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貂应让侬(韩子高)

作者:一寒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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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一十五】涸辙之鲋


      天际血染河山,军帐之中人影纷杂,近身副将吴明彻微微凑近那刚刚拔出断箭的男人低声说话,"将军无需担忧,相国定会增兵来此。"
      上首的男人几乎怒不可遏,就要抬臂却被身上剑伤带得无法动弹,半晌咬牙挥退帐中旁人,"好个王僧辩!他竟敢骗我!说什么萧勃必会听我之命……只需我领军做做样子,放任他一路前行至南康,便可同王氏汇合,到时我统领三军齐发,王司马于建康起兵接应,横扫京口直逼台城……都是狗屁!这萧勃哪有分毫合作之势?竟步步紧逼,甚至屯兵逾万于南康城外!"
      吴明彻追随陈顼多年,比他望来稍显年长,眼看岭南形势全不似当日所想,也暗中思量几日,"将军息怒,也许并不是王司马有意使诈,这萧勃终究是梁朝皇室之人,怎么可能一心拥护外姓之人控制兵权?恐怕司马也不知他竟真的放任两军冲突。"
      "可王僧辩如今按兵不动!就算如此,他也是看清了形势想要弃我于不顾!"
      这话说出来着实可笑,吴明彻心下无奈却不好言明,只做摇头叹息。王僧辩本就姓王,他自然要先保己方利益,眼见萧勃当真反悔初定之计,恐怕他此刻干脆作壁上观,等着看最后鹿死谁手,他再出兵助那胜的一方……
      "恨只恨我毒害皇上竟然帮了他……如今皇上病重难理国事,他如此按兵不动眼看岭南烽烟四起也毫无顾忌!"
      "将军,如今之计……放眼朝中,王司马唯一顾忌的人便是相国,只要相国出面挥师南下,便不信他王僧辩敢打破这面上平稳彻底举兵相冲!"

      话音刚落,千里之外恰是茶香满室,有老者拭剑而立,偏偏身后亲子奉茶,他并不接过,"陈霸先绝不简单,就算陈顼此刻败退,陈氏一样未到必败地步。萧勃太过狂妄,以为他屯兵毁约就能一举将陈氏击垮?"摆摆手示意王颜将那茶换下,只探眼于剑上,左右拿捏力度,"哼……我倒不急,如此好戏多年不曾见得了,想我当年同陈霸先联手追击侯景……罢了。我同这相国……可是多年深交,彼此都当清楚,他此刻恐怕也正在思量我能观望到几时。"
      王颜自行饮了一口暖茶,"爹当真决意不出兵?恐怕再如此拖耗下去……相国就算力挽狂澜想法剿灭岭南叛乱,这陈王两家面上平稳也必然是要毁去的,那么以皇上如今伤病之态,恐怕……冲突不日爆发。"
      "不,爹是在等一个人。"
      "陈顼?他恐怕对于相国而言并不重要,是生是死不外乎只是陈氏面子罢了,就算相国救他,恐怕也不是单纯地想要保住他而已。"
      "错。爹在等长城县侯。"王僧辩收回刀剑,略略缓了缓声音,"颜儿,你可知道陈霸先笼中最最狠历的虎狮是谁?他心里最重要的棋子又是谁?"
      王颜渐渐明白,颔首应下,"是陈茜。"
      "所以,陈顼只是个心浮气躁的蠢物,这一时决计成不了大事,若不是你……唉,若不是你心心念念那陈家的小姐,爹何曾会与他多言?不过……他之后竟然真的下决心反了相国,否则我必不愿同他交换。"王僧辩拍了拍王颜肩头,一柄旧年的剑拖在地上,"如今爹就是在等陈茜,他私自出城所为何事一时无法探知,不过爹已经命人盯紧了相国府。如若陈茜能够逆转陈氏兵败之势,爹那时再出兵相助剿灭萧勃,相国面上无话无从挑起事端。但若是他不能……陈霸先手下最最致命之人已除,爹便可彻底帮助萧勃打破这层平衡,那时候区区一个岭南不过是引子……陈王之争在所难免!"
      "颜儿明白,爹想先放着岭南同陈氏相争,最后赢者……"
      王僧辩挑剑而起直至那细瓷茶杯,不过分毫之间,剑未至,而剑气已碎裂杯壁,"最后赢者才有资格同我争天下!"

      滚滚茶香淋漓而下,行军对阵何曾有过永恒的敌友之分?昨日他同陈霸先追赶前朝暴君,今日彼此心机筹谋生死相搏。
      "颜儿,这棋险便险在……敌我都太过了解对方。面上一局维系了如此多年,他不轻易开盅,爹亦不得妄动。"

      高峰入云,寒啸孤鸿远随江水湍急而去,船行急速,只见舱外人人面色紧张,握紧了刀剑不松。
      登船归返两日有余,顺江而渡,那习惯了红衣的少年立于窗边,榻上一人至今未醒。
      手里拖着那艳色的衣带远望江畔群山叠嶂,那有些显旧的衣料被血染尽,说不清的感觉。韩子高左臂肩骨碎裂,一日之后虽能勉强起身行走,但那左臂全然无法动弹,他靠在窗边更不知今后是否还有希望恢复。
      总之这一切同他来时全然不同,江风如刺,刮得韩子高眼角生疼,重重掩上了窗子回身去探那榻上的人,陈茜还是没有意识,突然就有些愤恨地伸手扼住他颈便,那人依旧倒在那里动也不动。
      韩子高僵持了一刻颓然松开右手,坐在他身边愣愣地望。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茜,哪怕是从十二岁那一日算起,算到如今。

      前日登船之后大夫用尽所能施针压住了他逆行经脉,"县侯身有奇毒,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之事,如今毒性被压虽不致命,但到底不同常人……此次强行动手血气逆行,入秋之前决不可再妄动内息,否则体内剧毒恐怕……"
      韩子高止了大夫的话让他退下,不多时日却又觉出陈茜额上滚烫,竟是突然发起了热,几番诊探无法,剑刃入体又染冷水,完全不曾处理硬是耗了一夜,此刻内息一乱统统牵连出来,昏昏沉沉倒在榻上至今不得转醒。
      韩子高很清楚,若想杀他,此刻任何人都易如反掌,登船当日夜晚便点灯清算人数,侯景降军八百有余,侯安都随同那少年一一命人去探问清楚底细,命人看押。
      几艘船上诸事分派完了,谁都忘了这孩子那一夜的血流得人心慌,只见他光影之下侧脸如玉,眉心朱砂一动,开口行事不容置疑,"侯景降军终究无法全然放心,还请几位副将务必盯紧,尤其是……现下县侯带伤,这些人如何处置留待县侯之命。"
      于是那些年数大了他两倍有余的人纷纷领命而去。

      行军简陋,舱中窄榻上铺了两层的衣物。
      主舱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韩子高便觉得累,他其实完全做不到的,甚至手下一阵一阵的发抖。
      到底是失血过多,可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陈茜如此,一旦再有人出了事,这千人的队伍必将于江中生乱。
      他必须得稳住。

      侯安都进来探过一次,就看着韩子高自己重伤之后一臂已毁,根本用不上力,却非要坐在那里一点一点给县侯换下身上碎裂的甲胄。
      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敢动陈茜身上任何,谁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众人随着长城县侯如此多年,竟然全不知他有一日真的倒下后该要如何,好像统统被触动了什么,记得的,忘记的,谁也不愿提起数年前台城天牢中的事情,人人缄默。
      韩子高守了一日只看着那碎裂寒光,心里酸胀就要忍不得的烦闷,那一夜剑壁硬是撞击在陈茜身上的声音犹在耳畔,他不能再看着这一切,终于垂了首没说话,任侯安都过来帮着自己给他换下。
      "子高?"
      侯安都低了声音想同他说些什么,那绯莲颜色的人却先摇头,"大哥,此刻定要命我部可靠之人看守舱外四侧,决不能有丝毫闪失,尤其是侯景败军归顺而来的那些人……县侯至今未醒的事情不要传于他们那方。"
      侯安都自然清晰利弊,"大哥明白,四下已经从你命令安排稳妥,只是……大哥其实一直都有话想问你。"
      韩子高原是坐在陈茜榻边,听了这话微微向里侧让让,下意识地一手掩在了陈茜身上所覆的外袍之上,"大哥想问什么?"
      这少年的直觉极是敏锐,他内心有些下意识地护住了陈茜,他知道侯安都不会对他不利,但是这话里开口的意思很明显也是针对他们两人之事,韩子高抬起眼来那目光里掩藏不住都是倦怠,侯安都望了一眼就有些难过,"大哥还记得你江畔时的模样……如今成了这般,手臂尚不知日后如何,身上失血虚弱……"
      韩子高微笑,"也总是子高自己所选,大哥亦是征战之人,伤病在所难免。"
      确实,他是个骄傲的孩子,可是他美得太让人无法忽视,以至于所有人见了他现在的样子都只剩叹息遗憾,"子高,其实不一定非要如此,如果你能冷静下来想想,就算你和县侯没有这层关系……我明白,大哥绝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人各有选择,只是如果没有这样的纠葛,其实今日不会是这种境况。"
      他堵着一口气坚持以身犯险,陈茜为了他无法修养内息,硬是同嗜血魔鬼勉强动手,如今一个昏迷不醒,一个重伤虚弱守在这舱里疲累无法。
      如果他们能够单纯地只是军功利益的关系,看着残忍,但其实才更为妥当,彼此为了各自前程前行,总好过闹得两败俱伤,湖水之中撕裂的血色莲花。

      股股江风透过木窗缝隙卷入,又将临近傍晚。
      韩子高出乎意料没有立即反驳什么,他似乎是真的太累了,也可能只是不愿意回答什么,看着侯安都顿了一刻,到底还只剩下勉强的笑,"我不知道,我只能逼着自己撑住……我必须保他安然无恙回到建康,其他的……真的不知道。"
      "郁书尚在家中等你。"
      "我明白,可是我待她不过视如亲妹,韩子高活着一日便要保她一日安康,其他的……我恐怕……起码现下我真的不知道。"
      侯安都叹了口气,想起城北院中那一季繁华的海棠树,孱弱无依的身影总是在等,又不知道是否还能等他回来,突然就有些负了气,"若是子高当真认定自己所选,那大哥也可试着去让郁书此生不必再继续空待。"
      那少年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反倒有些释然,"其实郁书所需要的便是大哥这般的人,我本就心气太高,爹早年就有担心,子高如今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恐怕回头已晚,于郁书而言我这样的人太过危险,她需要的是安定平顺。"
      老实可靠的人,在外行军也罢,起码侯安都总会想着念着,彼此都有个依托宽慰,而韩子高却太过一意孤行,总是去做常人不认同的事情坚定如此,到了最后突然发觉其实很多前尘旧事是无法回避的罅隙,那个死去却又再度回来的人于陈茜而言究竟有多重要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
      那毒为何避讳至此,还有从一开始便全都步步心机的一切……
      算了。

      他想不明白,却没权利去阻挡别人留住自己想要留住的人,"大哥,郁书托付于你,不论子高日后如何,哪怕众人唾弃也罢……大哥都要记得今日心念,护住郁书。她早年亲眼所见爹娘惨死,家毁人亡,已经太过不幸,我可保她安康,却不一定能让她幸福,大哥要做到……别再让她空等。"
      侯安都拍了拍那孩子兀自脱离的肩头,"我知道。你也一样,大夫所言县侯性命暂时无碍,只是内息所累转醒尚需时日,放心,陈氏不会如此轻易就被击垮,一定都会平安无事,撑过这几日便好了。"
      他也还是个孩子,逼着自己去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是否太困难?

      舱外突然卷着江风起了些乐音,一曲小调,如今满眼春日江城,他们却几乎是拼了命才熬得前朝旧事一一了结,满心苍茫,如今突然听得清歌,韩子高忽然想起了那片柳叶。
      "羊将军现下如何?"
      "两日不愿开口,不过……方才看着似是出来了。"
      "大哥在此保护县侯,我出去看看。"韩子高按在左肩之上慢慢走出主舱,就见得羊鹍一身黑衣却是散落的头发,独立船头。
      如同来时一般吹着那曲小调,不知是哪里的乡音吧,总有些婉转的心思在里面。
      只不过来的时候还有希望,离开之时却连尸骨都无处寻见。

      羊鹍觉出身后有人,却没有动,那调子一直一直不断在重复,软软的柳叶握在手里。
      "将军之妹育有一子……"
      男人手里一颤,淡淡的气息不曾停歇,"我不需要你来宽慰,这些旧事你不懂得。"
      "侯景残害亲子,阿柳死得很惨。"韩子高一字一句并没有任何宽慰的意思,反倒是刻意地激起了羊鹍的愤怒,只看着他握紧了手间,那柳叶几乎毁于一旦,"将军比子高年长,所经之事又远非我能想象,所以更该懂得信念之重。"
      信念?羊鹍面无表情,"我只想有朝一日能救她们逃出浅水城,却只剩得如今结果,信念……信念能还我小妹重生?还是能令流年逆转噩梦不曾开始?"
      韩子高侧了眼目,他记得阿柳临死之前的模样,却知道不能再刺激他,避开了一些迎着江风有些怅然,"将军嘱托子高到底无法完成,只是……死亡不应该只剩悲戚,将军小妹,阿柳,还有那些无辜被牵连埋骨浅水的平民……他们的信念还在,他们想要活着出来,想要能够在日光之下行走,这一切,所有能够留下命来的人都应当珍惜。"
      他牢牢记得竹最后的目光,完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口鼻,恐怕那个人一生都没有这么勇敢过,但是正因为他不可能再活着出去,所以他希望恩怨是非之后能够有人此生无憾。
      这就足够了。

      羊鹍将那普通到建康之中随处可见得柳叶牢牢握在手心,"我以前只知县侯为人狠历,行事张狂不驯,我竟不知道他看人眼光如此之准。"
      那少年似乎气力不继,缓了一刻摇头,"他只是掩饰罢了,他若不维持这样的秉性隐藏所有,恐怕早就同你主上无异。"停了停望着羊鹍颓然的发丝,他该是几日不曾合眼,以往阴沉乖戾的周身只剩下重创过后的萧索,"他们都记得这柳叶,羊将军,既然活着,便不要自怨自艾蝼蚁一般的样子,这柳树在一日,你便当带着他们的信念活下去一日,我们应当想办法结束这场噩梦而不是一味沉湎毫无用处,懦夫行事!"
      这也是当日他自己站在会稽山阴的村子里时,陈茜教会他的。
      那个时侯他面对一村白骨,徒劳悲伤完全没有用。

      韩子高凛然不惧,直直地加重了三分说完便望着羊鹍,他知道没有人敢这般同一个曾经随着侯景生杀踏遍的人说话,可是他就是看不起如此一味消沉的人。
      浅水城轰然坍塌惊醒了怨魂魔魅,连韩子高自己都生出三两份恍若隔世的感觉,明明不过几日前后,他却觉得自己疲累得像是把这一辈子该要经历的变故统统领受。
      竹公子没有死,他才是早年给陈茜下毒之人,最后却同他交换,终究还是换得了他去给侯景下毒。
      一个偶然遇到的孩子,他明明答应过他一定会活着出来,可是最后那么小的幼童惨烈地死在他面前,终究还是只有他一个人走了出来。
      甚至现在就连陈茜都内伤昏迷。

      天色将晚,前路群山环绕辽阔悠远,猎猎江风卷过衣袍,柳叶呜咽。
      多少年生死一笑剑歌烈。问天下,谁能掌缘生灭。

      羊鹍看着韩子高淡了目光转身离开,突然在他身后开口,"其实当年我族选择追随主上的时候便当知道……这条路定是要害人害己,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有想过,也许小妹早已出了事,只是我自己不肯信罢了,怪不得别人。"
      韩子高依旧用右手护在左肩之上,脚步有些虚浮,羊鹍的声音一直在身后响起,"你又何曾不是一样?韩子高,你太年轻,何必执意赌上一切……陈茜比起我来更加危险,他旧年的恩怨早便是无法改变,而相国又早已蠢蠢欲动对这一方天下势在必得,你何必执意牵连进去?多少年了……他重伤如此当真是笑言……而你……"
      明明笑尽春风正当繁盛的好年纪,却已经肩骨尽碎,或许日后就是半个废人。
      这后半句话羊鹍不可能完全明言,只看着那红衣少年逆风而去。
      "涸辙之鲋……"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与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只是这是否真的到了泉涸之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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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啧啧,昏死的那位踹一脚~该醒了啊~再不醒老婆要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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