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作者:俞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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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唱鹧鸪


      “别怕。”
      刘吉敏锐地察觉到身畔人半隐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便站住了脚,轻声安慰。
      刘珊闻言一怔,转头看向此时落后自己一步的兄长。
      新年的喜气还散在往来宫人的举止中,才止的雪也并不能掩住一殿灯火煌煌的热烈,宣室东侧设宴的广明殿近在眼前。刘吉眼尾也被渲染了亮色,看向刘珊的瞳孔映着微光和小小的她,看得刘珊心头一颤。
      “没事。”她轻声回答。
      “宣——淮南王、永乐公主进殿!”
      饶是如此,宦官尖利的声音响在耳畔,刘珊还是眉尾一颤。刘吉见了,上前一步半挡住她,对着引路的黄门颔首,侧首过来,声音还是柔和的:“兄长在呢,别怕。”
      刘珊喉头哽咽。
      笙歌曼舞中,帝国王侯将相共聚一堂,触目见琳琅珠玉,水袖牵起的都是富丽堂皇。
      自刘吉兄妹踏入殿起,诸人若有若无的目光便都聚向这面。
      乐舞暂告段落。刘吉攥了攥袖口深衣,却时时记着身后还护着刘珊,便分毫不让地昂起头回视诸人。尚显稚嫩的面上五官精致,烛火一渲,贵气逼人。
      作为宴客奴族使臣的广明殿宽阔明亮,容纳宾客众多。进门处的末席端坐着部分留京侯爵或是朝堂新秀,刘吉敏锐地注意到其中一个胡人相貌的英俊男子,猜想就是去岁与刘止共处边关的许由了。
      后者目光与他一对,浅褐色瞳眸琥珀流光。但未及收到许由善意的笑,刘吉便已经转走了目光,循着位次,经过几位重臣,落到同席的秦清风身上。
      刘吉经过之时,那位身份尊贵的国舅冲着二人略一举杯,与他相对而坐的齐王世子郑愿则并未看向这面,只手下刀亲自切了白灼猪肝,挑起一片到身旁江璇盘中。这二人显然是越了级被安排在此,郑秦二氏炙手可热,由此可见一斑。
      再往前便是宾客使节与诸位封王了,刘氏中除却尚小而未封国王的刘斐居于江明之后,代王刘止与夫人柳允领在左席首。因论封爵,刘止高居臣民之首,身旁柳允自然也是命妇表率,所以今日带妆不似往日玲珑,倒极少地透出几分逼人的美来。
      二人往下隔着留给刘止和刘珊的空位,依次是右丞相楚王柳恩铭、左丞相齐王郑茂和吴王江明。
      刘吉迎着他们的目光一步步向前,身后刘珊亦步亦趋,直到近处陛下,二人行礼如仪。
      “来了便入席吧。”帝王的声音在煌煌灯火中显得虚无缥缈。刘吉直起身望去,但见刘丕冕旒后垂下的眸色淡漠,面上是众声喧哗的热烈也掩不住的病弱苍白。
      刘吉的目光转向一旁同坐的皇后,见秦清商牵起唇角。她容姿清丽,衣着却并不算奢华,只是黑红深衣,金丝暗绣,显出内敛的颜色。此番这般如玉秀美的面上对自己露出笑来,微微一怔,但并不知为何,却感到安心许多。
      刘吉的目光最后转向帝王右首陛上端坐的太后郑荷。为彰显国力,宴会极尽奢华,诸位女眷亦以其为表率,争奇斗艳。此番太后保养得宜,衣着华贵,年且知天命,却依旧望之三十许。她坐在高陛之上,只和帝后座位退下一级,对着二人微微颔首。刘吉得令,便又行一礼,带着身后刘珊入席了。
      坐下之后,方才一直被刘吉刻意忽视的殿内右侧诸人的目光便都汇聚过来,阴鸷如狼。刘吉搁在案下的手攥住了蔽膝,却听高台上刘丕又道:“淮南王身边的,便是我朝永乐公主了。”
      刘吉于是近乎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对面奴族王子乌恩其的双眼。那胡人此番听了帝王的话,狼似的绿眼直勾勾盯着二人看,半晌露出一个笑来,对着一旁同为使节的人说了句什么。
      典客中人便翻译道:“王子言,远远见两位殿下,倒以为是一对美丽的姐妹。”
      刘珊一怔,下意识转头望向身侧兄长,果见其面色阵红阵白,便从案下伸过手去,轻轻与他略带汗意的手相握,自己则鼓起勇气,抬眼望向对面。
      年轻的胡人并未簪发,一头乌发全部结成三股小辫散开,耳边两缕穿插编有彩绘银饰,极具风情。眉眼深邃,眸赛寒星,暗绿森森,鼻梁高挺,嘴唇单薄,另有侧颊一道小指长的白色伤疤,平添一份逼人锐气。左耳饰有一枚狼牙耳坠,在灯火辉映下,一动便闪出凌厉的寒光。
      汉人习俗,男子素不佩戴耳坠,但这般看上去,却有别有一番异域风致。他虽然年少,但因为是新可汗的胞弟,又兼有使者地位,举手投足间已经显出几番桀骜不驯的不凡。此番并不避讳地与刘珊对视,甚而笑了笑,眉尾一挑,举杯向她,唇齿间露出白净的尖牙来。
      刘珊下意识要转开眼去,却又意识到自己此番无法退却的十分,生生屏住了呼吸,沉默地与人对视。
      她今日特意穿着端庄华丽,靡靡灯火下,尚未完全绽放的眉眼已经显出了精致的光影,黑眸如羊温驯、如鹿水亮,竟也坚定莫名。乌恩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略有些讶异,径自将杯转回唇边抿了一口,掩下唇角笑意。
      手上柔软的冰凉使刘吉清醒许多,他反应过来,只撑着面子对那些胡人一笑,敛下眉目去。
      却听翻译又道:“科勒大人言,公主嫁给我国单于,定会得到国人一致的尊敬与爱戴。愿大成与奴族两国交好,有如公主美貌,永不褪色!”
      “好!”刘丕抚掌,对着使团颔首,“朕也愿两国友好,年年岁岁,有如今朝。诸位,请吧。”说着,举起酒觞。
      诸人起身行礼应诺,鼓乐祝颂之声随风而荡。
      诸王吟诵迎客之曲,刘止含笑接了身侧夫人递过的酒爵,起头唱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声音舒朗清和,面容如玉如月,鬓发刀裁,一丝不苟。唱罢对着刘丕与奴族人一举杯,饮尽后又转向身旁刘吉一揖。
      刘吉得令,也站起来依礼,接唱道:“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完后行礼如仪,对着身旁柳恩铭一揖。
      柳恩铭抚须与他相视一笑,却并不吟唱,而转向下首郑茂,后者又望向江明。江明自然晓得他的意思,恭请自己下首的清河郡王刘斐先唱。
      刘斐今年十二岁,尚未系统学完《乐》、《礼》,也没历过这般场面,辞谢再三,还是恭敬又可爱地开口唱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正是朗朗的少年音色。完后羞赧一笑,却又落落大方地对着上首五位封王颔首。
      柳恩铭这才举杯遥祝,虽然年届不惑,却还是一派风骨,嗓音醇厚:“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郑茂须发花白,却仍旧精神矍铄。开口时极有风度,权臣得意尽显:“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江明尚比柳恩铭大一岁,不过因为朝中官职并不若吴王、齐王显赫,才居其后。但他面上温和敦厚,只淡笑着接口:“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唱罢鼓乐更响,黄钟峥嵘,大吕铿锵。诸人齐贺,遥祝山河表里太平,两国情谊长久,圣主英明万岁。

      “大王回来了!”前面的家奴先一步挑亮了壁上灯。灯火洞烛,撩拨黑夜,瑟瑟一缕青烟,刘吉走下台阶站到府里庭中,一时看得出神。
      “爹爹!”
      脚步声传来,刘吉意外,转过身去见廊桥上一个小娘子撒丫子奔来,身后还跟着提灯小仆与乳母追得辛苦。饶是一日心衰力竭,他却还是扬起笑脸来,半蹲下身子,一把搂起了女儿软软嫩嫩的身子。
      怀中的奶香让人镇定,他便笑着受了刘灵雨在颊上亲密一蹭,柔声问道:“娘娘呢?”
      “在房里——哄妹妹睡觉。”五岁的孩子声音奶声奶气。
      “噢——这样,那爹爹的乖灵娘怎么不和妹妹一起睡啊?”刘吉屏退了要走过来接下女儿的乳母,自抱着她一路重新走上廊桥,回去女儿们居住的院里。
      “我和娘娘说了,要等爹爹回来的。”刘灵雨小手乖巧环在刘吉颈项一圈,柔软细腻的肌肤之亲,让他得以深思清明起来,“爹爹身上又有酒味儿!好臭!”
      刘吉微怔,又似是无措:“是爹爹不好,那——让嬷嬷抱你。”
      乳母得令,就要走上来接过,却没想到灵雨使小性似的,反倒更用力锁住刘吉胸膛:“不要!我就要爹爹!”
      “好羞人!这般大了还撒娇呢!”
      刘吉闻言心头莫名一松,站住了脚,看那不远处从房里半踏出来的妻子,眉眼柔和地笑:“怎么出来了?”
      李淑媛弯了眉眼,迎上来示意乳母将刘灵雨抱走,又趁着她似要张嘴大叫“娘娘”是时候将手指抵到女儿唇畔:“嘘——”
      刘吉了然:“朝儿睡了?”
      李淑媛颔首,又点了点已经被刘吉递到乳母怀中的长女鼻头:“已经晚了,既然接到爹爹了,灵儿就该遵守约定,乖乖睡觉哦。”
      刘灵雨沉默颔首,半晌抬起头来,眼神清亮,声音娇软:“女儿告退。”却又在被人抱下去时从乳母颈侧伸过头来盯着刘吉,撇撇嘴,似乎要说什么。
      “怎么了?”刘吉只觉要被这样的眼神望得心疼,下意识往乳母方向走了一步。
      “明天早上起来,爹爹会不会在家?”
      刘吉一怔。女孩儿尚可在府里无拘无束地贪睡,而他也有刘珊出嫁的各类事项要过目准备,并没有把握说自己明早还在。
      女孩却似乎是读懂了这般沉默,又问道:“那我早点起来,寅时就起!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既然如此,就快回去睡吧,这样明早也好起来。”刘吉简直不能被这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满口答应着。
      小女孩终于为这般纵容的妥协甜甜笑开了。
      “做什么这般听她话?”李淑媛走过来与丈夫并肩,目送乳母带着孩子走到厢房去了。
      刘吉收回目光,拉着身侧女子的手,与人一起回去自己院里,闻言无奈一笑:“小孩子,总觉得只要自己求一求,央一央,世上没什么不能心愿得偿的——何必去打破她幻想。”
      他知道女儿是因为与自己分隔万年和淮南一年有余,总觉得患得患失,是以十分粘人,他心中亦有愧疚与想念,是以也乐得纵容这般甜蜜的依恋。
      话里的苦涩让李淑媛蹙了眉。她有些心疼:“今晚宴会怎样?”照理,她作为刘吉的夫人,本与柳允等人一样有出席的资格,不过是刘吉考虑到今晚要照顾刘珊,是以最后与她商量,并未带人出席。
      “一切顺利。”刘吉张开手臂,由着她亲自替自己推下沉重的礼服。摘下玉佩与带钩,解开革带、大带、大绶、蔽膝,褪去上衣、下裳、中单、丝履,抽\\离玉簪,取下长冠,解开的沉重束缚仿若褪去的枷锁桎梏。
      一日的疲惫后,他竟在此刻有了上头的睡意。刘吉闭着眼叹息一声。
      李淑媛执着绸布替他拭面的手微顿,声音轻轻的:“怎么了?”
      刘吉摇摇头。一直等到一切告一段落,满室奴仆推下,房门上锁,帷帐坠落,李淑媛从身后拥住他,他却重新睁开眼来,望着那外间唯一留下的如豆灯,又忽地失却方才睡意朦胧,徒留满身疲软。
      “媛姊。”
      “嗯?”李淑媛的手从他颈侧绕过,轻轻抚摸丈夫鬓角细发。
      “宴会终了,我送了珊娘回去。”刘吉微微阖着眼,“娘娘来接的我们。”
      “嗯。”
      “我本来是准备好她要哭的,还准备好了自己要怎么安慰她。”刘吉转过身去,与妻子相对而卧,声音细微,不觉带着轻颤,“可我们说了好久冠冕堂皇的话,她一却从头到尾滴泪都没落,倒反过来嘱咐我注意身体。”
      “我走了,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在巷口回头看的时候,她与珊娘还站在门口,两双眼睛望着我,都含满了泪,却又什么都不说。”
      就和方才刘灵雨趴在乳母肩上一般的眼神。
      有所求,不敢言。
      刘吉长久叹息。
      “我倒宁愿她们指责我,可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什么话都不说,目光却永远都在我身上……我……”
      那是刘吉自幼的梦魇。
      他忽然哽咽一声。
      李淑媛却忽然侵上身来,将他搂进了怀里,下颌抵在人发顶,是安慰与保护的姿势。刘吉僵着的身体,也就在这样温暖的环抱中逐渐软化。
      黑夜让一切脆弱无所遁形,而这样亲昵的怀抱柔软、包容,温暖到让刘吉忽然觉得自己又生出了那么些勇气。幸好还有眼前人,还有他们最亲爱的宝贝们。
      让他觉得一切都还有机会弥补——当初父亲没有给予母亲的,母亲没能给予自己的,自己无法给予妹妹的,他都可以再往后的日子里偿还给自己的家庭。
      他于是抬起头来,虔诚地吻了吻妻子颈侧与下颌,最后落到小巧的耳廓。
      “媛姊。”
      “嗯?”
      “你会一直在吧?”
      “会的。”
      “孩子们呢?”
      李淑媛稍稍往下,回应地舔了舔他的唇:“也会的。”
      真好。幸好。
      刘吉颤抖着闭上了眼,回拥住妻子,脊背稍弯向着外侧,在这温柔乡里,凝成了一个保护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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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我希望在自己的笔下所呈现每一个人都为自己的生活而真诚地鲜活着。也欢迎小可爱们走进每一个人的悲喜~
    “触目见琳琅珠玉”语出《世说新语.容止》,原文为:“有人诣王太尉,遇安丰、大将军、丞相在坐,往别屋见季胤、平子。还语人曰:‘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
    文中诸王唱诵《诗经·鹿鸣》是我根据先秦用诗“言志”的传统发挥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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