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过道里的屋门，被人握着把手，缓声关上。
　　屋外安静的空气，连带着一点微微的震动。

　　宋淼咯吱着嘴里的苹果，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身上穿的也是睡衣，也得抓紧时间换掉才好出门。
　　于是，嘴里的咯吱就又快了几分。

　　啃完了苹果，收拾好杯盘，她擦了手，往屋里走。
　　男生正好换完了衣服，从屋里出来。

　　差不多颜色的深蓝上衣，黑色裤子。只是从有帽子的变成了没帽子的，从裤腿宽松的变成了收紧裤脚的。
　　乍一看，几乎瞧不出他换过了衣服。

　　……这大概就是男生穿衣服的标准吧。
　　简单随意，信手拈来。
　　不过，穿在他身上，好像都差不多。
　　都挺耐看的。

　　宋淼脚下停了一停。
　　男生的房间，与她的斜斜相对，比她的更靠外些。
　　两个人就在他房门外，打了个照面。

　　男生愣了下，却没有躲，只是松开扶着门的手，冲她微微一笑：“不用着急，我在外面等你。”
　　说着，朝客厅抬了抬下巴。
　　宋淼也勾着唇角，点了点头：“嗯。”

　　她闷头钻进里面自己的屋子。
　　手脚麻利地换上出门的行头，棒针毛衣，牛仔裤，拎过昨晚就收好的双肩背包。

　　棕色的大背包，是她回家时专用的。
　　里面塞着周末要用的书本，和换季交替的衣服。
　　相比于带轮子的行李箱，她更喜欢这种什么东西都可以一肩背了就走的方式。

　　男生正坐在沙发上。
　　一双长腿交叠着，手上翻着那本最近放在茶几底下的二战历史论述。

　　这样的书，在她住的客房书柜上，满满一整面都是。
　　更别说主卧的大实木书柜了。

　　冬日的阳光正好，静悄悄的，舔着沙发的边沿。
　　空气里有灰尘的影子。
　　也有男生手指翻过书页的停顿的摩擦声。

　　他看起来很专注投入的样子。
　　站在过道门口的宋淼，勾着胳膊上的背包带，迟疑着，驻了足，不知道这时候开口叫他合不合适。

　　头顶的挂钟，滴答滴答，又走了两步。
　　男生倏忽抬起头来，早有所觉似的，正看向穿戴整齐的宋淼：“收拾好了？”

　　“嗯。”宋淼点头，把挂在胳膊上的背包，往上又提了提。
　　“那就走吧？”
　　“好。”

　　男生放下叠着的长腿，向前俯身，把手里的书放回茶几底下。
　　随后弯腰起身，绕过茶几朝这边走来。

　　大约是不怕冷的缘故，即使是冬天，他也是一双清爽简洁的凉拖鞋。
　　浅灰的颜色，露出他抽长的脚趾，和骨节突出的脚踝。

　　宋淼能确定，他脚上的这一双拖鞋，和时妈给她的那一双浅粉色的，是相同款式的两种颜色。
　　大概是为了包邮满减顺手捡的一对。
　　只是冬天了，她只在洗澡的时候才穿那一双的。

　　她的脚，蜷在粉色格子的棉拖鞋里动了动。
　　那一双穿着灰色凉拖鞋的脚，踩过木纹的地板，就停在她的脚前。

　　他站直着身子，朝她伸出手：“要我帮你拿么？”
　　他说的是她的背包。
　　因为被她一臂挎着，塞得半满的背包，几乎拖在了地上，好像很沉的样子。

　　两个人并排站着。
　　她的额头，刚及他的肩膀高。

　　她低头，看着伸到眼前的掌纹清晰的手，反应了一下，才赶忙摇头：“啊，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这包里，除了些因为期末将至而多起来的习题卷子，就是一件打算拿回去给表妹穿的薄开衫外套。
　　没什么再多的行李重量。
　　她觉得没必要麻烦他人。

　　男生也不坚持。
　　听她说不用，也就收回手去，浅淡笑着，转身走向门口。

　　玄关的木质衣架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的外衣外套。
　　他的黑色羽绒服挂在高处，长长的，拢住了大半挂在下面的她的帽子围巾，和她的豆粉色羽绒服。

　　她跟在他身后。
　　等着他取下自己的外套，一边给她腾出衣架边的空隙，一边已经利落地套了衣服上身。

　　他的衣服上，好像还带着些寒气。
　　展开又上身的工夫，就能闻到一点G市冬日里灰尘的气息。
　　凉凉的，有一点干冽。

　　宋淼把背包放在脚边，从挂钩上取下自己的羽绒外套，在男生让出一小片的空间里，把外套套在身上。
　　然后，是围巾帽子。

　　她弯腰去拿鞋架上的运动鞋。
　　身侧的男生，正好系上最后一圈鞋带，站起身来。
　　深色的男式运动鞋，在她的视野里，稳稳地踩着。
　　头顶传来衣服拉链从下而上滑过的声响。

　　穿戴好的衣服太暖和。
　　只弯下腰换上鞋的这会儿工夫，宋淼就觉得，自己脑门上已经是热气直冒了。

　　她跺跺脚，把换下的拖鞋搁回鞋架。
　　提起一旁的背包，在肩上背好，又费力把衣服上的帽子从背包下拉扯出来。

　　男生已经站在门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扭啊扭的，整理好身上的各种挂件，一边一手拧开了房门：“好了么？”
　　“嗯，好了。”她答应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跨出了家门。

　　周末冬日的楼道里，干净又安静。
　　两人踩着楼梯，一层层下到楼下。
　　正巧在楼道口，遇见了家住楼上的邻居阿姨。
　　鼻子耳朵被风吹得泛着红，手上拎着一袋子萝卜大葱小青菜，正抬脚要往楼上走。

　　多年的邻居，男生自然与之相熟。
　　打过照面，便熟稔地礼貌招呼：“早啊，卢阿姨。”

　　卢阿姨也挺欢喜，一边把手里的袋子换了只手，一边笑着回他：“呦，小川回来了。学校放假了？”
　　男生笑笑：“还没呢。就是周末回来看看。”

　　卢阿姨也笑：“应该的，周末就是应该多回来看看，又不是在外地上学。你这一不在家，你妈还挺惦记你的。”
　　说着，又瞧见了跟在身后转出来的宋淼。

　　尽管不甚相熟，可能也不大记得名字，可她还是认得出，这是新到时家借住的那个来G市一高上学的姑娘。
　　看着挺面善。
　　偶尔在楼道里遇见过，也都因为是邻居，笑一下点过头。
　　她对她印象还不坏。

　　她照例冲宋淼笑着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又下意识往两个人身后瞅。

　　后面没有了其他人。
　　不见意料之中的时家长辈。

　　面前的男生，已经靠墙边侧过身，给她让出上楼的通道。
　　身后的宋淼，也跟着男生，往墙边站了站。

　　卢阿姨的脚步，还是停了一停。
　　再转向男生时，神色便有了些微妙的古怪：“就你们两个……你妈呢？”

　　男生一双手抄在羽绒服口袋里，依旧一副礼貌样儿，对长辈阿姨的问题有问必答：“我妈去爷爷家了。”
　　言尽于此，并没有对之前那半句话多做解释的打算。

　　知道这孩子一向不爱多言，卢阿姨只好对眼前的状况，做最合理的自行推理。
　　大概这两个小的，是因为动作慢了些，被甩在了后面。
　　现下一对一的搭伴，也是正准备往老人家那儿去，一起吃个便饭什么的。

　　要不然，这大周末的，这一对十几岁的小年轻凑到一起出门，还能有什么说得过去的活动项目。
　　卢阿姨觉得，自己这推理完美无缺，不可能再有别种情况。
　　于是，一边又笑着往前挪步，一边冲身后摆摆手：“那你们也赶紧去吧。”

　　男生笑笑，低低嗯了一声。
　　也没别的话，只把侧过的身子，又往旁边移了半步。

　　眼看这一场偶遇的邻里寒暄，已和谐地接近尾声。
　　卢阿姨对自己的善解人意，也很是满意。
　　又朝男生身后的宋淼笑了笑，才低头，抬脚，从两人腾出的楼梯一边，蹬蹬蹬上了楼。

　　宋淼一脸乖巧礼貌笑，摆设似的听了全场。
　　觉得这位阿姨好像误会了什么，问的话里有些微妙的偏差。

　　可两人之间发言的那个，全程没有半句异议。
　　好像就是那种邻里间常有的，因为没有必要而无需多做解释的求同存异的和谐。
　　她也就一念间便忘过去了。

　　外面是晴朗的冬日上午。
　　有风，挺冷，却也有把人晒得暖洋洋的一点太阳。
　　他们一路出了大院，沿着人行道，走到了几十米开外的公交站牌下。

　　等车的人不多，街上的车却不少。
　　大大小小，来来往往，一片周末的休闲热闹。

　　头顶上，几乎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偶尔还会飘下几片枯叶。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低着头，一脚一片地踩着枯叶，沿着站牌底下的地砖，一路蹦跳着前行。

　　某种“踩到树叶以外的地方就会game over”的神秘游戏。
　　宋淼站在男生身边，饶有兴味地观察这只人类幼崽的自娱自乐。

　　小男孩一点点接近过来，目测行进路线就要从她脚下穿过。
　　宋淼无声地笑一笑，手上扶着自己的背包带，抬脚就要往后躲上半步。

　　谁知，她身子刚往后倾过一半，身边头顶就传来一声低呼：“哎小心。”
　　继而就是背后伸过的一只手，将她连人带包一起，揽着歪向另一边去。

　　脚下还没怎么站稳，这一下又是突如其来，她整个人随着这股力道歪了一歪，直直靠在了拉她一把的人身上。
　　是站在旁边的男生。

　　惊魂甫定，回头去望。
　　身后的非机动车道上，一辆速度不减的白色电动车，已然风尘仆仆地远去。
　　于是才明白，刚才就是这家伙，拐得离自己太近，又速度太快，差点刮蹭到已经移到了人行道边缘的自己。

　　小男孩也距离车道不远，差点同样成了伤及的对象。
　　小男孩的妈妈怒着一张脸冲过来，一边拉过还在瞅着宋淼他们发愣的小孩，一边还不忘冲着电动车远去的方向，忿忿不平地嘀咕：“哎怎么骑个车也不看路啊。”

　　宋淼也觉得怪吓人的。
　　关键是受了惊，连句道歉也没听见。

　　那小车来得迅速，去得潇洒。
　　车主是个微胖的黑衣男人，一路离开，连头都没回一下。
　　……也不知是忙着去谈几个亿的大单生意，大周末的，还这么让人闹心。

　　闹心的宋淼，被人扶着。
　　扶她的人，也刚皱着眉，从对电动车男人的不满中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她：“你没事吧？”
　　揽在她背后的那只手，并未完全松开。

　　“啊，我没事。”越过压过额头的毛线帽子，宋淼仰着脸看他，一边后知后觉往回拽失去的重心。
　　尽管吹过的尽是冷风，可她还是觉得，闻到了男生身上那阵隐约的薄荷味道。

　　男生也安稳地放了手，重新把手揣回口袋。
　　一切重又回到刚才时的平静有序。

　　宋淼正着脑袋，把肩上的背包又扶了扶正。
　　身边，忽然又传来男生确凿的声音：“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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