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1995

　　作者/盐欢

　　陆云薄跑回机械厂门口时已是满头大汗。

　　他看见了终点，便没力气再跑，弓着腰，两手扶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

　　“陆会计，你可又迟到了。要不我再给于副科长说说，给你再添个警告？”陈门房有些幸灾乐祸。

　　他打老远就看见了陆云薄，或者说，他到了快上班的时候还没看见陆云薄，就一直翘首以盼，准备借着陆云薄迟到的理由，落井下石一番。

　　他早上向于立人告了状，陆云薄果然吃不了兜着走。

　　中午吃饭的时候，听机械厂里的人说闲话，陆云薄受了口头警告，停职半天。

　　虽然说没有什么实际的处罚，但是光这两样，在机械厂已经是个大事了，起码陆云薄的面子可没地搁了。

　　机械厂的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

　　上辈子的陆云薄虽然觉得这种想法非常愚蠢，但是被同化了几十年，也被这种想法束缚。

　　有的时候他感觉心里有一道枷锁，明明锁头一下就能打开，但是他怎么也挣脱不开。

　　也许人身处一个群体中，很容易被一股莫名且强大的力量推着走吧。

　　陆云薄气喘吁吁，实在懒得搭理陈门房。

　　他这么着急回来，不是在乎什么于立人，更不是在乎什么处分。

　　他惦记着技术比武，惦记着儿子上托儿所的事情，一心只想拿到那两万块的奖金。

　　在搞定技术比武之前，他不想再生出其他事端。

　　再者说，机械厂里的事全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机械厂里的人也多的是无聊愚蠢之辈。

　　他改变不了烂人，拯救不了破事。

　　陆云薄好容易再活一回，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

　　“你爱记就记，爱给谁说给谁说，反正我也是写检查，大会批评，再加一条迟到算个什么屁大的事。”陆云薄不耐烦地说。

　　陆云薄突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陈门房反倒没了辙，愤恨道：“好，好，你小子牛啊，我给你记上！”

　　陆云薄没说话，一眼都懒得再看陈门房，直奔唐明亮的办公室去了。

　　唐明亮的办公室就在陆云薄隔壁。

　　和于立人一样，唐明亮没有单独的办公室，也是和其他职工在一起办公。

　　夏天炎热，办公室的门总是开着通风。

　　办公室里，马精维在和唐明亮说话。

　　“唐科长，文件怎么一早不给我？”马精维有些生气，“领导打电话给我说这个事情，我什么也不知道。”

　　“马厂长，您办公室门早上到中午都锁着，我看您在忙，就没去打扰。”唐明亮应着。

　　马精维沉默了一下，说道：“拿来让我看看。”

　　唐明亮赶忙把手中的文件递了过去。

　　“技术比武……奖金两万。”

　　“马厂长，这奖金可多啊。”

　　“哼。奖金是多，跟咱们有关系吗？”马精维不屑道，“咱们平时的效益都比不过别的厂，还技术比武呢。”

　　“可是……”

　　“唐科长，有这功夫，厂里的事情你多上上心，咱们先把自身效益提上去，再琢磨比赛的事情。”

　　唐明亮一时语塞。

　　马精维当然想参加技术比武。

　　奖金两万块钱，光是这个数字就足够诱人的。

　　无论是谁赢得了比赛，他都有办法从里面分一杯羹。

　　他平时帮人办事，也能捞不少钱，但那些都不是明面上的交易。

　　要是能赢得技术比武，既能在领导面前露脸，还有奖金，一举两得，确实是个美差。

　　只可惜，收礼收钱他在行，技术比武绝不是他能驾驭的。

　　西联集团以前也经常有技术比武，马精维也积极组织员工参与——无论是为了名次还是奖金。

　　但是结果都不如人意。

　　兴师动众，跑去比赛还不够丢人的。马精维总结了经验。

　　这次的奖金确实诱人，但马精维早就对此丧失了兴趣。

　　“文件内容，给厂里的人传达过了吗？”沉默一会，马精维问。

　　“传达过了。”

　　“行。毕竟是集团公司的活动，谁愿意参加，就找你报名。”

　　马精维语气随意，他了解他的机械厂，他不相信谁愿意或者有能力参加这个比武。

　　走个过场而已。

　　“你就负责这事。”马精维扔下一句话，转头离开了。

　　陆云薄在门口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他稍微躲了一下，避开了马精维的视线，待其离开，他紧接着进了办公室。

　　唐明亮的位置在办公室的最前方。

　　办公室里整齐地排列了二十几张办公桌，办公桌没有挡板分隔，只是两两挨在一起，分出几个过道来，像是学生教室的排列，只是桌子大了很多，过道宽了很多。

　　一开始唐明亮的办公桌和所有人的办公桌子是面对而放的，后来他觉得这样太奇怪了。

　　员工们的桌子依次摆放，把办公室布置得像教室一样，他再朝着大家，搞得自己像个老师似的，所以就调整了朝向，把自己面向门口。

　　这样是不像老师了，倒像个监督课堂纪律的学习委员。

　　陆云薄走进唐明亮的办公室，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向他投来注视的目光，并且窃窃私语。

　　早上他大战于立人最后受处分的事情，在中午吃饭的时候传了个遍。

　　陆云薄没有在意人群的议论，两步走到唐明亮跟前。

　　陆云薄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道：“唐科长，您和马厂长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是吗？”唐明亮叹了口气，“马厂长好像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

　　“没关系，我看文件的意思，一个人就可以报名比赛。”

　　唐明亮点点头，说道：“我在集团公司有个朋友，我中午给他打电话了。他说下达的文件是什么意思他也不清楚。但是，他们前天开生产会，主要说的问题就是，咱们下面几个机械厂的机械零件生产效率有点低，督促各厂提高生产效率。”

　　“提高生产效率？具体怎么提升？”陆云薄还是不太明白。

　　“他也就说了这些。”唐明亮说道，“他还说，比武这个事情是集团公司徐书记提出来的，就在生产大会开完的第二天。”

　　“徐书记？哪个徐书记？”陆云薄问。

　　“徐杰，集团公司生产指挥处的。”

　　陆云薄点点头，这个名字他常常听到。

　　徐杰是负责生产的领导，虽然不直接处理生产事务，但是理论上来说，西联集团下面的所有的生产单位，都由他管理。

　　“您有他电话吗？”陆云薄焦急地问。

　　“这个嘛……”唐明亮面露难色。

　　他抽屉里拿出一本通讯簿，翻了几下，翻到其中一页，指着某个地方说道，“电话倒是有，但是我没法打这个电话。”

　　“怎么没法打？”

　　“小陆，我和人家徐书记不认识呀。”唐明亮为难地说道，“集团公司是咱们机械厂的上级单位，本来就隔着一层级别。人家徐书记是生产指挥处的，咱们单位属于加工事业处，隔得就更远了。”

　　唐明亮接着说道：“人家是指挥部书记，平时也就集团公司开大会才能见上一面。别说我了，马厂长都没和徐书记说过几次话。我一个厂里面的科长，给人打电话问东问西的，这不好。”

　　陆云薄点了点头，唐明亮一番话说得有道理。

　　集团公司是机械厂的上级单位，两个单位中，同级别的干部，虽然职级一样，但是因为单位所属关系，机械厂的干部实际差了两级。

　　马精维在机械厂为副处长，但若是放在集团公司，大约也就是副科长的职级。相比之下，唐明亮一个厂科长，级别就更低了。

　　眼看唐明亮一脸为难，陆云薄也不想让他更窘迫。

　　“没事，唐科长，这事你就不操心了。”

　　“你想干嘛，你要自己给徐书记打电话啊？”唐明亮一副万万不可的表情。

　　“不，我不打电话，我去集团公司找他，当面问问。”

　　一方面，这电话打来打去，关于技术比武，还是一团浆糊，没人说得清楚。

　　另一方面，陆云薄也面临和唐明亮一样的问题。自己只是个小会计，打个电话去问是有点不妥。

　　他去直接找徐杰本人问个清楚。

　　面对面交流起来，或许才能让职级的隔阂不那么明显。

　　唐明亮虽然对陆云薄说的话有些吃惊，却突然感觉负担一下没有了——他总算是不用给徐书记打这个电话了。

　　“行，那你去。我给你写介绍信。”唐明亮说。

　　“什么信？”陆云薄愣了一下。

　　“介绍信呀，不然你怎么去集团公司？”唐明亮一脸莫名其妙。

　　“哦哦……”陆云薄这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过“介绍信”这个词了，“那您帮我写一封吧。”

　　唐明亮拿出一张印有机械厂抬头的纸，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又掏出印泥和公章，盖上了一个红印。

　　“给，拿着。”唐明亮把介绍信递给陆云薄。

　　“谢谢唐科长，那我现在就去，集团公司就还在城西对吧？”陆云薄顺口问道。

　　“什么城西呀，在城北。”唐明亮难以置信地说道，“小陆，你还好吧？是不是早上的事情，让你受了什么刺激？”

　　“是是，城北。”陆云薄赶紧找补，他刚刚说的城西，是集团公司十年以后去的新地址。

　　“我没事，就是今天太热了，热糊涂了。我挺好的，没受刺激，谢谢您的关心。”他连连答道。

　　唐明亮一头雾水地看着陆云薄跑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喃喃说道：“看这孩子的样子，还是受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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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械九厂在市中心偏西一点的地方，而西联集团公司在 B 市正北方，离开市中心有好长一段距离。

　　陆云薄抓着扶手，穿着一件白色短袖，在公交车里来回晃荡。

　　刚才陆云薄路过一家卖衣服的地摊，挑了一件轻薄的短袖，当街就脱了那件闷得要死的衬衫，换上了新衣服。

　　那件灰色衬衫又丑又难受得要死，直接被他扔进了一旁垃圾桶。路过的行人和地摊摊主都看得目瞪口呆。

　　陆云薄没在意众人的眼光。要不是顾及自己是在街上，他大概要把裤子也换了。

　　短袖果然舒服多了。

　　在公家车上晃荡了快半个小时，陆云薄总算是到站了。

　　他凭着记忆走了一小段路，集团公司的大院子和几栋办公楼便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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