃有余。
　　蒋余眼力见很不错，加上他柔柔弱弱的样子，总是带着一丝愁绪，总是能激发客人们的凌弱心理。他总能给馆里带来沉甸甸的银票。
　　只是他依然没等到想要等的人，还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一富贾的小儿子，姓唐名炎，天生的纨绔，仗着家中富可敌国长辈宠爱，不学无术。偏偏爱听小曲小调，喜好戏曲弹唱，经常留恋各种曲艺场所。
　　唐炎模样倒还俊俏，乍看上去还有些书生气息，只是总是故作一脸的痞气和得意，总是觉得这个人吊儿郎当，装模作样，让人看着不免心生厌烦。
　　蒋余在京城唱出了名气，尤其是艳曲唱的分外灵动，这一阵子，唐炎可在自己身上砸了不少钱，盘下这小馆都绰绰有余，被馆里的妈妈都奉为财神，恨不得烧高香供着他。
　　这日一曲唱罢，唐炎甚是满意，折扇一收，挑他的下颚。
　　整箱的银子送进来，蒋余知道自己今天逃不过这一劫。
　　在这个地方的人能有几个清清白白，所谓的卖艺不卖身那是银子没给够，是自提身价的噱头——更何况他对每个恩公都这么说。
　　唐公子又不是第一个，如今这些银子别说买他一夜，买个馆子都够了。又如何能放得过他。
　　天色微明，蒋余早已清醒。他没想到的是纨绔的唐公子居然还有君子一面，即便饮了酒也没怎么折腾他，比起其他客人的肆意妄为，唐公子可谓正人君子。
　　只是屋内酒气浑浊，扰的人有些头痛，蒋余没怎么睡好，熬着等天色好一些，他悄悄下地将窗户开一道缝隙。
　　外面清晨的凌乱也被悄悄透进来，风一吹人也精神了。
　　清新空气将街上的喧闹也吹涌进来，蒋余靠在冰冷窗边好一会儿，远远听着外面的锣鼓喧嚣。
　　蒋余这才警觉自己居然在窗边呆许久，日上三竿也该伺候唐公子起身了。
　　可是蒋余又犹豫了一下。——外面如此热闹的声音，可是有谁家有喜事？
　　他怅然所失探出头去，想要看一看普通人家的小小幸福，究竟离自己有多远。
　　只是不想这一眼，看的却是自己多年等待的那个人，已然是翩然降临。
　　那么宏大的喜庆场景，街道上延伸出好远的仪仗队披红挂彩。锣鼓喧天唢呐声声，喧闹却并不让人烦躁，反而让路边的人不由自主的扯开愉悦的嘴角。
　　那个人在高头大马之上，喜庆的红绸子花熙熙攘攘的堆在那个人胸前，谦卑对路人拱手道谢，温文雅尔，嘴角上扬，隐约地上一丝得意。
　　那个人他哥哥，蒋明浩。
　　一瞬间，蒋明余泪流满面。
　　哥哥他没有食言，他真的回来了。
　　然而也是一瞬间，目光一直在那个人身上的蒋明余，也终于看见那一顶华丽非常的大轿和处处可见的喜字。
　　哥哥已经娶亲了？
　　明明是一件喜事，蒋余也从心底觉得喜悦，只是觉得自己突然的没了力气，扶着冰凉窗框，慢慢的滑到地上。心里竟不知道这份重逢的大喜，究竟为什么会这样苦涩。
　　蒋明余坐到地上，所以并没有看见那个人在经过小馆时，眼神不经意的轻轻掠过，而他，也没有发现那张苦苦等待、悲喜交加的脸。
　　榻上的人早就醒了，只是歪在那里欣赏蒋蒋明余靠着窗的侧影，见他突然腿脚一软瘫坐在地，唐炎吓一跳
　　“美人儿，怎么了？”唐炎忙过去扶他起来，摸到他赤着的脚是冰凉的，想要抱他去榻上暖暖。
　　向来温顺的蒋蒋明余却执拗起来，有些挣扎，眼光不住瞟向窗外。
　　唐炎有些奇怪他为何执着于窗外，向外望去，窗外的队伍，只剩下小小的一个尾巴，却也足够他看上一眼。
　　“这不是状元驸马的迎亲队伍？真是招摇。”
　　听着唐公子的话，蒋蒋明余越发觉得身体周围的空气都寒冷起来，身体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
　　说不清是高兴还是紧张，心里不是个滋味
　　哥哥他没有食言，真的回来了。
　　今日哥哥成亲，许他太过忙碌，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在某一天，推开自己门的人，不是那些恶心的嘴脸，而是自己思慕的人。也许，下一次入进馆里的银票，不是卖笑钱，而是赎身金，那个风雪夜里背着他走了那么久的那个人，肯定回来接他回家的。
　　抱着这个美好幻想，蒋蒋明余一天天等下去。
　　一天一天。那个期盼的面孔再也没出现过。
　　蒋蒋明余甚至怀疑自己那天许是疯了，才做了那一个梦，睁眼后什么都没有。
　　那个梦想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段枯木，早晚腐烂瓦解，沉入水底。
　　许久之后，一个无事的下午，唐炎又来了。
　　“美人儿今天似乎不大高兴？”
　　今天很清闲，馆里没有什么事情，唐炎连酒都懒得喝，一盏茶水耗到现在。
　　一段冰凉的扇骨，轻佻勾起他下颚，迫使自己抬起头，看着那个人。
　　“唐公子。”看着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人，蒋蒋明余绝望又乖巧的应一声。
　　唐炎笑了笑，拉起他，然后自己坐在他方才做过的圈椅，伸出胳膊揽住蒋蒋明余腰身，让他落坐到自己身上。
　　圈椅不大，挤着两个人稍微有些不适，唐炎乐在其中。
　　见蒋蒋明余脸色不佳，唐炎便笑道。
　　“今儿我发现街上新开一家脂粉铺，叫什么沧脂阁。似乎口碑不错。”唐炎笑着，如果不是一脸得意的样子，这一副干净明朗的笑容到也着实耐看，“美人儿心情不好，要不要我陪着你去逛？”
　　脂粉铺？这些闺房之物，在这个特殊的地方，他一个男子也少不得会用到，各种客人送的不少，久而久之，倒也会品鉴些。
　　哪家的香料用得足，哪家蜂蜡质地佳，他没出过门，倒比一个女子精通的多。
　　知道不过是恩客在哄他，蒋蒋明余心不在焉的“恩”一声——即使并不喜欢，也要感恩戴德，这是他这么多年学会的东西。
　　出门也并不容易。馆里的妈妈怕他逃走，向来不让他出门，但凡赶出去就是一顿毒打。被打的多蒋蒋明余有些怕那个大门。
　　倒也不是没有跟客人出去过，花钱就行。客人们都是带出去还得带回来——客人怕赔钱，比在馆中还要严防死守，馆里也不怕他会跑。
　　唐炎的哄逗，并没有让他开怀多少。
　　自小透过那个小小的窗子看这个每日都在变化的世界，他像是一只鸟，被囚禁在笼子里，从来没飞过。
　　今天唐炎随口一说，蒋明余也就随口一应，唐炎却认真。给了馆里银子，带他走出大门。
　　蒋蒋明余似乎觉得这一步，离着那个人，近了一些。
　　街上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热闹的像是另一个世界，蒋明余有些迷茫的看着，心心念念的，全是那个人。
　　唐大公子到底是一方富贾，一向喜欢奢华和炫耀，这和他洋洋得意的表情很相称。
　　可是今天的出行，唐炎却没有选择马匹和轿子，而是游弋信步的走在大街上。一手牵了蒋明余，并不在意街上人的眼光。潇洒大手包裹蒋明余的手掌，蒋明余有些惊讶，这个样子，就像是一个哥哥在牵着自己的弟弟出去游玩，紧紧地牵着，仿佛怕身边的人会走丢。
　　就像是以前的哥哥。
　　蒋明余抬起头，看了公子一眼。那个洋洋得意的痞子脸，似乎不是那么特别讨厌。
　　向着唐炎身边凑了凑，离得近一些，蒋明余留恋这个感觉，好像离着以前那么近，仿佛身边的人还是那个人。
　　那盒胭脂价值不菲。并没有一般胭脂那样有着浓烈的香气，沧脂阁的胭脂香气淡淡，雅致清丽，颜色甚美，鲜艳非常。汝窑瓷瓶小小一个，浑圆可爱，贴了红色签子，一方锦盒上都是名贵苏绣。
　　小小一瓶，价格居然堪比一方翡翠。
　　唐炎不是没送过价值连城的礼物，蒋明余此刻却觉得手里的胭脂分外沉重，
　　鲜艳红色，刺痛了眼睛，本来是女儿用的东西，他却用的自然而然，他还未踏出小馆，他的哥哥还是没有接他回去。
　　蒋明余觉得眼睛一酸，眼泪滚落。
　　美人一哭，梨花带雨，惹得唐公子心疼不已，还对方还未开口，恨不得全都给他答应：“美人儿到底怎么了？被什么人欺负了？说出来我给你做主。”
　　蒋明余再也忍不住的开口：“公子，我想求公子一件事，不知公子有无人脉，我想见状元郎一面。”
　　唐炎愣住，实在想不通这个要求的缘由从何而来。
　　自己宠着的人难得提了要求，再为难也得答应。唐炎叹口气，仔细想了想，然后点头：“好，我想办法。”
　　蒋明余已是泣不成声，道谢声含糊，什么都听不清。
　　胭脂铺大门缓缓关闭，发出沉闷一声。光从花窗里透进来，染一层浅浅寂寞。
　　他们不知道店主在里面一声若有似无的叹一声。
　　当晚蒋明余没有被送回小馆子里，而是被唐炎带回了家。
　　在客人家过夜，这件事甚少会发生，蒋明余用脚也能想到唐炎是如何大手大脚的将银钱砸给那个小馆，才让他远离那个地方。
　　那时的蒋明余从来不知道，自己只是抱着一个欺骗自己的幻想，成全自己一心的惦念。
　　然而怀疑细细密密的在自己内心深处默默的发了芽，蒋明余直到自己终究是没法骗的了自己。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开口求唐公子？
　　唐公子，只是自己的恩客，没有任何理由和义务会帮自己。
　　更没想到的是，唐公子居然会真的答应自己。
　　也许，唐公子只是一时糊涂吧。
　　蒋明余暗自摇头，他在等着唐炎的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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