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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也没人扶我一把。
当我好不容易爬进他那架空而大的马车车厢里时,他隔着半边帘子看了我一眼,竟几不可查的皱了一下眉头。
我怔了怔,这才晓得他瞧不上我——已到了不愿与我同乘的地步。
乖乖,何苦来哉!
统共一辆马车,他坐了,我便坐不得?我又不会骑马,难不成我也配把大刀跟在他那马车后头跑?
我可是个弱质女流……那属实不像话!
我便假装瞧不着他那两道紧盯的目光,埋头挪到靠窗的一侧,稳稳坐下了。坐下后,这才偷瞟了他一眼,却见他已四大皆空似的阖目养着神,像是被我给气坏了。
我咽口唾沫,心里却憋着一乐。
他非要买我回去,给他自己添堵,这我也是想不通。
可行过二里路,他一直目不斜视的垂目坐着。我却是重返阳间一趟,心里憋了许多年的话都没处说,早坐不住了,只好厚着脸皮同他搭话道:“说起来——我该叫您什么呢?息烽将军?还是无为将军?还是老爷?或是公子?”
他维持着垂目的姿势未动,“随意。”
我点点头,“要么我唤您烽郎?或是程郎?”
“你——”他面皮一抽,“只管叫我将军就好。”
我“嗳”一声,又道:“您怎么不拿正眼看我一看呢?”
他未来及答这话,我先皱了眉头抢白道:“奴家乃一乡野刁妇,不值一提?”
他这才抬起眼来,正面对着我,本本分分诚诚恳恳的,叹了口气,“本将乃一无为将军,何足道哉?”
我一愣,紧跟着又道:“奴家脾性刁钻。”
“本将驭人有术。”
“保不齐您生了气,哪天就要一刀了结了我?”
“圣上钦赐息烽为名,本将以和为贵,不伤妇孺。”
我促狭一笑:“那您八抬大轿娶我么?”
他容色一滞。
话都不必说出口,我已晓得了,我是只配给他做小。
我再一瞅他,“那奴家的性命呢?”
他目光逡巡过我面上,又看着我眉心,良久,别过眼去,淡淡道:“只要我在一日……便保你此生无忧,性命无虞。”
“当真?”
“本将乃平疆安国的大将军,怎能言而无信。”
他这话说的很好听,我却是不敢信。
我又问:“那您为什么非要买我入府呢?”
他微微低了头,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昨夜有神仙托梦于我,说今日申时在盘脚坡下的悦来客栈将歇息一位女子,坐东北方,名嵌一个玉字,姿容昳丽,是吾妻之再世,偿未尽之前缘。”
“……”
我听的牙都酸了酸,好家伙,阎王老儿忒鸡贼了。
只为了将我安插到他身边去,竟把个多少年前便老掉牙的话本子现成编出来哄他,真亏得他也信。
他又道:“我虽为无为末将,但命连国祚,嫁娶诸事需报知圣上批复。府中正室之位有主,便拟为如夫人,坐媵妾之位,暂行夫人之实。此地离京城山长水远,加之武定叛乱,快马加鞭,也需两三个月一个来回。待圣旨一下,即刻同你成礼。你从此于这无为山庄上安身,我必不会亏待了你。”
这话往白了说,便是虽有神仙有言在先,我如今也只能给你一个妾室的名分。
我笑笑,“知道知道,我不贪您那夫人之位。贪那个做什么……”
贪了夫人之位,难不成我往后就能受享半世荣华?
万一这息烽将军哪日想起来就造个反,我真是腔子上长十个脑袋都不够陪他掉的。没准儿下到阴司地府,阎王爷一总算起旧账来,还要把我俩往油锅里煎一煎炸一炸,娘的,我贪那个做什么?
正想着他日后在阴司地府中上刀山下火海的倒霉样,我猛然抬起头,正对上他一双漆黑深沉的目。
我那呼吸便滞了滞。
他一向是这样一双欲说还休的眼睛。
看着我时,上一世、这一世,都带着许多的自厌与不屑,可今次这一遭,里头竟还夹杂着几分打量与薄怒。
“给我做夫人,委屈你了?”
仍旧是那一把极低沉极萧索的嗓音,我一呆,生怕他恼起来一脚将我踹下马车去,屁股上被转轮王踹过的一脚还隐隐作痛着,忙赔笑道:“哪能啊?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这话我没掺半分虚。
哪怕我老下脸皮来,同他求这一个夫人的名分,他也必然不会因此就施舍给我。
这便是求之,不得。
他转过眼去不再看我,我也转过眼去不再看他。
十里翠林,千山锦绣,我望着迢迢一道山路,两旁石碶的丰碑,微微晃了神思。
对于这位圣上亲封的息烽将军的府邸,将军岭下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猜测有许多。
我们妒女村村头卖苦力的大壮,猜他们一定挥的是金锄头,而我妹妹丰盈——猜他们一定用的是玛瑙盘子翡翠碗。
她这人不行,猜却是猜对了。
无为将军盘踞的这一块土地,方圆百里,南至昌江,北接山阴,同分封各地的权贵宗亲相比,虽不算甚大,却有尺水兴龙之势。
将军岭上那座气势恢宏的前朝行宫,大门口的金匾额上题有四个大字:无为山庄。
我那卖命的瀛仙馆已是雕栏玉砌的好去处,可跟他这无为山庄一比,实在是惨不忍睹。
只看那白鹦鹉,紫鸳鸯,豢禽养畜,藏身于山;良弓飞鸟,隐于丘樊,颇有化外仙山之韵致。
我再抬目远望,这时已碌碌过了山脚下那座将军府,而车马兵丁皆往无为山上去了。
瀛仙馆是个是非烂舌之地,什么样的宫廷秘辛我未曾耳闻?
这无为山……
我总算记起来他们将军府的旧事——开国领功、分封诸王那一日,当今圣上亲封其为镇军大将军,并赐息烽为名。
可刚过了甲子年,圣上接连几道恩诏,再“擢”为无为将军。
说是取老庄“无为而治”之美意,九百里封邑将军岭,御赐将军府,并一座无为山庄。
从此息烽将军卸了甲,从真京一路往南迁,举家搬到了无为山顶上。
无为山正是将军岭靠着昌江的一段主脉,再过去便是娘子山,这中间千八百余里,嵌着一道美人关。
那娘子山已是连绵起伏之势,于险要处更筑起东南关门两座。
千米城墙巍峨耸立,东城门门洞上方镌刻“御赐美人关”五字,复檐“九州门户”,南城门上方额书“天下第九关”,复檐“三省要隘”。
五梁国雄关百二,唯有美人关真应了其名,叫各路豪杰倒马,英雄难过。
而我,正出生在娘子山下头的妒女村里。
八九岁上,正见过他们将军府往南的行车经过美人关。
那时候十里八乡流言甚多。
彼时仅十岁的吴郎信誓旦旦同我说,这无为将军是深得皇帝倚重,领旨威镇南方藩屏要隘;而我们村里多读了几年书的孔老秀才却压下眉头高深道:这是功高盖主,杯酒释兵权……
车厢里忽然一颠。
我想的正入神,没留心这一吓,正要骂娘,上首坐着的那“杯酒释兵权”的无为将军——却先皱着眉头,很有些不耐的提醒道:“下车。”
我一愣,他是在赶我?
“马车只上得半山腰。”他见我怔愣,又淡淡抛下这么一句。
我恍然大悟,忙侧着身又颇狼狈的爬下去,却没看见他伸过来要搀我一把的手。
到山道上立定,我抻着脖子看了看,“怎么着?众位要换马骑行啦?”
他从小厮手里接过乌噔噔的细皮鞭,朝我这边看过来。
目光刚一触着,我便听到他沉着声唤:“你到我这儿来。”
我装模作样的朝四围看了看,只见那两列训练有素的家丁一时皆面面相觑的杵在马上,桩子似的。
我便咽了口唾沫,虽不知他们觑什么,却没来由的红了丝脸,在对面那男人严冽的目光中颇不情愿的一步步挪了过去。
等到我沾着仆仆风尘的发丝擦过他下颌,同乘一匹骏马而仰他鼻息时,我攥着缰绳的手竟一抖,还好巧不巧的慌忙薅住了□□这匹战马油光滑亮的鬃毛……
你要是晓得被人一下猛扯住头发的痛楚,便能明白此刻我的险境。
一霎,山风拂面,马蹄奔踏,他将我箍入怀中。
“坐稳!”
这声厉呵响在我头顶,而同骑的这匹脾性暴烈的细颈黑驹,已一骑绝尘,甩开身后打马的家丁们数十丈远了。
自然,我也是事后才晓得,这千里绝群的黑马名“盗骊”,乃关外进献我朝之名马,当年穆王的八骏之一。
擦面的山风猎猎,二人一马,疾驰向山顶禁苑。
等到吁声响在我耳畔时,山庄大门上的金匾额已在秋阳下熠熠生辉。
被他抱下马来,我侥幸这一路并未受伤,他臂力惊人,护得我很是妥帖,只是架不住我先行软了两腿,两眼发黑。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他抱了我径往府中大步行去。
后来的事我亦不记得,想是从地府里爬上来的阴躯承受不住阳世的颠簸,靠在他怀中时,我竟舒舒服服地昏睡了过去。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门外进来一个老嫂子,撩起了帘布说:“侧夫人送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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