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隆冬霜见月，畅月厚雪天。
　　秦清商由着颜倩在身后梳妆，听她说起秦清风好像前两日将同列禁军、不服管教的卫氏次子卫慎教训了一顿的事。这事闹得不大，颜倩也是昨日出宫去给清风府上送秦清商亲手制作的小食时，听自己的弟弟、秦清风的亲卫颜俶提起的，是以秦清商也并不太责怪，只有些好笑：“难怪他不进宫来了，定是怕我说他。”又抬眼看镜中自己发髻已经拢起，只正中差一只簪子，改口提醒道：“我记得八月里宜娘拿来了一副玉簪……”正说着，眼角却见了一个朱衣人进门到一旁跪下，便改口道：“怎么了？”
　　颜倩正够着打开匣子，此番也见了人，原是椒房殿里一个宦官寿喜，早先被秦清商遣去建章宫送朝食。见他面目惶恐，似有难言，也觉诧异。便一手拿簪子，一面吩咐：“寿喜，过来回话。”
　　等到簪子端正插好，秦清商扶着颜倩的的手站起来，走到寿喜身边，也见了他难看的脸色，以为是刘丕又说了什么话，心中微微一突，声音却不徐不疾：“怎么了？”
　　寿喜应声抬头，声音微窒，双手交叠，伏下身去：“回皇后，方才奴婢入建章宫，在小院里将小食送与内侍之后，听见人说……”他说着抬起头来看秦清商，见她凝神细听，才又低下头去说道，“说……温太仆温大人——薨了。”
　　秦清商先是一愣，眉目却渐渐攥起来：“说谁说的？什么时候的事？”
　　“奴婢是听殿内侍候出来的人说的——应是昨夜。”
　　颜倩在一旁见她闻言默默，不知所措，却被忽然抬起头来的秦清商一把拉住：“你亲自去一趟含章殿，嘱咐那些下人，此事若让婕妤耳闻半分，惹出不快，仔细他们的脑袋！”颜倩许久没见她如此急促说话，一时也有些不明白，却被秦清商一推：“快去！”
　　见颜倩匆匆行礼出去，秦清商侧过身去，对着寿喜摆了摆手。后者便识趣地躬身退了出去。
　　温昶生于前朝末帝元年，现年已经六十有三。甲子高寿，已是难能可贵。其为人圆滑，又因为早年于太后郑荷与诸位嫡子殿下有相护之义，多年来身处官场而能游刃有余，家族子弟大多有所安排而长久不衰，司马曹高之后，朝中有此机遇者，只有此人。
　　若在平常，秦清商听闻这般人物的骤然离世，大约只会归结于惋惜，可温佳宁有孕六月，近来更是频频落红，与刘丕自然难以启齿，秦清商却十分清楚她身子的状况，是以更加担忧。
　　她早产出生时已经没有嫡母，生母又在她幼年早丧，只因为得父亲温昶宠爱呵护，才磕磕绊绊长大成人。所以对父亲的情谊十分深厚。
　　秦清商出生时，秦昀年已三十余岁，又从狱中脱身不久，并无闲时与清商亲近。所以她与相差十一岁的长兄秦清明的关系，倒比与父亲更加密切。秦清明病逝的消息传到燕地之时，给秦家带来的震动不可谓不大。秦清商至今想起，仍会心伤不已。而温佳宁生性情感细腻，更甚自己，若是此时让她知道父亲已逝，身子怎么会好？秦清商想到此，指甲嵌入掌心。殿内坐立不安，却终归还是不放心，站起身来。
　　她心上拢着一层浓云，所以不觉走出去，竟连人都没叫。檐下宫人见了，赶忙取了伞来跟上，却见秦清商步履匆匆，一路拐出巷子，忍不住小声劝道：“皇后这是哪去？还落着雪呢，地上也湿，奴婢让人备轿吧？”
　　秦清商一瞧伞边与房檐夹一线黑天，抿了唇想说话，却见了颜倩提着下裳匆匆跑来，忙迎上去，问道：“怎样？”
　　颜倩惊慌的神色已经让她心凉下去大半，开口更是让人惊惧：“殿下——奴婢刚站在院里，就听说婕妤发动，已有生产之势……”
　　秦清商身形微微一晃，却被身后婢女赶忙扶住。颜倩见她唇色发白，正要开口，却被攥住手腕：“可遣人通报陛下了？”
　　颜倩愣怔：“还没有……奴婢想您……”
　　“糊涂！”秦清商呵斥，又转头在一众宫人里点了人，“寿喜，你即刻去禀陛下，温婕妤有生产之象——不用说旁的。另寻人再去东宫。”又见轿子已经准备好，便一步坐进去，“快些，去含章殿。”
　　辇轿升起，空气中弥漫着化雪的陈腐凛冽之气。
　　秦清商只感觉手脚冰凉，想着快一些，再快一些——仿佛如此便能够抓住那桃树下对她温柔浅笑的女子。
　　轿子落地，她没等人掀帘，径自打开帘子出去，果见满院喧哗，众人惊慌。秦清商一掀眼帘，问跪在脚边的宫人：“接生的医官、嬷嬷都看过了吗？”
　　那人答不出来，秦清商便径直走进殿中，还未进入内殿，鼻尖却已经划过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她心头狂跳，只得停住脚步，微闭上眼深深呼吸。走入内殿，握上温佳宁手的时候，竟然一时分不清是谁的手更加冰冷颤抖。
　　她朝温佳宁一笑，却发现自己的面目已经紧绷得不行。倒是温佳宁先开口：“季秋……”秦清商应了一声，声音竟然和手一样颤抖。温佳宁似乎受着极大的痛楚，看见她的样子，终于委屈地撇了撇嘴：“好痛……”
　　秦清商没有见过生产的场面，此时一瞥床尾几人，又拧着秀眉看向温佳宁已经失了血色的面庞，温声道：“哪里痛？”
　　温佳宁沉默良久，二人交握的手也不知是谁用了力，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季秋，我没有爹爹了。”
　　“宜娘，”秦清商抿着唇，低声道，“陛下马上就来了——想想孩子，想想孩子的爹爹。”
　　“轰——”一道惊雷劈过，风雪又紧。
　　旋即大门洞开，刘丕还未走进来时，面目已经朝向这方。他的眉间有化不开的浓墨，只切声唤着：“宜娘——”秦清商微微一怔，站身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温佳宁死死攥着，一时怔忪。
　　刘丕却已经跪坐在她方才的位置，抚上温佳宁额前湿发：“宜娘，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三郎……”温佳宁的手指微松，秦清商得以稍微离开，便一屈膝，带着无干人走出殿去。
　　但见殿外庭院雪积满阶，明晃晃若碎玉残瓦，放眼望去满是琉璃渣滓。
　　秦清商看见正匆匆走来的白粢，抿着唇免了他的礼，欲步下庭阶，却听颜倩凑过来低声问道：“小姐，奴婢让人回去拿了衣裳来——把衣裳换了吧？”
　　秦清商一时愣住，这才见得自己下裳尽已湿透，呈现出更深的颜色来，甚有点点泥浆缀上。她素日得体庄重，今日却满身荒唐，此番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干什么，只是微微摇了头，闭上双眼。
　　可她几乎没有办法闭上双眼，只因为一睁眼便是温佳宁失去血色的脸庞，画面一转，却又是她笑着在自己身后挽发的样子，还有二人在小庖厨共同准备晚膳，还有她在桃树下那样漂亮地对着自己笑……
　　这些画面像是白日梦魇，一层层网罗住她，使人几乎无法站立。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重新睁开双眼，却见人抱着襁褓从偏殿匆匆走出，心下一惊，不由出声：“站住——”她的手微微颤抖，指向那人怀中包裹，“这是……？”
　　那宫人跪下：“回殿下，是陛下让奴婢抱出来的，命准备小殿下入殓事宜。”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喉间有什么忽然窒住，秦清商张了张口，声音归于无力沙哑的叹息：“温婕妤如何了？”
　　“婕妤睡了。陛下只让医官留下，其他人都出来了。”
　　秦清商沉默着上前几步，伸出手想去触碰，但终究还是落下来了。目光凝上襁褓，眸中尽是怜惜不忍：“是公子还是娘子？”
　　那人低眉道：“是小公子。”
　　秦清商闻言一步踉跄，对白粢说道：“阿翁听见了。还劳烦回去禀报太后，温婕妤早产下大公子……”她不忍继续说下去，却还是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小公子已经故去。”话毕侧首吩咐颜倩道：“替我更衣。”说着也不等人回话，率先走进了偏殿。
　　颜倩与两个宫女一起替她换下上衣下裳，见秦清商一直一言不发，眉目深锁，面色柔脆，又想此处一片鸡飞狗跳，秦清商是得了病就不见好的身子，不由担忧道：“小姐——奴婢也叫医官来给您开一看吧？您面色不大好，这宫里还望着您主持大局，莫要病了……”
　　秦清商摇头不语，等到腰带结好，立刻向内殿走去。
　　入目果真没有几人，刘丕还跪坐在方才的位置，抓住温佳宁的手，在后者耳边似有轻语。
　　秦清商挥手免了一旁下人的礼，抬头却见刘丕转过脸来，面上竟然全是泪痕。她与这个男人相处三年，虽然常见他因太后掣肘而不满不忿，从未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秦清商不忍看下去，匆匆收了目光，跪到刘丕面前：“陛下节哀。”见他并不答话，又声音艰涩道，“请陛下为大公子赐名。”
　　闻言，刘丕的目光渐渐活络，却盯住眼前仪礼得体的人。这个人做皇后，永远得体优秀——自己呢，别说皇帝，甚至一个丈夫、一个父亲，都没有办法做好。他自嘲一笑，半晌才说道：“皇后记错了，既是小产，便不能算皇子。”
　　秦清商侧目见温佳宁仍旧未醒，却还是低声道：“大公子乃陛下与婕妤之子，妾已亲自见过。为民承难，已登极乐。请陛下为大公子赐名。妾无德而居中宫，无子而失庇佑，无亲而难保皇子，请陛下禁足妾于长信宫，以彰天下妾身罪孽。”她的面色无悲无喜，说完之后便跪伏下身去，长拜不起。
　　刘止面色复杂难辨，却没有回答她后面的话，只说道：“叫刘幸吧，‘幸结花了，宁辞蔓除。’。”
　　刘幸。
　　这个名字诞生于这般场景，怎么看都是讽刺。刘丕露出一个落寞的笑来。秦清商却当他默许，再拜道：“妾替婕妤、皇子拜谢陛下隆恩，妾拜谢陛下隆恩。”
　　正在这时，床尾一个医官忽然一声惊呼：“血崩了——”
　　秦清商悚然而惊，慌忙站起身来，就要走到床尾，却听见一声柔柔的呼唤：“季秋……”她回过身去，见温佳宁面色竟比刚才还要白上几分，精神却似乎变好，她心头恐惧不已，却还是跪坐在刘丕让开的位置上，伸手握住她的手。
　　这样一双巧手，添置了多少秦清商的亲近之物，本应该灵巧至极，连指尖都是温柔，此时僵硬刺骨的寒意却直直偷进她的骨髓里，她禁不住落下泪来，正垂进温佳宁的鬓发额角，竟一时不知是谁更心伤。
　　温佳宁却扯出一个笑来，认真说道：“季秋，多谢你。”殿内人声渐渐嘈杂，一声压过一声，秦清商耳中却只剩下她的声音，“阿姊……谢谢你。”
　　温佳宁的目光越过秦清商，最终落到失魂落魄地刘丕身上：“三郎……”秦清商抬起头来，却听见她的声音还是柔柔弱弱的，就像她们初见时候一样，“对不起。”她的话语似乎随着一声叹息，秦清商几乎耗尽了全身气力，才听见那双小巧可爱却尽失血色唇瓣开合说的字音：
　　“拜托你。”
　　掌心的手突然失了气力，直直坠下床沿。
　　刘止怔怔看着这一切，难以置信似的向外走去，却忽然几步之间一头栽在地上。他恍惚间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发现周围一片漆黑，自己身下却是万丈深渊。可是他已经失去了那个深渊之中唯一能陪伴自己的人。
　　那叶小舟，那个人。
　　束薪零落，瓠叶萧疏。幸结花了，宁辞蔓除。秋虫不去，暮雀何如。寒事牢落，人生有初。人生亦有初，可叹他们的初见，换来的却是处处悲辛。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父亲第一次抚住他的手说的那句话：“承康啊，年少夫妻是幸事乐事，也是苦事难事。”那之间沉淀的是多少辛酸悲苦，可叹那时候的他全不了解。他忽然想放声笑一笑，却“呵——”地一声哭泣出来。
　　秦清商慌忙从后环抱住刘丕，欲扶他起身，却感到他抓住自己的衣袖，泪水大颗大颗落下。她怀抱这样一个身量不小的人，却隔着冬日厚实的衣料直摸到内里脊骨，觉出他瘦弱得可怜，不由也怔住。
　　他们成亲三年，从未有过如此亲密之举，可是怀中这个男人，当真就是三年前龙凤喜烛映照下那一张羞涩腼腆的面孔。
　　她听得真切，温佳宁的最后一句话分明是，“拜托你。”
　　拜托谁？
　　刘丕能有什么拜托的，她说话的时候攥紧的分明是自己的手心。可是他们之间已经变成了如今这般，她的拜托，秦清商应该如何去完成？
　　在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之中，那个低首浅笑，狡黠可爱的女子被岁月葬送，可剩下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她代表家族荣耀，也承担着家族父兄的前途命运，仍要仰仗太后与郑氏鼻息，又该如何自保？
　　刘丕位居庙堂之高，却群狼环伺，权柄旁落，国玺蒙尘，宛若提线偶人、皮影诡戏，又该如何相护？
　　他已经失去了年少爱人，恐怕今后更加无所欲求，她又该如何走进这样一个人的心里？
　　可她毕竟是他的妻。那一年万年十里红妆，万人空巷，站在尽头的还是这样一个人。
　　她无言看着人群宛若魑魅魍魉鬼影绰绰，有人跪下，有人痛哭，却通通隔了一层膜才传到秦清商耳畔。
　　医官接过刘丕，颜倩扶着秦清商站起。她感到腿弯没来由地一软，却终究站住了。她整肃仪容，环顾四周，站得笔直，声音沙哑却仍旧有力：“温婕妤薨，陛下已赐大公子名幸。诸司准备入殓丧仪。陛下伤心憔悴，立即送回建章宫休息。诸司凡有告诉，当直呈太后与孤面，不得有误。”

　　至景三年十一月十三，太仆温昶薨。
　　十一月十四，婕妤温氏生大公子幸，出生即亡。少顷，温婕妤薨。
　　十一月十六，上赐温昶谥忠愍，赐温氏谥纯懿，葬于安陵。封大公子中山郡王，后迁鲁王，谥号殇，随葬安陵。
　　十一月十七，纯懿婕妤、鲁王大殓。上亲为扶灵，哀哭不绝，闻者落泪。同日，迁温氏温佳实侍御史，另温氏诸子，皆归郡县。丧礼所耗，几近帝后。然温氏冠显非荣极，朝中多异之。
　　十一月廿五，小君上书，自言失德，请退居长信。上不许。
　　十一月卅，封燕王世子秦清风广阳郡王，除羽林中郎将。后族愈显之。
　　十一月初九，代王上书，请携奴族使节归万年，朝有谮毁，上斥之，许代王。

　　——卷二离世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