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明廷和莫轻雨谁也不让谁，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拦住他。”穆寒水吩咐岁枯。

　　他拨开明廷，反手将人揽到身后，抬起断开的衣袖对莫轻雨：“你我今日以此为界，从前誓言就此作罢，你要杀我也不会有人说你不顾结义之情。我和剑都在此，我跟你回去，毒蛛的解药给他们。”

　　莫轻雨手中还攥着那半片衣袖，他望着穆寒水的眼睛良久，然后轻轻抬了一下手，一旁的侍女过来将解药送到了明廷手中。

　　“等等。”穆寒水将药瓶接过，往手心倒出一粒药喂进嘴里。

　　明廷急道：“你做什么？”

　　穆寒水没有理会，待一刻钟后身体并无异样，才将药扔给明廷。

　　“服药之后带他们走，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们。”

　　明廷似乎有些生气了，把药扔给下属，冲穆寒水吼道：“你怎得一句也不问我们少门主？你还乱吃药，万一是毒药怎么办？”

　　穆寒水没理他，转而嘱咐岁枯：“拿解药去叫醒其他人，带花策几人的人头回离修山，替我交给夫人。”

　　岁枯也明白，为今之计只有让穆寒水拖住莫轻雨，等他们回山后再请夫人定夺，或可将人救回来。

　　岁枯接过其中一个女子手中的药，轻轻捏了下穆寒水的手腕，快速走开。

　　穆寒水这才回头，对明廷道：“我不用问也知道他好得很，不然你会丢下他来护我？”

　　明廷却气哼哼道：“我当然会。”

　　穆寒水笑了笑，他还真想看看这张古怪面具下的脸，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回去吧。”穆寒水道。

　　明廷急的推了穆寒水的肩膀一把，气道：“你知不知道，老门主走了，还不都是你……”

　　穆寒水身上有伤，被明廷这一把推得可不轻，他去捂肩膀的手突然顿住，惊道：“你说什么？上官锋死了？那阿……”

　　明廷别过脸，恼道：“算了，你跟老门主有仇，他死了你恨不得摆宴庆贺，可你至少关心关心少门主吧，他又不曾跟你有仇！”

　　明廷似乎越说越生气，也不跟穆寒水多话，收了手中剑，说了声走。

　　一行人便又隐匿进了破晓的天色里，穆寒水怔怔的望着明廷离去的方向，将半伸出去的手重新缩回衣袖中。

　　莫轻雨还站在穆寒水身边，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院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岁枯带着服过解药的下属出来，眼神询问穆寒水是否动手，穆寒水微不可察的朝他摇了摇头。

　　岁枯了然，抱着还未醒的连翘，同一行人越墙而去。

　　确定人都走远了，穆寒水才抬头看了眼莫轻雨，道：“不走？”

　　莫轻雨默了半晌，往前一步，唤了声：“小穆。”

　　穆寒水退后两步与莫轻雨拉开间隔，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天亮了，两个人就这样僵了一个时辰。

　　最终，莫轻雨拔出嵌在地上的悲寞剑，片刻没有犹豫的转过身，背对穆寒水。

　　“小穆，此后巫山为界，我不来，你莫往，彼此保重。”

　　莫轻雨始终杀不了穆寒水，也不敢把他带回去交给自己的父亲。

　　言罢，展臂飞离无月庄，那数十名女子紧随其后而去。

　　穆寒水觉得天地开始绕着他不停地转，模糊间他仿佛看见了上官叶，他冷着一张脸，好像很生气。

　　“我又烧糊涂了……”

　　穆寒水背上的伤口又裂开，献血染红了整个后背，身体也跟着倒了下去。

　　……

　　中云城，迎客酒楼。

　　“话说六月初三，穆小公子身披孝衣，只身剑挑四大派掌门，四大掌门去其三，穆小公子家仇得报，数十载恩怨自此了结，可谓少年风流子弟，江湖辈出……”酒楼说书的江湖先生，左手一只酒葫芦，右手一把旧扇，正说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亲眼见过当日情形。

　　临窗而坐的一位少侠突然朗声道：“说书的，我用我手中的清酒换你葫芦里的浊酒，如何？”

　　说书先生停下，抬头看向楼上，一个束袖轻衣的年轻人迎街边的窗户而坐，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

　　先生捋了捋胡须，应道：“多谢少侠好意，老朽浊酒喝惯了，喝了清酒容易醉，就说不了书了。”

　　那位少侠未回头，笑道：“如此真是可惜。只是今日七夕佳节，先生说这些打打杀杀的故事，不怕将前来相会的有缘人给吓跑了？”

　　说书先生眉头皱了皱，随即道：“少侠说的是，小老儿糊涂了，这就给大家说一出应景的。”

　　堂下一片喝彩，等说书先生再抬头时，窗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这位自窗而下，已经混入人群的少侠，正是穆寒水。

　　那日莫轻雨走后，他便倒在了院中，梅雨潮湿，伤口溃烂的厉害。

　　听客栈的掌柜说，是一个带着面具，身量极高的男子送他至此处，放下他之后便走了。

　　穆寒水想也不想便知道是明廷。

　　其实，醒来之后他便有些后悔，那日他倒宁愿死在莫轻雨手上，或者带回去被他父亲给杀了。

　　无论怎样，都好过回离修山。

　　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躲了几日离修山来寻他的人，也到该回去的时候了，中云城就在离修山下，再躲下去，只怕下一次就是夫人亲自来寻他了。

　　中云城的七夕十分热闹，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穆寒水发觉有人从他出门起便一直跟着，可此人脚步虚浮，中气不足，身上也没有杀气，想来功夫不高，便由他去了。

　　穆寒水跟着人群遛遍了中云城所有繁华热闹的地方。

　　身后的人也一直在，只是到最后，那串脚步越来越轻。

　　路过一间酒肆，穆寒水取过一坛酒，这时，跟着他的人突然不见了。

　　穆寒水打开酒喝了一口，回了客栈。

　　第二日华灯未歇时分，穆寒水已经身在离修山，药阁的石阶一如既往的冰冷，夫人还是没有见他，也没有唤他进去。

　　阿合出来传话，说他当日的承诺，算是完成了一件，如今还有另一件，夫人不会见他，让他直接去后山祠堂。

　　穆寒水朝那沉沉的朱漆大门叩了三个头，袖手而去。

　　穆家祠堂建在后山一处幽静之地，景致极好，当日初建时，便是想先祖们清清静静的再不受人叨扰。

　　院中一侧是两间极简的竹舍，室内纱幔遮着外边的阳光，窗口绑着翠竹风铃，隐约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

　　这竹屋原本是为了往来洒扫祠堂方便，临时搭建，现下竟成了穆寒水的新居。

　　且大概，就要住一辈子了。

　　竹帘从外面掀起，透进去的阳光里跳着数不清的细小尘埃，在拼命的翻滚着。

　　连翘闻声回头，笑盈盈道：“公子，我只能收拾成这个样子，委屈您了。”

　　穆寒水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你怎会在此，不怕夫人责怪么？”

　　连翘道：“我和岁枯带回了那几人的人头，却没有带回悲寞剑，岁枯被罚下山寻悲寞剑，我便被罚来后山打扫祠堂。”

　　穆寒水道：“怪我，是我没用，让莫轻雨算计，岁枯不是百花谷的对手，他如何去寻。”

　　连翘笑道：“岁枯是公子的人，只听公子的话，他只是下山去了，没有公子的命令不会轻举妄动的。”

　　穆寒水点头，到案前坐下，轻声道：“替我拆冠更衣，这副样子可不好去见我爹。”

　　连翘绕到身后坐下，拆了束冠。

　　素衣去饰，焚香沐浴。

　　连翘怔怔的看着镜子里的人，说道：“公子真好看。”

　　穆寒水看她傻乎乎的模样，笑了笑，“傻丫头。”

　　随即独自进了祠堂跪下。

　　后山清静，一年四季只有虫鸟的叫声连绵不绝，穆寒水一跪便是一整日，子时方才续上香烛，起身退了出来。

　　连翘伏在榻边睡的正沉，手上还抱着穆寒水的衣物。

　　穆寒水将人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又掩上窗户，临走时挥灭了烛火。

　　自己去了隔间沐浴，出来时也不管头发还在滴水，便套上衣服，行至院中跃上屋顶。可是离修山山峦层层，除了望不尽的暗夜，穆寒水什么都看不到。

　　好像真的不会有人在他独坐屋顶时，一袭黑衣踏月而来了。

　　自打他穆小公子在江湖上名声鹊起，身边便不曾这般冷清过。

　　连翘第二天一早从睡梦中惊醒，手上还抱着穆寒水的衣物，她急忙翻下床跑出去——祠堂的门开着，穆寒水依旧跪在那里，香炉里的香已燃去大半，连翘不知道他几时起的，又跪了多久。

　　有一日，连翘唤了声公子，穆寒水问何事，连翘却望着他祠堂中跪着的背影半晌，回了句没事。

　　后来，整个后山变了颜色，起初满山金灿灿的，慢慢地，便只有入目凄凉的苍黄之景。

　　穆寒水每日辰时进祠堂，子时回竹屋，日复一日，从未懈怠。

　　山里的冬天还是冷的，以前在山庄总有火炉围着，后来下了山，更是每年冬日便往南去，跟小动物一般，寻个暖和处。

　　可是今年，穆寒水却执意着单衣，定时作息，原先最爱热闹，如今一整日不说一句话也是常事。

　　后来山中落了几场大雪，鸟兽都去过冬了，整个山里就更冷清了，院子里的风都凉的刺骨。

　　有一日夜间，穆寒水从祠堂出来，见山下闪着点点星光，远处还伴着几声细微的爆竹声，才恍然发觉，他已经在此度过了大半个年头。

　　“山下已是除夕了么？”他问。

　　连翘回道：“……是，公子十七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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