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见谢枕汀清醒，谢琬婉也知分寸，收起了笔墨，没再耽搁叶帛玉更多工夫。只是今日这幅画还没完成，她与叶帛玉约好了下回继续。

　　谢枕汀知道谢琬婉画画是个水磨工夫，一步步工序都得做到尽善尽美，只怕下一回也不能一举功成，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

　　彼时真人就在面前，他的目光大多定在叶帛玉身上，没去细看那幅画，回家后才让谢琬婉拿出来，照着灯仔细端详了一番。

　　谢琬婉只铺好了线条和大致轮廓，寥寥几笔构成一个粗略的形态，却颇得其人神韵。谢枕汀看得怔忪，一面想起了那人的容止仪态，一面觉得第一回见面就为他画像，还画得如此传神，谢琬婉定是很喜欢这画中人了……

　　于是相隔一日，谢琬婉约出叶帛玉要为他继续作画的聚会，他摆摆手直接推脱了。

　　谢琬婉拽着他的手不肯轻易放他甘休，他甩出一句：“你去，是要画画，他去，是要让你画。我去，杵在一边百无聊赖做什么？恁地多余。”

　　说的也是，谢琬婉想着松开了手，又抽了抽鼻子，“奇怪，我是不是闻到一点酸味？”

　　“去去去！”

　　“倒不必忧虑瓜田李下，叶公子坐在阑干边，本来就在室外，再请一位小沙弥守在边上，时辰若晚了，我会亲自来寺内接你。”

　　谢琬婉便被他劝走了。

　　他阖眼在榻上躺了一会儿，仿佛潜水一般，意识竭力想要投入深处那片黑暗，思虑却翻腾不休，一如阻隔在前的巨浪。胸口处也起伏着一道游丝般的心绪，百般按捺不下，且随着推想中谢琬婉的脚步愈发不安定。

　　——不知琬婉眼下走到哪儿了，进入青龙寺了吗？可见到了叶帛玉？

　　他二人会说些什么？

　　*****

　　谢琬婉在润笔。

　　她将细软的笔尖浸入一小盅清水中，在水面上轻轻扎了一下，水下顿时氤氲开烟雾般的浓墨。

　　叶帛玉静坐在廊下，持重如玉山，小沙弥垂手立在一边，静若处子，只有谢琬婉为了作画动个不停，她也关心叶帛玉的状态，于是一面画一面不时和他说话，仔细讲解笔下的各种颜色，也不算分心。

　　大致的颜色都铺好了，这一环节总算告一段落，谢琬婉搁下画笔，抬头望向叶帛玉，“说了这么久，都是我在说，叶公子会觉得无趣吧？”

　　叶帛玉笑道：“姑娘善画，说得很好，往常鲜少有人会如此与我分说作画之道。”

　　又道：“我幼时失明，所幸也曾见过这世上许多种颜色，只是多年来难免蒙尘黯淡，姑娘这样说给我听，倒像拭去了一些尘埃。”

　　谢琬婉方知，原来叶帛玉是后来才失明的。

　　她想了想，说道：“学画之人必须得善于观察，在我看来许多人对这世间目所能及的景象习以为常，并不会用心去观察身处的环境、路边的美景，乃至整个世界。叶公子有心，能看到的东西其实比常人更多。”

　　“姑娘说的不错，”叶帛玉道，“总有人以为我必然怀抱憾恨而活，实则我以为我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过得开心，只因目不能视，不易被外物迷花了眼，只会为能触摸、能感受到的事物满足。”

　　谢琬婉见他眉眼含笑，和风霁月，不由也微笑起来，心说非但如此，你还是一个能让旁人也感染到这份心情的人。

　　二人交起心，谢琬婉不由指着手下的画纸说道：“这些作画的笔墨纸砚，都是哥哥这些年攒钱买给我的。”

　　叶帛玉陈述道：“令兄对你很好。”

　　“这话是极，”谢琬婉道，“但此举多少也因为对我有愧。”

　　“十三岁时哥哥离家远赴关外，我知道他这样做有很多缘由，当时继父要他去家里的商铺帮忙，那不是我这心若鸿鹄的兄长想做的事，我想看书、认字、读诗、学画……那也不是家中会支持一个女子做的事，所以长白山的人一来，哥哥毫不犹豫就跟他们走了。”

　　“但哥哥从前太疼我了，哪怕知道缘由，可我一想着从此他不在身边，自己在闺阁中不知会多寂寞。于是哭闹不休，还埋怨于他，赌咒他走了就再也不理他。”

　　“他走后第一年，我当真赌气没理他，他送来那些信我一封没回，直到年底长白的人来访，将哥哥交托给他们的东西送给我，是哥哥这一年为我攒下的银钱，还有托人买来的书册、笔墨。”

　　“他处处为我着想，不知自己孤身漂泊在外，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眼下哥哥又为我回来了，我知道他因为自己不在的七年对我有愧，可他这样，不免也让我心中愧怍，偶尔会觉得自己是他的负累……”

　　“令兄是一位很好的兄长，”叶帛玉温言道，“他为你所做的一切发乎纯挚的情谊，自然心甘情愿，你若这样想，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

　　谢琬婉嗫嚅道：“……是这样吗？”

　　“何况，相信只要姑娘丹青有成，来日定能回馈令兄的一番心意。”

　　谢琬婉点点头笑起来，“是了。”

　　她又反问：“那叶公子呢，家中有兄弟姐妹吗？”

　　“我……”叶帛玉的语声凝顿片刻，方道，“有一位小弟，一位表兄。”

　　*****

　　谢枕汀最后还是来了青龙寺，到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

　　他在庭中驻了足，远望身处同一顶屋檐下的二人。

　　他们在说话，不知说了什么，似乎相谈甚欢，语声欢悦，叶帛玉笑了，谢琬婉也望着他笑了。

　　——谢琬婉与叶帛玉果然投缘。

　　脑海里这样想着，胸中纠葛成一团乱麻的情绪里却陡然有一根尖刺突出，狠狠扎进血肉，深刻而锥心。

　　这种情绪太强烈，不容忽视，让他不得不与之直面——它的模样实在难看，状若“嫉妒”。

　　可他在嫉妒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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