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家族的独苗，即使是废柴，毕竟也是独苗；话又说回来，修真家族的废柴，如果不幸还是这一代最后一个活口——倒不如干脆断绝了血脉去抱个螟蛉子。
　　仇家们当然不会同意。实话说，他们本来是要斩草除根的，但看到天生无灵根的玏涕泗横流跪地求饶，他们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大发慈悲地使死在玏面前的家族成员都留得全尸，将防火范围从山院前后改为祠堂和主厅。为首者带领属下向玏表达了吊唁之意后就御剑而去，留下他一个人在火光冲天中声嘶力竭地呼号家人的姓名与问候仇家们的祖宗。
　　同日，仙宗青年一代天资最高的弟子盐因忤逆宗老被逐出山门。传闻说，他幼年失怙，后来被宗主嫡系发现灵根不凡，遂接入主峰栽培，然而那人前不久在闭关时发生意外，至今生死未卜，盐在主峰又无其他靠山，自然遭人嫉恨而无法自处。
　　他对自己说：“有朝一日，我会回来的。”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下要去往哪里。他掏出口袋里的铜板，抛向空中，用掌接住。缺口的方向正指向北方。于是他把铜板放回口袋，转身向西南方向走了。
　　于是急于变卖全部家产离开世代居住之地的玏和孑然一身又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盐再度相遇了。上一次，盐是那个前途无量的天才，而玏是反面教材；现如今，他俩的处境是差不多的惨了。
　　玏不是不想报仇，但他既没有报仇的能力，也缺少那种意志。对于家族，他不是没有好的回忆与印象，但那些轻快的间杂着欢笑的画面多半是模糊的，是庭院里的树还是夜宴上的舞？他全不记得。他只知道那棵树上的凿痕，是长他几岁的兄弟们拿他当靶时射歪的箭伤；宴会上他失手摔了什么，结果被罚了三天禁食。
　　祖辈只是冷待他，但旁支的人们嘲笑他的事情却是数不尽的。父母恨他不成材，骂过他也咒过他，至于同胞兄弟，捉弄与单方面被打已是家常。痛苦与恨意才是最深远的记忆，他越是反复温习过往，想找到复仇的理由，越是加重那些不堪的、早就该被抹掉的印象。想到那些人现在都死了，他甚至感到释然和快意，再不会有人视他为“败笔”了。
　　但对盐来说，玏的身份才是极佳的理由。作为曾经的宗门弟子，私怨绝不能构成对同门故旧出手的借口，而玏所背负的全家上下的人命，足以算得上是血海深仇。他的家底总还留存一些，世家交好也不致现在就来趁火打劫——虽然没了实力的震慑，这些东西最终都会不属于玏的。
　　“你难道一点都不想吗？”
　　“想什么？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吗？”
　　“复仇是人之常情，自古以来。”
　　“那我这样的家伙，本来也不算常人。”
　　“他们如果知道你为他们报了仇……”
　　“他们不会知道的。他们渣都不剩了。”
　　“你可真是冷酷无情。”盐叹气。
　　“你可以夸我生性凉薄。”玏一边清点还未出手的房产地契、商铺文约，一边把显然收不回的欠账丢进火堆。郊外总是比城里要冷一些，更何况现在这间小屋里什么都没有。大部分款项和现钱都被玏换成易携带的黄金珠玉，看来是真的想要进入凡人社会重新置业。
　　盐望着他被火光照得忽明忽灭的脸，欲言又止，最后仰面躺倒，闭了嘴。
　　“如果你想要做什么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可以帮你。”玏的视线在盐身上转了两圈，又回到火焰和文书上。
　　盐坐了起来：“怎么帮？”
　　“我现在所剩不多的一切。反正对我无所谓了。你也知道，我现在的实力是守不住的。”玏声音很轻，仿佛还有些犹豫，“我愿意，因为我自己没有什么目标了。如果我帮你，那么这世上至少多了一个人能够得偿所愿。”
　　盐往后一倒，枕着自己的手臂望向半漏的屋顶：“我猜你应该没学过炼药吧？”
　　丹药炼成时，盐拿在手里端详了很久。“怎么你服药方式和一般人不同呢？”玏捣了他一下，“快吃，还能看化了不成。”
　　“这成色很高级啊？你怎么做到的？”
　　玏抬头望天：“你知道那帮死人以前要我帮着干杂活时叫我做什么吗？”
　　盐嗑了药咽了水，翻着白眼回答：“没兴趣，你居然拿我跟他们比？”
　　玏没有搭话，似乎在盘算什么。
　　大多数人都不清楚仙宗后来怎么会莫名地多一个由身背血债的青年人主事的山头，也不明白盐怎么又回到了宗门混得风生水起。好事者说看见过他们深夜会面，然而就此是阴谋还是爱情总有人争执不休——修仙嘛，活久了，大家都需要乐子。
　　不过多数人倾向于阴谋，毕竟玏的身边女性配偶常常变换，多有传言说他纨绔浪荡成性。而另一些人却又坚称他是用秘法采阴补阳，借炉鼎补灵根不足，甚至于伤人性命炼制禁药。这些传言直到盐成功结丹入境、宣布将与玏办双修大典才平息。
　　当天两人都穿着素色衣衫，不过修士们见惯了离经叛道的奇人也不以为怪，只当是年轻人的时尚或是叛逆期的特立独行。
　　没有人知道拜堂成亲的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除了这一对儿年轻人，在场的人都没活着出来。臆想中，他们俩穿着血染的红衣行了礼。
　　实力总是能赢得尊敬。宗老死的死闭关的闭关，盐成了掌权的，连带玏的炼药才能也成了贤内助的必备，引得不少人压级转业。有人恭维玏天才出众，他只说：“天才都是盐的，而我只有微光。”
　　复仇的小小火种，微光般在那个远去的夜里明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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