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登公主房

　　戚雁音乃是将门子弟，打小在行伍中长大，比这粗俗直白的话语听得多了去了。
　　见楚润娘坦坦荡荡地说出这两个字，他神情丝毫不变，不过也知道是问不出什么来了。给他透消息的都说楚润娘是个妙人，倒也真是“妙”了。
　　淡淡地扫了楚润娘一眼，他起身道：“多事之秋，楚娘子要注意了。”
　　楚润娘眼中横波，望着戚雁音吃吃笑道：“多谢小将军提点。”

　　戚雁音来南曲是查事情的，自然不会在这边留宿。他一走，楚润娘神情就变了，将自己的心腹侍女唤过来，低低地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才满心担忧地睡了下去。只是她不知晓，她的人一出去便被人跟上了。

　　宣阳坊万年县廨之北，是骠骑大将军的府邸。
　　此刻一个年轻的仆从脚步匆匆，入了府中便直冲后院的书房中。
　　“大郎，那楚娘子身侧的小娘果真出去了，不过她去的地方——”仆从的话语忽然间止住。
　　戚雁音横了他一眼，拧眉道：“有话直说，吞吞吐吐什么样子？！”
　　那仆从打了个激灵，忙道：“不过她是往赵国公府上去的。”

　　戚雁音一怔，放下了书册在屋中来回踱步。他的心中颇为纳闷，那楚娘子怎么会往赵国公送消息？据他所知，那三曲妓所并没有国公府的钉子。难不成是因为赵国公世子？他确实是南曲的常客，不过也没听说过他与楚娘子有什么往来啊？难不成是李家三郎？前不久才闹出“金屋藏娇”的风波，与楚润娘往来，倒是合情合理。沉思了片刻后，他道：“杜宇，你再去探，小心些，不要被人发现了。”
　　那仆从忙一颔首道：“是。”

　　楚润娘找的人是李明玉，在先前见过一面之后，她也暗中给李明玉透漏了不少消息。比起一个陌生的、才回京并藏有秘密的小将军，她更愿意相信李明玉。
　　李明玉是被萧来仪拉着去南曲瞧热闹的，其实并没有多想见楚润娘。可这会儿消息都送到青襄那儿了，她总不能装作不知道，故而喊上了萧来仪，在约定的玄真观中碰面。三曲妓所的娘子们并没有太多自由可言，也便是玄真观、报国寺附近能够转一转了。

　　楚润娘没有见过萧来仪，她原以为会是李明玉单独赴约的，冷不丁又见一个貌美的女子与之同行，视线中不由多了几分探究。不过好在她即刻便收拢了目光，并未给萧来仪带去太多的不适。
　　“楚娘子有何事想要同我说么？”李明玉温声开口。
　　纵然知晓眼前的人出身富贵，非她这等卑贱之人可比，然而楚润娘仍旧是不卑不亢，一派从容。见了礼之后，她便带着几分忧色地开口道：“昨夜戚小将军来问我一些事情。”

　　萧来仪眸光一闪，她挑眉道：“哦？不知是何事？”
　　楚润娘觑了一眼神情自若的李明玉，便知晓她对这事是不感兴趣的，更多的是她身边的那位想听。她斟酌了片刻道：“妾原本同三位姐妹一道在假母的手中讨生活，不过近来，我们楼中又多了一位妹妹，她同我们有些不同，并非是出身贱籍，也不是被家中父母卖出，听说是假母从北曲买来的。”南曲、中曲是三曲的繁华地，然而北面循墙一曲，则是鱼龙混杂，是卑屑妓所居。别看南曲、中曲之妓眼下风光，可很多人最早也是从那边走出的。

　　萧来仪面色一寒，眸光顿时冷沉。她低声道：“戚雁音便是同你打听此事么？”
　　楚润娘有些诧异萧来仪那毫不客气的称呼，她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又道：“妾猜测，小将军是认识那位苏苏姑娘的。”她不确定戚雁音到底想做什么，毕竟在她的眼中，来到三曲的“男人”大多数是贱骨头。

　　萧来仪思索了片刻，又道：“此事我知晓了，多谢楚娘子。”顿了顿，她又道，“只有你一家自那边得人么？”
　　楚润娘犹豫了一阵，仍旧选择实话实话，她道：“不止，南曲和中曲都来了许多的新人，时不时见别家传来了哭声。”谁都不愿意沦入卑贱之境，在一开始势必要做反抗的。王妙儿待她们不算差，但是别家的假母时常对底下的小娘们进行打骂，十分凶恶，恐怕到死也不能够脱身。

　　道观之中的后厢房颇为清寂。
　　守在外头的暗卫倏然间被惊动，而李明玉也被声响吸引了视线。喝了一声：“谁？”她身形一动便往外头飞掠去。
　　楚润娘睁大着眼眸，神态颇为惊愕，似是想不到一个小娘子有如此身手。萧来仪抚了抚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不用管她。”她也知晓李明玉并不想听，这是刻意找了个借口避着呢。不过这也无妨，到时候她定然会主动问起的。

　　杜宇这回失手了。
　　他在边防之地当过许多回的探子呢，没想到京中也有这么多身手极好的人。
　　他是跟着楚润娘的人到了玄真观的，没想到碰面的都是面生的小娘子，不过他也明白过来了，有暗卫守在身边，来头甚大啊！这回惹了事情，会被大郎罚的吧？他耷拉着脑袋，恹恹地望着自己的鞋面，闻到了那股子迎面而来的香风时，面孔顿时涨得通红。

　　来者是谁，他根本不敢抬头看呢。
　　好端端的谁会盯着楚润娘？伸手还不错。李明玉一下子便想到了他的来处，掀了掀眼皮道：“将军府的？”
　　杜宇没有吱声。
　　李明玉见问不出什么来，便示意左右留下了一枚身份铭牌之后，便将他给放了。

　　戚雁音一直在等杜宇的消息，等到他满脸丧气地回来，忙不迭询问道：“如何了？”
　　杜宇唉声叹气了一阵，应道：“楚娘子见面的是两个陌生的小娘子……至于其他的，杜宇有负大郎之托，被人发现了。”
　　戚雁音：“……”半晌后他才惊诧地望着杜宇道，“如何可能？一个小娘子身边跟着的扈从，伸手还能胜过你吗？”
　　杜宇替自己叫屈道：“您也没说会有暗卫的出现啊！”一会儿赵国公府上，一会儿暗卫，他想想都头疼。

　　这下子戚雁音不说话了，要知道暗卫可是天子的侍从，朝中没几个人有。赵国公和暗卫……他想了片刻道：“是了，有暗卫，应当便是清河公主了。”他回京之后便听说了，赵国公府上的二姑娘，跟清河公主颇为投契，如今公主开府了，怕是以其为身边的女官。心中暗叹了一口气，正打算说些什么一道粗犷的声音传出。

　　“在谈清河公主？我儿若是有心，我可入宫求一份赐婚旨意！”
　　戚雁音一抬头便见自家阿耶大步走来，他抚了抚额，面上无奈道：“别说儿没有这等心思，便算是有，也是不成的。阿耶您心中清楚着呢，怎么还拿这事儿打趣？”
　　戚威烈哈哈大笑道：“确实。”顿了顿，又道，“不过你现在大了，仍旧是孑然一身，惹得你阿娘老是骂我。”
　　戚雁音哼了一声道：“阿耶可别把其他事情按在我身上，定然是你惹阿娘不高兴了，少拿我当借口呢。”思忖了片刻后，他又道，“阿耶还记得在回京道上见到的老妇么？儿既然应了她，便要为她做成这件事情。”

　　戚威烈笑容收敛了几分，他紧盯着戚雁音道：“所以说——你有线索了？”
　　戚雁音点了点头，他坦然道：“在北里三曲。儿原本想自楚娘子那处打探消息的，没想到她与清河公主有些关联。难怪她不愿意将事情告知我。”
　　戚威烈没有说话，他神情复杂地望着戚雁音，叹了一口气道：“收手吧。”京兆府都领了圣旨，可也没见对北里三曲做什么，戚威烈私心底是不想自家儿郎卷进去的。

　　戚雁音定定地对上了戚威烈的视线，问道：“为何？”
　　戚威烈沉声道：“京中风云诡谲，超出你的想象，阿耶不想你出事。”若太子尚在，可能会好上几分，也眼下东宫意外薨逝，圣上虽未流露出再建东宫之意，可诸王之间已经明争暗斗起来。他们戚家手握兵权，犹为惹眼。北里三曲关系复杂，不好应对。

　　戚雁音叹了一口气，他道：“阿耶在战场之上都悍不畏死，为何在朝中却是怕了？”他眨了眨眼，又道，“君子一诺千金，我既然应了那老妇，不管眼前有多大的困难，都应该做到许诺之事。
　　“阿耶，孟夫子有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便是谓此啊！”

　　戚威烈眼皮子一跳，他嘟囔道：“早就同你阿娘说了，不让你读那夫子之言，你阿娘非不听。”望了眼森如立竹的戚雁音，他又道，“儿大了啊！”
　　戚雁音放缓了语调，他道：“阿耶，儿早就没有退路了。当初做下那事，不就是为了日后能扬我之志么？若是遇事畏畏缩缩，过去的苦便白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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