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登公主房

　　国公府东边，是三房李斌一家的住所。

　　李威同李斌虽然是一母所出，但是两人性子不同、兴趣爱好也大有不同，自小便不能走到一起去，等到李斌入了仕途，那就更少凑在一起了。此时兄弟两人坐在一起，相对无言。李斌是不会将仕途上的事情与李威说的，而李威则是章台走马之人，干巴巴扯了几句，招来了李斌的冷眼。

　　兄弟两人模样有七成相似，不过李斌是读书出身，身上有一股儒风，而李威久浸声色之所，眼底发青，总有几分轻浮着于面上。李斌是瞧不起自己兄长的，在瞧不起之中，还夹杂着浓郁的妒恨，同为国公府之子，他日后可凭着嫡长的身份承爵，而自己呢？二十五岁进士及第，守选三年之后便在宦海沉浮，至今仍旧是小小的员外郎，纵然此官清贵如何？看来梁国公高至德，明明是他们的后辈，可已经坐上了礼部侍郎的位置。若他是国公府嫡长子，他如今的成就定然不会如此。

　　李斌掩饰住眉眼间的鄙夷之色，淡然开口道：“二兄此次来我东院，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李威点了点头，丝毫不知道客气，应道：“的确有事。”他先是叹了一口气，等到李斌询问他有何苦恼之后，才又继续道，“你嫂子已经去世多年，我身边空缺无人，我想续弦。”

　　李斌心中暗骂了一声，什么叫空缺无人？他李威红袖添香还少么？他顺着李威的话，又道：“这事情应该同母亲说。”

　　李威讪讪一笑道：“我怕母亲不同意，想让你帮我说说情。”

　　李斌眸光一闪，想起了先前孔若愚同他说的事情，心中一下子热切起来，他望着李威假意问道：“那女子出身寻常？”

　　李威点头道：“是的，婉娘一介孤女，漂泊长安，身世可怜。如今她腹中有我之血脉，自然不能让她继续流落。”

　　李斌道：“直接抬到府中不可么？”

　　李威拧眉道：“婉娘虽然父母已亡，可是正经书香门第，怎么能给人做妾室？”他直直地望着李斌道，“三弟，你是不是也瞧不起她？”

　　李斌叹气道：“自然不是。”他见李威一副执意如此的模样，装作犹豫不决，良久之后才带着三分为难道，“母亲那边，我去劝解吧。”

　　李威顿时一脸笑容，起身拍了拍李斌的肩膀道：“好三郎，接下来就看你的了。”说着也不再打招呼，直接扬长而去。他一走李威的笑容就沉了下来，忙唤人将眼前的吃食尽数给撤了，省得瞧着碍眼。

　　说动了李斌为自己说情之后，李威便以为万事俱备，等到了母亲点头同意的时候，便能将婉娘娶入府中。他先去了平康坊东北隅见婉娘一面，之后便潇洒地前往三曲妓所逍遥自在去了。

　　而李明玉那边也找上了住在院中的婉娘。会过来这处的除了李威和孔若愚，便无旁人了，不过李威才走了没多久，婉娘便以为是孔若愚到了，满心欢喜地打开了门，结果是一个陌生的小娘子。面上的雀跃渐渐地淡去了，婉娘眉头微微蹙起，望着李明玉道：“您是？”

　　李明玉不屑隐瞒自己的身份同婉娘套话，淡淡地应道：“赵国公府。”婉娘闻言神情大变，手指紧紧地按着门框，内心深处极想要关门，可最后还是将这份心思按捺了下来。身后仆妇的声音传出，她咬了咬牙，将李明玉放入了院子中。

　　婉娘多少也听说过国公府的事情，她认不住李明玉是哪一位姑娘，心中始终七上八下的。难不成李威说的事情有变了？伸手抚了抚尚未显怀的小腹，她的一颗心又慢慢地定了下来，是了，她的腹中还有胎儿，有它在，一定不会出事的。

　　“小娘子来这儿做什么呢？”婉娘的笑容十分勉强，她咬着下唇，眼睫颤动着，瞧上去楚楚可怜。李明玉可不会因她的这份姿态动容，她淡声道：“你想入国公府我不会拦着你，但是你要我阿耶明媒正娶，那是不可能的。”

　　婉娘听了这话，心中像是被重锤敲击，李明玉的神情平静，可落入她的眼中仍旧是嘲弄和鄙夷。“为什么？”她咬牙切齿地望向了李明玉，控制不住语调中的怨念，“你一个小娘子，倒是管到大人的房中去，实在是可笑，这便是长安贵女的教养么？”

　　李明玉像是没听见她的这番话，仍旧淡然道：“你心中应当清楚。”

　　婉娘眼皮子忽地一跳，避开了李明玉犀利的视线，她心跳的速度骤然加快。“我不知道。”她咬着唇回声道。

　　李明玉困惑地望了婉娘一眼，道：“你为何非要我点破此事呢？良贱可不通婚，你不知晓么？”见婉娘浑身颤抖，张嘴就是否认的话语，她又轻呵了一声道，“你以为帮你伪造户籍之人，本事能够通天么？这里是长安城。我不知道孔若愚许了你什么好处，良贱通婚的下场，你以为你能避过么？”

　　听了李明玉的话语，婉娘的情绪骤然激动了起来，她拔高了声音道：“你出身富贵，生来便是耀眼的明珠，哪里懂我们这些人内心的苦楚？当我们愿意沦落贱籍的么？”她双眸发红，望着李明玉嘲弄一笑，口不择言道，“你说那人许我什么？他愿放我为良籍，这还不够么？”

　　李明玉掀了掀眼皮子道：“天真。”真等到那时候，她早就被人给打死了，草席一卷扔到了荒野中，一个死人还有什么良与贱？她不愿意在无谓的话语上纠缠，只是道：“你没有其他选择，我如今已经知晓了此事，你是不可能入国公府中的。至于你腹中的胎儿——”李明玉面上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容，她对上面色赤红的婉娘，又道，“当真是我国公府的血脉么？还是让我李家替旁人养孩子？”

　　婉娘身上冷汗涔涔，她倒退了一步，像是见了鬼一般望向李明玉。为何连这事情她都知晓？京中的贵女都是如此神通广大？

　　她不说话，但是李明玉却不打算就此止住，她又道：“你原名林小草，幼时便被生父卖为奴，几经辗转，成为孔若愚府上的奴婢。去岁十一月孔若愚将你安置在此处，声称是远方亲戚之女，托友人代为照应。他又暗中买通万年县县令，为你造了户籍。其实他直接将你放为良人，便能够真正造户籍了，又何必伪造呢？但是他不愿，因为他要利用你做事。”

　　婉娘的脸色一片惨白，她的情绪几近崩溃，她捂住了耳朵大声道：“我还有其他选择么？我难道要与家奴结合，生下子女代代为主人家奴，没有自由么？你们这些贵人怎么懂我们这些贱民的感受，我难道不能为自己博一条生机吗？”

　　“我为何要懂你？”李明玉平静地望着婉娘，轻笑道，“我知晓你要害我阿耶。你如今只有一条路，便是在我阿耶跟前坦言。他若是愿意将你抬入府中，我也不会阻拦。”

　　婉娘浑身颤抖，她缩在了一边，恨恨地望着李明玉道：“若我不呢？”

　　李明玉奇怪地看着婉娘，应道：“难道这事情我不能告知我阿耶么？知晓真相之后，我阿耶不可能娶你的。你也别指望孔若愚做什么，他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萧来仪调查出来的可不只是这些事情，孔若愚做多了将家中美艳奴婢送与朝中高官拉近关系的事儿，而那些奴婢的来处可不简单，寻常的奴隶便要一万钱，这等通诗书的则要铜钱数百贯，孔若愚可没有花这个价钱，而是在各处“逼良入贱”，甚至直接是良民买卖！这在本朝是犯了律法。

　　婉娘从李明玉的神态上知晓自己没有路了，她朝着李明玉盈盈一福身，木着脸道：“我应下了。”

　　说通了婉娘之后，李明玉松了一口气。她自院子中走出，望见前方巷子里熟悉的身影时，脚步不由得轻快了起来。

　　“怎么样？解决了吗？”萧来仪凝视着李明玉，笑盈盈开口道。

　　李明玉想了一会儿道：“算是解决了。”顿了顿，面上流露出几分怜惜道，“真真是个可怜人。”看得见的地方尚且如此，在那些女肆之中还不知如何呢！“贱籍世世代代便为贱籍，几乎没有翻身的余地，在此中，女人更是可怜，如同货物一般被转手送人。”李明玉眉头紧紧蹙起。

　　萧来仪望着李明玉道：“你可怜她们么？”

　　李明玉没有看萧来仪，她只是道：“师父在时，常道‘人者, 裸虫也, 与夫鳞毛羽甲虫俱焉, 同生于地, 交气而已, 无所异也。’”①

　　萧来仪在此刻领悟了李明玉的念头，她眸光幽邃了起来，应道：“士大夫家中皆蓄养奴婢，等若是私产，就算身为天子也不可夺。除贱籍不可一蹴而就，眼下时机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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