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何年初照人

　　江南的初春总是乍暖还寒，卞赛裹紧了道袍，推开封闭已久的木窗，深深吸进一口气。目之所及处已经微微泛着蒙蒙新绿。阳光透过薄烟一样的云雾，照射下来，捧着千万缕的光芒，投映在她的侧脸。

　　卞赛抬起手，想要遮挡几缕，却又颓然放下。

　　几十年跌宕沉浮，本以为守得了一方本心，却终是在直面自己内心时无处遁形。当年的自己是何等洒脱鲜活，只为了人群中的一眼钟情，便将此生深情尽付。

　　卞赛眼神逐渐模糊，山水为纸，此生情深为墨，上面绘的便是苏州初春那场送别宴上的一眼万年。

　　当时的卞赛还被称为卞玉京，在秦淮艳名远播，她本出身官宦之家，少时的教育，使得她既能吟诗作画，又可泼墨挥毫。文人骚客不惜一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求娶者更是多如天上繁星。

　　在众多追求者中，卞赛美目流转，自成一派清傲模样。众多才子乡绅，心意难投，才华暗淡，便都似过眼云烟，散了也罢。

　　直到卞赛见到了吴梅村。

　　被后世称为“江左三大家”的吴梅村，白衣翩跹，站在人声鼎沸的喧嚣里，折扇一收一合间，清丽之词缓缓而出。踱步间，似一道山洪，闯进卞赛的心扉。

　　酒过三巡，众人提出以送别为题，赋诗一首，以赠吴继善。

　　卞赛的目光，跨过众人，定定的落在了吴梅村的身上。

　　刚才饮了不少酒，此时的她脸颊微烫，眼神迷离，清高与妩媚在她身上莫名的契合起来，所谓“酒垆寻卞赛”，这也正是她最美的样子。

　　卞赛施施然起身吟道：“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此诗一出，卞赛的才华引得众人频频注目。但这些卞赛都不在乎，千万人的欢呼，不及她眼中少年的一个回眸。

　　她心怀忐忑，手指不停把弄着酒杯，眼神却不肯从吴梅村身上移走半步。直到吴梅村的眼神与她相交，向她走来。

　　卞赛将自己所有的勇气尽数掀翻，她借着酒气，美目流转：“公子可愿娶我”。

　　尘世间完美的爱情千姿百态，而不幸的爱情却都太过相似，不过是一个人一往无前，另一个人胆怯后退。

　　吴梅村显然是后者，他欣赏卞赛的才气，也惊艳于卞赛的美貌，但却因为卞赛的身世，止步不前。对于卞赛的示爱，他装作不懂，嬉笑间将卞赛千般爱意，化作绕指柔。

　　卞赛摇摇头，她爱的人如此胆怯，但她却不愿意就此打住。清傲之人的性子大抵温吞慢热，但是一旦他们陷进了一段感情，便是浓烈炙热，不死不休。

　　在卞赛猛烈的攻势下，吴梅村节节败退，他融化在了卞赛的炙热情感里。

　　冬天煮酒赏雪，夏天林间嬉戏。那是卞赛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放在心尖上的少年郎，离自己那样近，触手可及。

　　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种所谓的触手可及，却仿佛冬日结冰的河水。纵使现在坚固到可以支撑卞赛的爱情，却依旧会在来年的春天消失殆尽。

　　卞赛不甘心就这样看着自己固守的爱情缓缓消失，她决定，最后为自己勇敢一次。

　　就在她暗自思索，用什么样的方式再一次向吴梅村袒露心思时，噩耗传来了。崇祯帝宠妃的哥哥田畹要来金陵选妃，而卞赛的名字正在其中。

　　突如起来的变故没能剥夺卞赛的意志，却还是打垮了她的身体，她卧病在床难以起身。但时间紧迫，一刻也耽误不得。于是卞赛让自己的侍女去请吴梅村。这次的卞赛未施粉黛，强撑病体紧紧攥住吴梅村的衣襟，就仿佛攥住了一丝自由的希望。

　　她只需要吴梅村纳她为妾，便可逃脱成为皇室玩物的命运。

　　但是吴梅村惧怕田氏的势力，他暗自用力拨开卞赛的手，转头离开内室。又怕显得无情无义，于是妄自在卞赛门外吹了一宿感念伤怀的小调。

　　这一刻的卞赛终于看清了这所谓爱情的真面目，一夜之间，所有的信任与依赖尽数剥落。索性上天怜爱，它带走了卞赛的爱情却没有将卞赛最后一丝自由剥夺，卞赛并没有被田畹带走。

　　战争的车轮总是轻易就能碾压所有的过往，它从不肯给卞赛留下一丝喘息的时间。崇祯末年，清兵南下，往日轻歌慢调的秦淮变得容不下一个女子。为了自保，卞赛穿起了道服一路逃亡。

　　顺治七年，卞赛漂泊到了常熟，得知柳如是在此便前来拜访，恰逢吴梅村也来到此地。在柳如是的撮合下，卞赛答应与吴梅村在内的几个老友一聚。

　　第二天卞赛仔细打扮了一番，七年的分散离别，她已经尝过太多的悲欢离合。回忆起最初年少的时光，吴梅村无疑是她逃不掉也避不开的一段缘分。

　　或许所谓越是珍视的，就越是小心翼翼。有的人可以在脑海中思念千遍万遍，待到现实相见，却一步也不敢上前。

　　吴梅村对于卞赛就正是这样的存在。或许那年送别宴的一眼太过美好，七年的时间携雨带风，终究未能将卞赛心底的人打磨干净。

　　卞赛直奔二楼而去，无论柳如是怎么劝说都不愿下楼与吴梅村一见。只是托她告知自己如约而至，却因身体抱恙无法与之相见。

　　从柳如是家回返的过程中，卞赛有说不上的难过。当年的自己是何等的敢爱敢恨，所谓一腔孤勇，终究抵不过近七年坎坷沉浮。凄冷的月光如倾盆大雨，照着卞赛当头浇下。而卞赛能做的依旧如她辗转的这些年一般，独自抱紧双臂，迎风而立。

　　顺治八年，见过当年秦淮胜景，被万人追捧，也曾一片真心付之一炬。光鲜有之，落魄亦有之，卞玉京的名字在心中早已尘封太久，卞赛自觉对凡尘已无任何留恋。

　　当年掩盖美貌侥幸躲过战乱的道袍，冥冥中成为了她未来的归宿。

　　卞赛穿好道服，如同最普通的道姑。她带着古琴登上远行的马车，目的地是吴梅村的老家。当年的轰轰烈烈，到如今，卞赛唯留下一曲离别赠与自己爱了一整个青春的人。当年的一眼惊鸿到如今的世俗落尽，从头至尾，不过一个吴梅村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细雨随着斜风扫进窗前，沉浸在回忆中的卞赛一个哆嗦清醒了过来。昔日繁华秦淮河畔的卞玉京，如今清冷道观的玉京道人，大梦一场近十年，如今都做烟云散了。

　　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