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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何堪盈手浅相握
流川于是将马拴好,跳入舟中。小舟逐水漂荡。藤真坐了下来,手指轻拂,琴声泠泠如泄,湖上无限月色,引动波光万点。流川也坐了下来,只静静听着琴声。一曲既终,万籁重归于寂,流川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流川看着藤真,真觉得他是如迷一样的存在。藤真看看他,顾自低头调弦,双眸映着点点波光:“放心,现在还不到我该死的时候。”流川说田冈很忧虑,藤真依旧顾自调弦:“挑起江湖纷争……他说得对。不过事情比这还要有趣得多。你该知道我杀的人不仅仅是鹰爪。”
流川还是看着他,不知该从何说起。藤真通灵似的帮他开口:“我当然用不着主动出手。如果每天都有人到你手下来找死,你又何必再去找人来杀?”说完藤真呵呵冷笑,精灵一般。
“他们该死!”
藤真却摇头:“对我而言,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该死的,换句话说,也没有什么人是不该死的。”他抬头看流川,见他一副糨糊的样子,便笑了,笑容可爱,“比如鹰爪,你若以为我是为了伸张正义才杀他们,那你就错了。杀他们的是我的剑,不是正义。”
流川依旧糨糊:“藤真……”
藤真的嘴角又浮起那种既像是轻蔑又像是悲悯的淡笑。“藤真,这有什么不同是吗?流川,绝对的正义是不存在的 ,没有任何人有为它立言的资格。我唯一真正拥有的,不过是一把能够杀人的剑而已。闭着眼睛就能看穿别人哪怕他们自己都不清楚的秘密,弹指间轻易判定生死,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得到这样的力量。 ”藤真定定地看着流川,“但是流川,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有。
“你……要保重。如我这样自以为可以代替天命的人,下场是不会好的。”藤真不再悲悯,世界不是慈悲的,承载不了那深入骨髓的悲悯,它只要得起淡淡的悲凉,落寞,“不必替我担心……我不会死在那些人手上的。”同样的话,流川听到第二遍,却没了雄心,添了无奈。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江湖。
藤真没再多说,却问起另一个人:“仙道呢?他是不是还在找他的真相?”眼中一片温和。
有个词叫腹黑,流川觉得藤真现在的样子就是腹黑。他十分想说不要跟他提那个白痴。藤真于是更加腹黑:“这问题很奇怪吗,流川?”这就是所谓的闭着眼睛就能看穿别人哪怕他们自己都不清楚的秘密吧。流川控制不住地脸红,别扭得很。藤真很光闪闪地笑了一下,然后放过小糨糊桶:“你要是见到他,就告诉他,如果他想要找出那个幕后黑手,他就是个笨蛋;不过如果他不想找到的话,他也是个笨蛋。哦,对了,顺便和他说他如果不介意,就替我好好保管那件东西,千万不要真的拿去换酒。”
“你早知道了?”唉,还是腹黑。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早。”藤真的手指轻轻一拨,散出几点清音,“他不可能见过那个人,不过……我领他的情。”
“那你现在……”
藤真看向水中,那里一轮明月,是很温馨的念想,母亲抱着儿时的他讲猴子捞月的故事,那时他笑猴子笨,母亲看着他的脸,说那健司可不能像猴子一样笨呢,她脸上的神情温柔却遥远,她看向父亲的屋子,留下一滴眼泪,滴在藤真的眼里,很凉。母亲不知道这悲凉从此萦绕在藤真的生命里,直到遇到那个人。那个等待的晚上,藤真再次感到了那股凉意。
“那个人是生是死,现在在哪里,都已经与我无关了。”寂寞了,想念了,可是错过了呢,“因为我已不是面对他时的那个我,世上没有回头路。我们已经走远了,就只能越走越远。我只能让他变成过去,变成空想。曾经是美好的梦,或许现在还梦着,但人是不会永远活在梦里的,梦总会醒,等到梦醒,我所拥有的,其实不过是一点记忆而已。”
湖心起一阵縠波,月碎成了千片。藤真记得,雅子出生了,母亲再讲这个故事,却变成了每个猴子舀了一碗水,于是每只猴子都有了一个月亮,雅子咯咯地笑,说猴子好有意思。
“一点记忆?”
“一点记忆,已经很多了。这世上的一切,到头来留下的岂非也不过是些记忆?”
那点记忆里,去见那个人的时候他是从来不带剑的。因为去见他的不是名满天下的翔阳山庄的少主,也不是那个曾在雪中月下震惊牧绅一的精灵,去见他的只是一个名叫藤真健司的男孩子。
第一次的见面其实不能算是见面,因为那是在一片漆黑之中。完完全全的黑暗,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只有一片充溢天地的极清极远的琴声。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是谁的衣袂,携着松风飘然而至?步履无声,琴弦却“铮”地一声,断了一根。
没有应答,只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琴声没有再响,在静默中,他们却听到了回旋在天地间的,属于宇宙的声音。
那一天奏琴的人没有带走他的琴。那一天整个世界宁静如水。
琴声把他带回到那片松风之中。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仿佛是传说中在一吻中苏醒的仙子。
依旧是夜晚,不过有星,星光点点。奏琴的人抬首微笑,音随弦止。
“你上次留下的琴……我把它送还给你。”
他一怔。星光下,他看到了一双冰蓝色的眼睛。眸光也清明如水。
他点头,拿了琴,又交给他。
于是,在静默中,他们再一次听到了回旋在天地间的,属于宇宙的声音。
等待成了一种静默的享受,松涛,云根。
“我的名字叫藤真……健司……”
黑色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我叫……花形……透 ……”
琴声响起,直到天明。
“父亲……病重了。”
“你接管翔阳的时候快到了。”
“你会留在我身边吗,透?”
黑色眼睛的年轻人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不,那时我会离开。”
“为什么?”
“为了你将要执掌的翔阳,为了你的声誉地位,为了你的未来。翔阳的庄主是天下的瞻望,稍有不慎就会身败名裂。你不能再到这里来,也不能再与我一起。你必须要操心翔阳的大小事务,必须担当天下武林的兴亡,必须要成家生子,必须按着所有人的希望行事。你不能给别人任何攻击你的机会,不能让别人看穿你心里哪怕最细小的秘密,因为那时你不再属于你自己,你将要属于天下。”
“那么你是一定要离开我吗,透?”
“不,”黑色的眼睛看进他的心底,“我要你跟我走。”少年沉默。“你不应该留在这里,你不适合这个地方。我知道你会做得很好,但你不会幸福。有一天你会厌倦,有一天你会被这个位置压得透不过气来。你太骄傲,太任性,你是无法被束缚在这样的世俗重任里的,这里只会伤害到你,跟我走吧,健司,去一个真正属于你的地方。”
“我知道,透,我现在已经厌倦了。”十六岁的翔阳少主回答,“我知道这里不是属于我的地方。但是我不会走。”
“为什么?为了你的父亲?为了你的家族?为了翔阳的声名,你甘愿牺牲掉一切吗,健司?”
“你不必把我想得那么高尚,我从来就不是个孝顺的孩子。我不会给翔阳带来任何好处,我不会是个称职的翔阳庄主。唯一的原因,”少年伤感地一笑,“也许是命中注定幸福与我无缘。”
“这世上是没有命中注定的事的,健司!”
“不,”翔阳少主转过身去,没有让对方看到自己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这世上是有命中注定的事的,透。”
那一天他真正地大醉了一场。回家的时候大家都吃了一大惊。永远那么优雅那么高贵的翔阳少主,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甚至连自己的剑都握不住。然而第二天,他就站在了整个翔阳山庄所有人的面前,右手放在剑柄上,冷静,威严,连衣角都服服帖帖。父亲的声音,虽然在重病之下,也带着一种逼人的气势:“从今天起,你就是翔阳山庄的庄主,翔阳的一切,全都属于你,藤真健司。”少年冰蓝色的眼睛清澈而冷峻,他接受命运。
那一夜,在翔阳峰顶,山庄门前,他送走了一个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无边的月色中。
他们,走远了。
藤真也会这样轻易放弃吗?放弃这世上唯一可能让他幸福的机会,放弃这样爱他的一个人,放弃那也许更合适他的另一个世界?他也相信命运,他相信的命运是怎样的,冥冥中召唤他留下的是什么?
“为什么要留下来?”
母亲的最后一个中秋,一家人赏月,那时母亲偶感风寒,病了大半个月,过节大家好容易高兴。藤真问阿神有没有听他母亲讲过猴子捞月的故事,阿神摇头,藤真于是想讲给他听,母亲却叫住了他,说老说猴子没意思。然后母亲提早回房了,藤真跟着她。母亲说其实月亮在天上不是挺好,想看就能看得到,不想看不抬头就是了,还不怕放坏。猴子真的很笨呢。那以后,母亲的身体急转直下,不久更是医药不进。三年后,父亲也去世了,习武的父亲,藤真印像里一向强壮,不到三年的时间就油尽灯枯。
藤真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一片不为人知的风景:“我不知道。”他眼中那样神往,飘逸的身姿在月光下似飞升欲仙,要去到那里。流川想要抓住他,他那么寂寞,他们都那么寂寞。于是他握住了藤真的手 。柔软的左手,仿若无骨,却像地狱般可怕。不过,现在它却是脆弱的,脆弱得就像是少女的心。藤真凝视着流川,声音很温柔,还有一点迷茫:“其实我从小一直有个梦想,梦想着有一天能买一条船到海上去,让它带我到天地的边缘,到日月升起落下的地方 。只是……”他将手轻轻反握,“这也许终究只不过是一个梦想而已……有梦想总不是件坏事……”在藤真的手里,流川觉得很安心。
流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微明,身在舟中,舟泊岸边,身边空无一人,唯留下那架瑶琴,君弦已断。
马还系在湖边垂柳上,他解缰上马,回到海南。
在海南没看见仙道,倒撞上了越野。越野说仙道走了,语气冷淡。流川觉得越野和自己八字不和。
“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他只是说,要知道最多的事,一定要去找最美的美女。”仙道去找女人?空气里飘来淡淡的青橘味。这时田冈正好路过:“他是在开玩笑……仙道在宝镜楼。”宝镜楼是什么?宝镜楼是中州最有名的妓院。越野如是说。流川决定立马把那个白痴抓去白马庄。
流川在门口见到牧牵马而来。牧见流川要走,并不留他,把自己的马给了他。流川在马上回头问牧世上有没有改变不了的结局。
有。但只要那是真正想做的事,就不必管结局。不然我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流川。牧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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