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值奴隶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远处牛羊被晨光渲染成了黑色剪纸。一路上坡向唐文居住的灯塔走去，韦庄的实验室就隐藏在那片海礁石中。
　　焰北在穿行过花园中众多艳羡目光时，完全不为所动。但当满满的草原味道扑面而来时，身子却不禁有些细细度发抖。他调动着身上所有的细胞感受着这不可多得的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顾云沛也感受到了焰北对广阔草原的喜爱，耐心放慢脚步，随他在草原上或慢或快地溜达和玩耍。
　　焰北抓起一把泥土，仔细品鉴这其中所有的成分：这其中有亿年前漫步于斯的动物屑骨，有无垠大海从千里之外运送而来的盐分，有永远根植与此的植物生长死亡留下的腐殖质，有历经地心熔岩炙烤而成的奇异晶体，……
　　——时间和空间被握在这一小把泥土中，又缓缓从指间泄下。

　　焰北抬头，看了看顾云沛，突然就笑了，没有任何的意味，就仅仅是单纯的高兴。
　　“我可以，”焰北握满泥土的手向前伸了伸，问：“尝尝吗？”
　　顾云沛眼瞳变得干净而清亮，在这一刻，他突然暂时忘掉了所有。他也冲焰北笑——开心的笑，点头说：“可以！”
　　焰北伸出食指吮了吮，仔细品尝泥土的清香
　　“是什么味道？”顾云沛问他。
　　焰北看着他，认真回答：“和你的味道很像。
　　——据说人类躯体的成分和泥土高度相似。我们以不同的形态存于世间，但死后终将重新归于泥土。

　　韦庄的实验室是借助海边常年被潮水侵蚀而成的一个天然山洞建的，外面平平无奇，不知道的甚至会以为这里只是一处废弃的住所，然而里面却别有洞天。
　　韦庄开门，看到的是顾云沛还留有笑意的脸，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头发帘上还挂着几颗干草稞子。而他身后，则跟着位面貌精致的少年，满身满脸的艳丽直逼人面，表情因为茫然而显得很淡。
　　“不好意思，迟到了。”顾云沛看了看表，解释说：“焰北很少能出来，所以一路上我让他多玩了会儿。”
　　韦庄面无表情地点头，示意两人跟他来，拨转轮椅，沿一条幽静舱道向实验室深处走去。

　　三人进入一间密闭舱室，迎面而来是大股的消毒水和防腐剂的味道，屋子中固定着一把硕大的金属座椅，围绕着金属座椅延伸出许多连接着数据线的监视屏。
　　各种金属器械在实验室白色无频闪冷光源下显得愈发冰冷，

　　而屋子的一侧，则摆放着个类似标本缸的玻璃格柜，里面分门别类地保存着各种大大小小的头颅，这其中，尤其触目惊心的则是前两天还活着的醴逡。
　　人类大脑在死亡后一段时间依然保有记忆和意识，韦庄将能搜集到的头颅处理后通过气氛保鲜，研究其生前的记忆，并且试图将其编码后保存下来。

　　顾云沛突然有些不安。一路上，他告诉焰北需要来这里他配合韦庄完成个实验，取得他脑中的某些数据，以此对抗数值公司的阴谋。他并没有告诉焰北他想帮焰北破解他的key，毕竟自己没有绝对把握能取得key，没有必要平白无故让焰北担心。
　　但现在这个阵仗，别说焰北，自己都不可能不多想。

　　“云沛告诉你来这儿是做实验的吗？”韦庄问焰北，语气温和——但冰冷。
　　焰北一如既往地乖顺点头。
　　“好的！”韦庄点头，示意焰北坐进屋子中间那把椅子上。焰北依言坐了进去。

　　韦庄又取出一个手掌长的玻璃瓶，玻璃瓶中发出莹莹绿光，里面仿佛装着无数荧光虫，他告诉面前两人，这是一种能突破人体血脑屏障的放射剂，吃了它，里面的药剂会顺血液进入大脑各个部分，并将实验所需要的数据传递出来。
　　焰北正要伸手去接玻璃瓶，韦庄突然又将手收了回去。他想了想，对站在旁边的顾云沛说：“帮他拿杯水来，好吞一些。”
　　顾云沛看了韦庄一眼，觉得这家伙有点诡异，但还是点头答应，出去帮焰北倒水。

　　顾云沛走后，韦庄玩弄着手中绿色的小药瓶，抬头斜睨了下焰北，问他：“相信我吗？”
　　焰北环顾了下四周，思忖了下，诚实地摇头，说：“不相信。”
　　没有人会在这种场合下相信如此一个陌生人。
　　“那你相信顾云沛吗？”
　　焰北点点头。他没办法不相信顾云沛，他来到这世界，所有一切都是顾云沛安排的。
　　“所以，一会儿你会吃这药吗？”韦庄将药瓶在焰北面前晃了晃。
　　焰北有些迟疑，他不知道韦庄是什么意思。
　　“我想取得你的大脑数据，但不保证这药肯定安全。”韦庄嘴角上翘，似笑非笑，看不出任何表情。

　　门再次打开，顾云沛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水。
　　韦庄转动轮椅，向门口走去，顺便把手中的玻璃瓶递给顾云沛，语气平常地说：“让焰北吃完药，你就出来吧，我们一起看实验结果。”
　　顾云沛接过药瓶，向椅子中的焰北走来，将药和水杯一起递给他。
　　焰北接过药瓶，看也不看顾云沛，拧开瓶盖，一口吞下。

　　五分钟后，韦庄的声音透过舱室的四面墙壁渗透进来。
　　“焰北，放松身体，将双臂分别搁在扶手上。”墙壁里韦庄的声音指示即低沉又冰冷。
　　“对，就是这样。然后将两脚放置在你前方的脚蹬上，双膝并拢，很好。双肩下沉，缓慢呼吸。”

　　倏然，屋子里响起咔哒声响，照明灯熄灭，只剩下盛装标本的格柜上上一排蓝色冷光源，映射得里面的头颅面部更加幽深恐怖。
　　焰北的头缓缓后仰，无力靠在椅背上，眼瞳逐渐失去神采。但在他闭上双眼之前，顾云沛总觉得他眼角的余光在看着自己，里面包含某种一闪而过的情感。
　　——恐惧？渴望？祈求？
　　他在希望自己做些什么？

　　焰北的忍耐力极佳，很少在顾云沛面前表现任何情绪，但一旦有那么一丁点儿泄露，顾云沛就会觉得不安，忍不住想把他需要的都给他。
　　顾云沛伸出右手，想要安抚下他。

　　然而焰北已经闭上双眼，随着几声轻微的机械转动声响，焰北的腰部，胸部，双臂，双腿都被从椅子中抽出的机械臂牢牢固定。最后，在焰北颈侧两端，滑出两个半圆环金属板，合拢后严丝合缝正正卡着焰北细长的脖子
　　现在，焰北就和顾云沛上次在这间实验室中看到的醴逡一样，头颅被紧紧固定在一个银色金属盘的正中央。

　　顾云沛骤然转身，向门口走去。他怕自己再不走，下一秒就会失去理智叫停实验，将焰北带走。

　　韦庄的数据室内，他正紧张地盯着面前的屏幕，十颗手指在硕大的机械键盘上上下翻飞。连顾云沛走近都没空抬头看一眼。
　　屏幕左边，显示着焰北侧面头颅，一股绿色光流正突破焰北的血脑屏障，沿脊柱向他的大脑流动，最终光流被分散成无数颗细小的绿色光斑，扩散到脑海中，并发出某种特定频率的信号。

　　韦庄喉结微动，双眼因为激动已经开始泛红，他一边操作一边低声叨咕着，倾泻心中无法抑制的紧张。
　　“人体大脑有1000亿个神经元细胞，它们每分每秒都在交换着控制躯体的运动、记忆和情绪的相关信息。”
　　屏幕的右边，各种白色字块的数据飞快从顶端掉落，被整理成数据流后又从下方有序消失。
　　“这个数据量极其庞大，普通服务器根本无法容纳和处理如此庞杂的信息，但焰北现在处于半休眠状态，除了支持生命必须的生理系统，其它的活动都已经被我限制。”

　　然而逐渐地，屏幕顶端向下滑落的无数数据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到处是飘零的得不到整理的数据。
　　韦庄开始变得语无伦次，他小声祈求：“十分钟，只要给我十分钟，下载出所有数据，编码后我就能将key破译出来。我只需要十分钟，十分钟，求你……”
　　话音刚落，屏幕数据突然雪崩，屏幕上所有黑底白色数字连成一片，发出刺眼光芒，耀目得韦庄都忍不住偏头避开。

　　再睁开眼时，屏幕已经彻底黑屏。
　　嘭地一声，韦庄捏得紧紧的拳头大力砸在键盘上，随后像泄了气的皮球般颓然瘫在椅子上，浑身无力，“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我们连一分钟都支撑不住。”
　　……

　　良久，顾云沛将手放在韦庄肩上，“所以，实验失败了是吗？”
　　韦庄手捂着下半张脸，痛苦摇头，“他们实在是太强大了，云沛，数值公司的实力无法估量。无论是硬件还是技术，我可能连他们的百分之一都无法达到。”

　　“你已经尽力了。”顾云沛安慰地拍了拍韦庄
　　“对不起！”韦庄低声说。
　　顾云沛：“没关系，我会想其它办法。”
　　韦庄：“那个焰北，对你很重要吗？”
　　顾云沛：“很重要。至少，焰北证明了数值公司也有弱点，他们也会失败。而我们只有知道敌人的弱点，才能彻底打败他们。”
　　韦庄：“如果真的没办法找到key！焰北会怎样。”
　　顾云沛摇头，他不知道会怎样，但是按照数值公司的说法，焰北肯定没办法活下来。
　　“听他们说，如果没有key，数值人就会像失去植物的水枯萎而亡，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突然，屋内响起连续的刺耳电子蜂鸣报警声。韦庄视线慌忙转向屋中另一块屏幕，脸色骤然变白。连接在焰北身上的生命监测仪报警，显示焰北的生命体征正在变弱。
　　“怎么回事？”顾云沛厉声问。
　　“不，不知道！焰北有生命危险！”说话间，两人向焰北所在实验室冲去。
　　“你不是告诉我实验是绝对安全的吗？”
　　“我敢保证，实验肯定安全。那些放射性药剂会在四小时内通过新陈代谢被排出体外。”

　　顾云沛率先一步赶到实验室，发现被固定在各种机械臂下的焰北身躯在急遽痉挛。
　　“焰北——”
　　顾云沛低吼了声，觉得自己心都空了一半。他疾步冲上去将焰北紧紧抱住，但是他根本无法控制焰北的身躯，怀中的焰北在拼命喘气，脸上无一丝血色。
　　韦庄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他打开和焰北身体相连的所有监测仪，飞快查看着焰北的各项生理指症。
　　“血氧浓度过低！”韦庄吼了一声，立刻拉过来一颗和高浓度氧气罐相连的管子，直接插入不停痉挛的焰北鼻内。
　　五分钟后，焰北终于平缓下来。

　　“他没事了。”韦庄松了口气，对顾云沛说。
　　此时的顾云沛，正将早已从座椅上卸下但还未清醒的焰北紧紧搂在怀中，用眼睛细细描摹着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
　　焰北实在是太完美，完美得有些绝情，完美得太不真实，总给人一种他随时会离开这人世的感觉。就在刚才，顾云沛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某种恐惧，某种即将失去的恐惧。

　　“焰北身体不好吗？”韦庄问顾云沛。
　　顾云沛摇头，说：“按照数值公司的说法，焰北的各项身体指标都达到了最优。他是他们十几年来最优秀的数值人”
　　“所以，焰北不可能有什么疾病”韦庄紧紧皱着眉头，他还在查看监测仪器上的历史曲线，试图找出焰北躯体突然失控的原因。
　　“当然不可能，他先天优异，后天……？”
　　焰北来到这个世上实际还没超过五天。

　　“——除非，……”
　　顾云沛和韦庄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焰北他？”
　　“先天条件最优！”
　　“但是没有key！”
　　“所以会枯萎！”

　　“所以，数值公司的意思是，如果焰北拿不到key，十五天后，他就会窒息而死？”韦庄说。
　　氧气之于人类，正如水之于植物。
　　“应该就是这个意思。”顾云沛点头，声音低沉但是缓慢，“没有十五天，现在只剩下了十天。”
　　“我们可以一直给他输氧气吗？”顾云沛问韦庄。
　　韦庄摇头：“数值公司没这么傻，他们的key控制的是焰北的神经细胞，如果十天后，焰北得不到key，主管呼吸的神经系统将会自动停止运行。焰北的身体所有细胞将被动缺氧，从而停止运行。”
　　人没有呼吸，三分钟之内就会窒息而亡，而焰北这样的窒息死亡，将彻底得连一秒钟都不会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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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必须要拿到key。”顾云沛一字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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