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东陆]国舅爷

　　卢太幽一听颜九歌要让齐衡上奏章夸赞自己，卢太幽当即有些不好意思，忙称自己不过是秉公办事罢了，不值得劳烦齐中丞特意写一篇歌颂奏章给圣上。然而，颜九歌笑着拒绝了卢太幽，只道御史台总要出一两个值得让朝臣们敬仰的人来，也显得自己御下有方，不能被其他二司及六部给比下去。其他人也连翻应和，觉得颜九歌说得有理，卢太幽自颜九歌嘴角边那模糊的笑意察觉出此事不是那么简单，他还要拒绝，但整个御史台无人不赞成颜九歌，直到这时，卢太幽才猛然醒悟，本以为孟怀峥走后的御史台会是一盘散沙，齐衡与御史台诸人都不对付，更会与颜九歌不合，没想到竟是这般情状。卢太幽背后冷汗涔涔，这才知自己已骑虎难下，怕是再难翻身了。

　　想到此，卢太幽颓然跌坐在了椅子上，目光发直，已听不进任何言语。

　　颜九歌收起嘴角笑意，落在卢太幽身上的冰冷目光转瞬即逝，继而他打了个哈欠，抬了抬手示意诸人先别说话：“还有一事，我想与诸位探讨探讨。”

　　这是颜九歌第一次来御史台，身为御史大夫，他也是第一次真正地与手下的官员们共事，御史台的御史们心气都高，而自己又是之前被他们弹劾的人，如今要统领他们，颜九歌知道齐衡这些御史们定然不服，故而他也没特意摆高自己的姿态，也没刻意畏首畏尾，他只当自己是个初次任职的新人，将齐衡等人当成御史台的老人，与他们相处保持些许距离，又不生疏，所以他刚才说探讨，是真心实意，诸人对颜九歌的抵触感减少了些。

　　孟怀峥不在，御史台一直以齐衡为首，诸人看向齐衡，向来脾气冲天的齐衡此时像是换了个人，他虽坐着，却拱手向颜九歌作揖，似乎已经承认颜九歌为御史台台首：“台首请说。”

　　齐衡的态度着实让颜九歌也有些意外，不过颜九歌心里也清楚，定是孟怀峥那日与齐衡谈了些话，让一向“目中无人”的齐衡难得能拉下脸来，所以齐衡比卢太幽聪明，至少没让越古灼难做。

　　诸人见齐衡表态，也跟着纷纷说道：“台首请说。”

　　颜九歌此时才感觉到自己的还拥有一丝威信，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记得我朝开国，置御史台，其中御史大夫一人、御史中丞二人、侍御史六人、主簿一人、御史九人、监察御史十五人，或有巡按二人，如今我看在座御史中丞只有齐衡一人，侍御史也就三人，御史及监察御史各不足数，御史台有监察百官、弹劾官员、肃正纠纪之责，我朝官员至地方州府也足有近千人，官员冗杂，而御史台区区几人每年又能纠察整肃多少官员呢？我非是对诸位能力有所怀疑，只是能力再高，要监察这般多的官员，难免也会疏漏。”

　　“台首是觉得御史台人手不足？”甄凡仁问道。

　　“我是这么觉得的，诸位认为呢？”

　　齐衡道：“孟老台首在时也曾提及过御史台人手不足，不过诸多新录的官员们觉得御史台于他们仕途无益，多选择了六部，故而御史台这些年鲜少能召到新的官员。”

　　颜九歌挑了下眉头，只怕齐衡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御史台里有齐衡这个“炮仗”，想来的人怕也不敢来。不过，多半的原因就是齐衡说的那样，再加之御史台里的人心气都高，不会像六部官员那样会拉拢人。

　　“那台首打算如何做呢？”

　　“马上秋闱将至，秋闱结束后，诸多取得名次的优秀士子会参加来年的会试，会试中有优秀的士子能补缺我朝官员空缺，我想趁此机会，不如在这些士子中寻些优秀的来。”颜九歌笑眯眯地说。

　　“台首昨日去洛书楼就是为了这个？”甄凡仁惊讶地说道。

　　“洛书楼那么贵又不好吃，我没事去那里干什么？”颜九歌无奈地说道，而在座无人不点头认同颜九歌说得对。

　　“那台首准备怎么做？毕竟御史台虽能弹劾百官，可也不是个什么好地方。”有人说道。

　　颜九歌笑呵呵地说：“总闷头坐在御史台里当然谁都不会来了，我们得告诉别人御史台的好处，这样才能招到人嘛！”

　　“啊？”诸人面面相觑，不知颜九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二日，大家终于明白颜九歌要做什么了。

　　越古灼捏着奏折，大笑不已，站在群臣中的卢太幽得窘得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朝臣们像是看热闹一般，都憋着笑，大家都没想到，写惯了弹劾奏本的齐衡写起赞美之文也这般文笔卓著，能与七年前为讨伐颜九歌写的那篇檄文并列。

　　“齐中丞文采斐然，我朝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来人，将齐中丞这篇赞文誊录一份，张贴在御史台门口，让夔都和越朝的百姓都好好瞧瞧齐中丞的文采，也敬仰敬仰卢御史的忠心！”越古灼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站在人群中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颜九歌，颜九歌这埋汰人的手段委实刁钻了些，不过越古灼并没反对，相反他还推波助澜，让卢太幽被置在众人面前，好给朝臣们一个教训。

　　今日夔都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御史台了。

　　大红榜张扬高挂在御史台前，洋洋洒洒近万字的赞文铺天缀下，成为了夔都街头巷尾的话题。平日里门口罗雀的御史台，今日摩肩接踵，闻讯而来的百姓们争相阅览。

　　不仅如此，红榜之下，还社了个高台，高台两侧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台上卢太幽胸前挂着红彩球，头戴官帽，实足像是大小登科一起考上的模样。卢太幽低头看着台上闹腾腾的百姓，头皮发麻。他四处瞧了瞧，御史台的其他大人们也没好到哪里去，齐衡黑着脸端坐在台下一旁的案几后，案几前则排了老长的队伍，有芳华正茂的少女，有秋闱赶考的士子，更有一群老妪相携而来，像极了被追捧的大文豪。

　　“齐、齐大人能给小女子的画扇上提首诗吗？”

　　“这是学生的拙作，还请齐大人指点。”

　　“听闻齐大人还未婚娶，我的小女儿二八年华……”

　　虽然齐衡脸色不是很好看，但齐炮仗面对的是越朝的百姓，他也只能憋着，他低着头，木然地在百姓递来的各种纸张、绸布、扇面、绢伞甚至树叶上题字落名，还得一边应付着诸多少女和前来提亲的老妪，齐衡一腔怒火，最终也化成了无可奈何。

　　此时“罪魁祸首”御史台新任台首颜九歌正一身便服，躲在御史台不远处的一个馄饨摊旁喝着馄饨吃着汤包。不得不说，夔都里什么都好，唯独酒楼里的东西不如街边小摊。这间馄饨摊的口味也不能说得上太好，又开在御史台旁，平日里鲜少有人，今日几张小椅全坐满了人，颜九歌也算是好不容易才挑到一张小桌子。

　　“真是有意思咯，以前这御史台就像是阎王殿一样，谁都不敢来，今天倒成了夫子庙了，大半个夔都的百姓都来了。”馄饨摊的老板一边下着馄饨，一边感慨。

　　颜九歌撇了撇嘴，心想自己还没上任前御史台都被叫做“阎王殿”了，这齐衡到底有多可怕啊？转念一想，自己也算是讨教过齐衡的人，也被对方写了一篇文章骂得千古流传了，可不厉害吗？这么一想，颜九歌又觉得心里委屈，同是被齐衡写了文章的人，卢太幽还能站在台上受人膜拜，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别说，以前都以为齐衡骂人厉害，这夸起人来也厉害。”馄饨摊旁的一围观的路人说道。

　　同行的人哈哈笑道：“你看了那篇赞文吗，把卢太幽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味，细品还没骂颜九歌的檄文舒服。”

　　“怎么说？”

　　颜九歌也好奇地竖起了耳朵，想听一听。

　　那人说道：“那篇檄文吧，读起来酣畅淋漓，直抒胸臆，豪气干云，让人通篇读下来觉着骂得好，骂得痛快！这篇呢，虽然辞藻华丽，璧坐玑驰，可总觉得少了些灵魂，是一篇典型的策论之文，但不如前一篇让人印象深刻。”

　　可不是吗……颜九歌也感慨，自己初看齐衡那篇檄文也觉得雷霆万钧，若不是那篇文名为“伐颜檄文”，颜九歌只怕会买下真迹收藏。

　　“你这么说我也觉着是了。”另一人应和道。

　　“哼，这篇赞文表面上看是夸人的，其实是骂人的。”突然，一个年轻的声音冒了出来。颜九歌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不久前在小食谱里见到的那位姓秦的学子。

　　“兄台何意，连陛下都命人将此文张榜于御史台外了，怎么就是骂人的呢？”

　　秦姓学子轻蔑笑道：“‘朗朗如日月，峥峥如山岳’，你们再看看卢太幽，此人称得上吗？放眼我朝，也只有老台首孟怀峥当此称赞，齐衡向来以老台首为尊，又怎会如此写？再看下一句‘犯颜直谏，据理争之’，就算是老台首孟怀峥也没这么大胆到‘犯颜直谏’，唯一一次也只是在七年前颜九歌摄政之时，那时颜九歌算不得帝王，老台首向他扔奏折无非是臣对臣罢了，这个卢太幽功绩远不如孟老台首，敢如此无礼，怕是为陛下所不容。

　　“陛下纳谏，怎会容不下他？”有人质疑道。

　　“那请问卢太幽为官这么多年都向陛下说了哪些谏言？又有何真正有用的谏言值得陛下采纳？”秦姓学子问道。

　　“这……”诸人细索半晌无言，卢太幽为官五六载，在朝臣中很不出众，若说谏言还没曹思礼及甄凡仁说得多，更不及齐衡了。这三人都不及孟怀峥，卢太幽更是远远不如。

　　这么一思量，诸人倒吸一口寒气，原来皇帝并不是真的要表彰卢太幽，暗地里是要将卢太幽置于死地。而真正替皇帝做这事的人是——如今的御史台台首颜九歌。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群里不仅有夔都的百姓，还有达官显贵。颜九歌看了眼人群，目光刚转过去，就见人群中一人冷冷盯着自己，颜九歌吓得赶忙吞了一口馄饨，险些被烫着。

　　“老板，结账了。”眼瞅着人往自己这里快步走来，颜九歌慌忙掏出几枚铜板就要闪，哪只对方见自己要躲，加快了速度，颜九歌还没走出馄饨铺就被练栖威给拦得结结实实。

　　练栖威素日里领着羽林军在夔都内巡视，夔都百姓大半认得，又因几日前洛书楼一事，就连来夔都赶考的士子们也认得他了。坐在馄饨铺前的人见练栖威拦下一人，皆好奇此人是谁，竟让练小侯爷亲自来了。

　　练栖威瞪着颜九歌，似笑非笑地说道：“此处风景绝佳，能瞧见御史台处的景象，颜台首倒是会选地方。”

　　练栖威话音一落，对面馄饨铺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讶声：“颜九歌？”

　　“那人真的是国舅爷？”

　　“他在这里吃馄饨？”

　　“不可以吃吗？”颜九歌没好气地回头对馄饨铺里的人哼了一声，而后又回过头对练栖威说道，“练小侯爷想瞻仰齐衡的文章请自便，我吃顿饭还要向车骑将军禀告吗？可没不准朝廷官员吃路边摊吧。”

　　“是没不准。”练栖威竟然点了点头，而后他径直走向了馄饨铺，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老板，与颜大夫一样。”

　　颜九歌挑了挑眉梢，心里憋着火但没发出来，一拂衣袖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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