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婚知何处

　　望着病床上的老人，手抚着有胎动的孩子，一家三代人，靠我一个人了，我还任性个什么劲儿啊。
　　所以当见到我的爸妈时，我只伏在了他们肩头停留了片刻，忙出言安慰泪涕交加的我妈，见我爸哭容易，见没有哭过的我妈哭，我差点又要崩。
　　我爸赶紧劝：“怀着孩子呢，别招孩子哭啦。”我妈看看我的肚子捶心顿足又一把揽过我：“我的儿啊，这是要我的命呢。”
　　我没有忍住，抱着我妈脖子哭了，我爸也过来，哭着劝着。最后还是向爸扶着输液架过来劝住了。
　　他们风尘仆仆又憔悴疲惫，医院又不是能休息的地方，我谢过卫青殷去车站接我爸妈，又拜托他把我爸妈送到酒店先去歇息。我爸妈说去酒店也是悬着心还不如在这里看着我。正不可开交时，向爸掏出一串钥匙放卫青殷手里：“送家里去。”
　　他又握住我爸的手：“老弟，我和叶子都这样了，你们俩不能再倒了，休息好了再来一样的。”他又嘱咐卫青殷：“知道在哪里吧？路上慢点。”卫青殷说知道，接过了我爸妈的行李。
　　我爸妈被硬劝走了。向爸颤抖着音调，谆谆告诫我说：“他们告诉我说，向尧只是暂时没有找到，他们没有放弃，还一直在找。咱们都往好的那面想，向家的这点血脉都在你身上了。好歹顾念着孩子。”向爸说着说着用纸捂住了眼睛。
　　我笑着宽慰，泪却先出来了：“爸，你也顾着些自己，你有个好歹，向尧回来了，我怎么给他交代。”
　　两人都输着液，对泣着又互相安慰着。
　　外面突然喧闹起来，一行人簇拥着一个人涌了进来，我擦干眼泪看，却是卫老伯。我要坐起来，被他的随行人员阻止了。
　　卫老伯和向爸开着勉强的玩笑客套着，又弯着腰劝慰我几句，替向爸举着药瓶支架出去了。
　　我也跟了去了向爸的病房。没想到门口有两个人守着，一个人看到我走过来：“嫂子你有什么事？我帮你。”
　　“我找我爸的医生。”
　　他也不揭穿我，帮我举着吊杆来到医生办公室。医生让我看了检查单，又说老年人常见病，不太严重，情绪上不要太激动，输一个疗程水就可以出院。
　　“嫂子，我送你回去。”
　　我望着他的肩章，他的脸，愤恨着，但很快平复了：“他是生是死我早晚都会知道的。”
　　他略略尴尬：“嫂子，别生气，我们有我们的纪律。这涉及到机密问题，嫂子还是安心养病，相信我们一定会把向尧带回来。”
　　他们的保证里，没有一个人敢说把向尧活着带回来。
　　我问卫青殷把我爸妈带哪里去了。他回：你家。
　　我怎么不知道我这里有个家？
　　谜底在我和向爸出院后揭晓了。原来这里才是向尧长大的地方。向尧的妈妈跟着向爸来随军后，向爸买了这套房子。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向尧妈妈回老家了，向尧爸爸从部队上退下来了，向尧也跟着回了老家。房子就空了下来，向爸在来的当天就请保洁来打扫了卫生，我爸妈住进来的时候有添了些生活用品。我现在住的房间就是向尧从小住到大的房间。而这套房子就离卫老伯家不远。向爸惊讶我居然不知道这里。我说向尧没带我来过这里。他又默然不语了。
　　我摸着墙纸，床头，柜子的把手试图穿过时空感受向尧的气息和温度。闭目幻想着向尧就在屋子里走动，睡觉，看书。宝宝似乎感应到了，在我肚子里来回翻滚。向尧，我等着你，我们的宝宝等着你。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的情绪平稳了很多，我妈有天摸着我的肚子说，孩子大了，你的喜怒哀乐他都感觉得到，你好好的，他才能健健康康的。
　　除此外，他们三个一块研究食谱，怎样吃好又营养均衡，去哪里带我散步，去哪里游玩。我买孕妇装，两个爸爸也参加讨论哪件好看。我有些缺钙，还给我买了个躺椅单叫着晒太阳用。说到医院孕检，全体出动。我说想吃什么，争着抢着去买去做。全都围着我转，又谁都不提向尧的名字。
　　有次向爸在研究给宝宝取什么名字，他翻着字典说向尧的名字是他随手一翻随便取的，这回宝宝的名字。他说到这，停住了，我爸眼睛还盯着电视上，我妈水果削一半放下了。空气能听得到结冰的声音。而人又踩在这冰层上面，随时落入深渊。
　　因为我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等向尧，我想离他近一些。他们公司都不要了，就靠手机联系业务，在这里每天陪着我强颜欢笑，鞍前马后地侍候我，都是两鬓斑白的老人，该是我承欢膝下的时候，却是让他们在这里提心吊胆地陪我过活。
　　我笑：“爸，这次你不能随便了，得好好想一个，不，是两个。一个男孩名，一个女孩名，还不知道是男孩是女孩呢。”
　　“是是是，得好好想。”
　　我爸说：“要不我给你参考参考？”
　　我妈接过了遥控板，两个爸爸凑在一块翻字典。我看了看他们，悄悄回了房间。
　　我没有哭，没有胡思乱想，我在用文字记录今天的生活，做了什么事，吃的什么饭，宝宝动了几次。我相信向尧会回来，我相信他有一天会一遍一遍翻看这些他不曾参与的平常琐碎。
　　我听到门外有微微的脚步声，我知道他们都偷偷跟了上来。没有向尧，我还有他们，为了他们，我也不能哭。
　　学校我没再回去过，木那尔校长和思云来过一趟，把我的所有东西都给带了回来，并让我安心养胎，学校的事就不用再管了。天冷之后，我看他们发的朋友圈都是牧民在为牲畜准备草料，加固棚子。东子和朋宇也来过，他们送来了向尧的信，说是小赵在向尧的办公桌里发现的。有给向爸的，有给我爸妈的，就是没有给我的。
　　卫青殷说在那个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最重要的人。我是有多轻啊，不给我只言片语？
　　在我爸妈房间聊天的时候，无意拉开了床头的抽屉，赫然一摞相册相框。我认出了向尧，学生时代的向尧，青葱少年，白皙阳光，青春昂扬，鲜嫩的模样。穿着校服，支棱着身子，不是军人的时候就一副军人的样子。看得多了，有个女孩和向尧站一起出现的频率让我不由记住她了，像男孩一样跨立，还有做鬼脸的。莫非这就是卫青叶？原来这就是我妈把它们放起来的原因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确如向尧所说，没什么好计较的。但我想我如果早一点认识向尧多好，早一点参与他的生命里多好，陪他度过青春年华的是我多好。
　　有晚起夜，我发现楼下有灯光，走过去看，是向爸在客厅里抽烟，看见我，急忙摁灭，又用手挥舞空气。“才点上。”
　　“想向尧了？”
　　“想他妈妈了。”
　　这个老人中年丧妻，老年再丧子吗？
　　“爸，给我讲讲他们吧？”
　　“多少年的事了，现在想来，都是亏欠。欠他妈妈的，跟我来这边，我工作忙，她一个人带向尧，离老家又远，有时候几年也不回去一趟。最后是向尧的姥爷不行了才回去，对老人也是对不住。向尧我陪他的少，跟我也不亲，我在门口听到他和他妈妈有说有笑的，我进来后，他就绷住脸绷住嘴，有时候爸都不喊。小时候我抱他的少，长大了我想抱抱他，他有时就不跟我说话。我对他要求又严，他对我，唉，如果不是父子，恐怕连陌生人都不如。”
　　“爸，向尧很孝顺的，你生日啦，节日啦都是向尧提醒我回去陪你过的。他怕你一个人孤单。”
　　“是吗？”老人含着泪花笑了。
　　“再说，你想抱，在你孙子身上找补回来不就行了。”
　　“我就看着我孙子呢，就看着他呢。”
　　下了几场大雪后，市区的路几乎都封住了。我终日呆在家里，电视看得多了。有天看到播出一条滚动新闻，暴恐分子持械潜入我国境内被我方击毙，西方国家造谣生事，煽动舆论。等等，发生的时间和向尧联系不上的时间接近。此后我对军事频道新闻频道关注多起来。看着守边防的军人牵着马走在没过膝盖的雪山上，眉毛口罩上都结着冰，化雪煮饭。一张张红黑的脸露出来，记者问他们的年龄，也都不过是二十岁左右的孩子。关于我想看的新闻，我再也没看到，记录的都是幸福生活。
　　在过年前，我邀请卫青殷吃饭，并请了东子和朋宇。我端起一杯酒，东子和朋宇齐齐喊我一声嫂子。“既然你们喊了这声嫂子，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现在上天下地就我们五个人，”我手扶着肚子，“看在孩子份上，告诉我实情吧。”
　　他们还没说什么，卫青殷倒开口了。
　　“别为难他们，我来说。”卫青殷依靠着椅子把玩着未点的烟，“我也是根据经验和零星半点的消息猜测出来的，不是真的，都是推测。”
　　向尧执行任务的那片区域，有铁丝网破坏的痕迹，他们追踪了几天，发现了不明身份的持械人员，双方发生了交火，声响引发了雪崩。边境线两公里内不能有热武器，他们骑马，步行都搜索了几遍，不见踪迹。即使没这规定，那一块地形复杂天气恶劣，现在大雪封山，人也进不去了。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自己一个人。”
　　“你这是在逼着我夸他呀，那我夸夸？他身先士卒，视死如归，大义凛然？”
　　我听着卫青殷的阴阳怪气，看着东子和朋宇。
　　“他受伤了吗？”
　　他们不回答我。
　　沉默等同于默认。我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桌上，那些微的光亮也被受伤雪崩这些字湮灭了。
　　“嫂子，我有听到他让我们快跑。”说话的是朋宇。
　　“后来呢？”
　　“后来，我看到的都是雪了。”
　　我愣愣看着他想象那样的画面。
　　“我觉得吧，你们在雪面上找，肯定找不到，那一片山洞山沟多，指不定在哪里猫着呢。”卫青殷的嘴唇微微抖动着。
　　我探究卫青殷话里的意思，是事实多还是宽慰多，是宽慰我还是他自己。
　　“你别这样看着我，即使现在没封山，你这样的，我也不会带你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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