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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后山的梅花开了好些日子之后,春天跟着来了。
再后来,山野绿了又枯,又落雪。
再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三年光景便这样过去了。
穆寒水因为守祠,终年食素,滴酒不沾,比之三年前,整个人越发的清瘦了。
这天,阿合突然出现在院中。
连翘采菇回来撞见她,不由心头一惊,以为是夫人又要为难穆寒水,便扔了篮子飞奔过去,张开胳膊堵在祠堂门口。
“阿合姐姐又来作什么,这三年来公子无一日偷懒懈怠,你们还要如何?”她气鼓鼓的说道。
阿合并不理她,见穆寒水连头也不曾回,便单膝跪在院中,说道:“公子,阿合有事求见。”
院里静默了许久,穆寒水的声音从祠堂幽幽传出:“何事?”
“云叔……云叔已在西域,与上官锋同归于尽。”阿合说。
穆寒水跪直的后背骤然n一僵,良久才开口说话:“上官锋三年前便死了,若是同归于尽,云叔便是已去了三年,为何如今才来告诉我。”
阿合垂下头,跪的很低,回道:“夫人请公子去药阁。”
……
然而让穆寒水吃惊的是,药阁前的药圃中杂草已有尺余长,草药也大多枯死在园中。
才三载的光景,这里就像是荒废了一般。
药阁的门推开时,发出沉沉的吱呀声,阁内没有掌灯,出奇的空旷和安静,穆寒水每走一步,四周都会荡起回音。
那日阿合说,三年前上官锋现身中原武林,与云叔约战西域断魂坡。二人曾有约定,无论是谁身死,尸骨都由对方葬于那座荒丘之上。
两人交手数日,双双同归于尽。
此举当日轰动了整个西域和漠北,其实单凭上官锋和穆青云这两个消失已久的名字重现江湖,便足以让整个武林风起云涌。
可惜当日穆寒水家仇得报之后,便一直受伤不断昏迷,回山之后更是跪在后山祠堂,三载未出。
便是上官锋已死的消息,也是无月庄那晚,从明廷口中得知,却不想云叔竟也……
阿合还说,有人将云叔和上官锋二人的遗体均葬于断魂坡。
穆寒水这一趟来药阁,再念及三年前夜雨如注长跪于此的情景,一切恍如昨日。
“你来了。”这一声很轻。
穆寒水回头,便见身后的贵妃榻上侧卧着一个人,她点燃了离她最近的一盏红烛,灯盏泛着微黄的暖光。
她似乎更瘦了。
穆寒水过去跪下,回道:“是。”
察觉到对方动了动,穆寒水有意的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上面的人直直看了他片刻,又将脸转了回去。
她说:“看你长大了不少,怎么会这样瘦。”
不同于三年前,或者更久以前,她这次说话总是缓缓的,带着一股凄惶之意。
穆寒水心中有好多问题,耐不住了,便开口问:“云叔他……”
“寒水”,她伸过一只手,幽幽道:“你近些。”
穆寒水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往前几步跪下,眼睛始终未抬。
那只枯槁的手又收了回去,那唯一的一盏烛火结了灯花,发出哔哔啵啵的细碎爆裂之声。
“寒水,你的记忆里,我是不是从未这般,这般与你说过话。”她问。
穆寒水垂着眼,回道:“是。”
她笑了笑,穆寒水却没看到。
榻上的人看向窗外,缓缓开口。
“我生在南国,十五岁之前从未见过雪。十五岁那年冬初,师父说要去汾州赴一个旧友的寿宴,我闹着非要要去,师父便带了我和师姐一同前往。师姐持重,我却在席间偷偷出去玩雪,自诩轻功盖世,却还是从积雪的屋顶上滑了下来……有个年轻的公子从远处瞧见,便赶着飞过来将我接住,可还是迟了半步,我左腿摔的不轻,他因为没有照顾好远客,受了他师父的责罚,还因此每日的照顾我,直到后来有一日,他突然很认真的跟我说,我光着的脚和腿都叫他看了,往后只能跟着他。”
像是说累了,她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他这番说辞,我自然不信。我虽涉世不深,却也不至痴傻。可当时……当时我却神使鬼差的点了头,我跟他说:瞧你模样长得还算周正,你若不嫌我闯祸聒噪,跟了你又怎样!说来真是,他名唤穆孤舟,他说自己曾立志孤身江湖,仗义行侠,永不恋红尘,却偏偏遇见了我。”
穆寒水似乎明白了一些东西,那正是他一直以来未曾想通透的地方。
“所以,灵仙阁阁主江碧灵便是那位师姐?”他突然问。
“不错。”
穆寒水抬头,“我一直疑惑于此,江碧灵与您同门,又何以十几年前同几大门派一起围攻穆家庄,却是因为……”
“是”,她声音有些发颤:“我与穆郎互通心意之后,便打算各自回禀师父,请他们做主……岂料,还未等我二人开口,师父们便告诉我们,他们已做主为穆郎和我师姐定了亲。穆郎以为师父会错了意,好言解释,可不知为何两个师父无一人松口,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
“是江碧灵。”穆寒水道。
“……是,她说她已与穆郎……若不能嫁与他,便唯有一死。”
她叹了口气:“我一气之下独自离去,数日后穆郎找到我,我才知他是逃婚,违背师了命,抛下未婚妻子,此举被认为不孝不义,他领了家法被逐出师门,而我本就是游侠之徒,生来自由,至此我二人便隐居山野,不再问江湖事。”
穆寒水始终垂着眼睛,等着她后面要说的话。
“逃婚一事让江碧灵颜面尽失,她用了四年的时间尽得师父绝学,后联合几大门派围攻穆家庄,是上官锋破了穆家庄外的机括,而后……穆家庄便没了。此事外人看来是江碧灵报复,其实其余几位掌门真正所图的,是当年震慑武林的两柄宝剑,清欢和悲寞。”
便也是为此,江碧灵以残害同门为由被逐出师门,自立门户创派灵仙阁。
穆寒水十四岁下山前夕,眼前之人只告诉他几个仇家的名字,却并未提及这个中缘由。
他还想问,江碧灵既是为怨,其他门派为剑,那上官锋又是为了什么,他未夺剑,夫人也未说他与穆家庄有旧恨。
可话还未到嘴边,便被打断了。
“再后来的事,你大概也都知晓了。”她咳嗽了几声,穆寒水欲上前,却被她抬手止住。
她道:“你去将我的银针取来,再唤阿合进来替我梳妆。”
穆寒水依言照做,只是心里像是堵了东西,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么多年,她也从来没有同自己说过这么多话。
再回来时,阁内的灯已全部掌起,满堂通透,方才还病殃殃的人,此刻正端坐在堂椅上。她换了一身似火的红色,束起了头发,像是初出江湖的女侠客。
她笑着问穆寒水:“我这样好看吗?”
穆寒水点头,“很美。”
“过来”,她抬起手,穆寒水走过去将银针递给她,被她顺势拉扯在腿边跪下。
“寒水,这些年,我只告诉你,你是穆家庄的人,你该找谁报仇,大仇未报之前不让你对我有称呼,甚至从不说原由,也不许你问。我对你这般苛刻,你恨不恨我?”她干瘦的手摸着穆寒水的头顶,穆寒水竟觉得陌生又别扭。
她瞧见了,眼底的神色暗了几分,手却未拿开,“是我封住了你五岁以前的记忆,如今我替你解了,往后所有的恩怨,便只有你一个人来扛了。”
穆寒水猛抬起头,惊问:“五岁之前的记忆?”似是不信,又确定道:“是你?”
她点点头。
穆寒水呆了半晌。
“那为何幼时记忆偶有混乱之时,云叔却告诉我,是因为亲眼所见穆家庄血流成河,受刺激所致?”
她没有回答。
穆寒水追问:“若为报仇,记住不是更好?何须多此一举。”
她总是不回答,穆寒水聪慧如斯,已然明了大半。
穆寒水从她手上挣脱,起身退开几步,问:“还是,有些我有记忆便不能做的事,须得没了记忆方才能为你们驱使?”
他步子有些踉跄,声音凄然道:“这些年来,我于你,与你们而言,究竟算什么?母亲!我算什么……”
这一声母亲,在偌大的厅堂内回荡着,也狠狠地的敲在了这山庄主人的心上。
眼泪在她干枯的眼眶里打转,她望着穆寒水,嘴唇动了动,终究只说了一句。
“对不起……”
她也想说,当年变故时,她也不过十九岁,家族一夜之间被屠,夫君与自己天人永隔,这些年,她亦生不如死。
只是,孩子又有什么错,她却让他承受着跟她一样的痛苦。
穆寒水退到身后的柱子上,颓然的靠在一旁,脸上却是在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那年我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云叔,他给我看的第一样东西,便是铁骑门的马蹄迹,说与其不共戴天。你说我是你生的,却从不让我喊你一声母亲。五岁开始,你与我说的最多的话便是功夫是否精进,仇人的名字是否记得,十四岁的生辰夜,你说报不尽仇,便至死不准回离修山,不许喊你一声母亲,还有他……”
说道此处,穆寒水苦笑了几声,没有在说下去。
他闭上眼睛,微微失神,便在这个间隙,座椅上的红影忽的一闪,欺身上前,在他胸口点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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