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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高高的老槐树在北风里抖着枝子招摇。
我栖身的这间破草房,东倒西歪的仿佛也生了痨病,此刻房檐上扑棱棱地落了几只乌鸦。
这样兵荒马乱的时节,人吃不饱,狗吃不饱,只有一群群的乌鸦肚皮溜圆的飞来飞去,欢天喜地的给人们报丧。
五更天,那将军岭上先帝亲封的息烽将军,破了山阳的城门,街道两旁的降卒在血泊中夹道欢迎。
远处的官道上苍尘四起,战马声嘶,残星拂旗。
而我整个身子,已一截一截地凉了。
朔风卷地百草折,冷风直逼冻死骨。
我在最后一缕残息也游离出来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跳一跳来拿我的一对无常小鬼。
厉鬼勾魂,无常索命。
白无常手里的哭丧棒朝我挥了两下,又满面笑意的同我道:“你也来了。”
我见他们那高帽上果然有一对大字,一曰“一见生财”,二曰“天下太平”。
放在如今这世道里,衬着远处城门口的垒尸及顶,我瞅着,就跟笑话一般。
一时颇叹惋:“如今瘦成这样皮包骨,我都不大好意思去见阎王。”
谁知那黑无常甩了甩手中的勾魂索,道:“阎王不嫌鬼瘦!这年头,饿死鬼堆了一地,我们勾魂索命都来不及。”
他仿佛生怕我要跑,只等着拿他那锁来穿我的琵琶骨。
我打了个寒颤,只得乖乖的由他们引去鬼门关。
等到山阳城中熹微四起,将军封刀时,血入水化碧为赭,牛头马面已押着我的魂魄走上了黄泉路。
路过望乡台的时候,我没忍住,往人间看了一眼,心里很是凄凉。
我活了一世,到死前也不曾亲眼得见京华。而我母亲吹吹打打的把我亲妹子送上了花轿,送到了曾同我定下娃娃亲的吴郎府上。
那是真京城郊颇气派的一座府宅。
呔……大把真金白银的府资,还是我这么些年拼死拼活陪人喝酒睡觉,陪来的。
吴郎今岁以拔萃登科,官拜校书郎。
新嫁娘打扮的多么风光,我的身子却烂了。
孟婆端汤给我时,我含着一泡泪,狠狠心,将黄汤囫囵全灌进了肚子里。
河里一只不得投胎的恶鬼看了我一眼,阴森森地笑着道:“你们看!这新来的女鬼,她一口孟婆汤就呛红了眼!”
我没理他们。
奈何桥头的一块三生石,我杵在那里仔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在我们县乡的那一面,没看到我的名字,也没见着“满君”。
三生石上定良缘,吴良的名字却紧紧地挨在我妹妹旁边。
为此我又掉了几颗眼泪,真为自己不值。
我是真气,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我将心比心待他们一辈子,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鬼差催着我快走,我的魂魄重又被拘着走上奈何桥。望着桥底下翻着血水腥风的忘川河时,我才真切的晓得——从此后,就再不能回头了。
是冤是恨,都留在桥那头。
过了桥,就是阴曹地府。
我在瀛仙馆时便听过好多关于这地府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已走过千八百遭的黄泉路,如今喝了孟婆汤,昏昏沉沉的,竟颇有些归乡的亲切感。
我已是身不由己。
一脚跨入森罗宝殿,牛头马面先带我去见过崔府君,销了我人间的号,再带我去见第五殿的阎罗王。
都说阳间人王,阴间鬼王,我乖觉的躬身跪下,尽量的不与这阎王爷四目相接。
问了生辰年月,问了历来诸事,微抬头一瞥时,我方注意到他们地府的鬼差正忙着在案前为我梳理判簿,分善恶,核等级。
我想我生前未曾做过什么坏事,还是个孝女贤姊,想是不久就该发我往四大部洲投生了。
我又想着,看在我这一世这样乌龟的份上,让我下一世一定投个好人家吧……
谁知那阎罗王却一皱眉头,道:“这……”
立刻便有牛头鬼跟着一句:“这是个娼门中人……”
森罗殿上引魄招魂的幢幡无风自摇。
他们似乎以我干的营生犯难。照理说,是要再押到行污司领牌,发配到叫唤大地狱中的十六诛心小地狱里受刑的……
好家伙!
我总算忍不了,豁然跳起来,嚷道:“胡说!你们这群鬼东西简直不知好歹!我不服你管了,还有没有天理!”
都说阎王也怕拼命鬼,我这一副要吃鬼的样子,吓得马面兄都慌忙退了两步。
殿上鬼差们正要呵止我,却见到第十殿的转轮王忽然神色凝重的从外头飘进来。
“阎兄,阎兄,慢着,坏事了……”
我竖起耳朵听,只晓得他们好像在说我这一笔账实在太冤,前世现世种种,生死轮回,总之是出了些小小的差错……
那阎王忽然一拍案,喊:“山阴丰氏女!”
我凑前几步,气声道:“奶奶在此!”
两殿冥王互相使了个眼色,只见那阎王阔步迈下阶来,殿中鬼火摇摇,阴风四起。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来揪打我,正想着拼一个魂飞魄散也要保全自己这铮铮名节——谁知那阎罗王端详我几眼,竟多批了我多少年的阳寿,还说只要不伤及根本,准我平平安安的活过百年。
我哪儿见过这么长寿的活法,于是震惊之余,便感恩戴德的接受了。
那阎王又道:“此外,还需你帮我办成一件小事……”
既是小事,应下又何妨?我喜滋滋的满口答应。
四周一片怨鬼的叹息。
由此,我便被转轮王亲自领着飘去轮转司,进得阴司殿后,一眼便看中墙角那架被香云红雾笼住的溯源梯。
谁知转轮王却指着东北角上森森的一口枯井道:“跳下这轮回井,便是你此番归处。”
他又问我想投生至往前哪一年?这却是个实实在在的问题。
我来时根本没想着要重回哪一岁,还以为是续着死时的年岁继续活呢,转轮王的脸色却变了变,说我的尸首已被老鼠啃完了。
老鼠一家子都吃的很是心满意足。
我只得黯然道:“唉,只能往回走?那就随便吧!”
于是我一睁眼,脚踩上实地,便看到两列短打扮的听差——横眉立目的从我面前流水似的走过。
我哇地一声,把腹中的一口孟婆汤全吐了出来。
正吐在那黑鹤绣蟒的云靴上,湿哒哒流了一滩。
我心里一惊,这场景真是恍若隔世的熟悉。
顺着云靴往上看,那张冷峻肃然的脸我见过,死前他还抱着我,唤:“满君!”
不敢想啊……
我是死中得生,两世为人。
我竟真活了,还越活越回去了。
云靴主人的目光热且密的盯住我,像看着一只将要到嘴的猎物,或者更恰如其分的说,是看着一个稀世珍宝,失而复得。
这不是我自夸。
我活了两世,上一世他也是如此的目光深沉且灼灼,那时候我阅历尚浅,于他眼中看不分明,这一世,好歹我曾品为瀛仙馆的花魁,于风月场中阅人无数,见惯了浮云流水般的世情百态。
我尚来不及细想,只看着他身后两列听差手中明晃晃地长刀,心里已犯起怵来。
尽管阎君答应了准我活过百年——可哪个木头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证实人家是不是一诺千金?
我面前这男人盯着我许久,终于开了金口,问我叫什么?
我张口欲答,却叫我母亲抢了先,她生怕卖不掉我似的接口道:“这是我大女儿,还不曾许配人家。单名只一个玉字,年十八,舍下姓丰。”
“丰玉。”他面色不动,单单吐出我这两个本不值得细品的闺名。
我“嗳”一声,表示自己在场。
忽然脑中一个霹雳,便想起方才我扒在幽冥殿内那口井沿上打怵时,转轮王抬脚将我踹下轮回井,跟着嘱咐的一句话——
阎王让你办的事,便是阻止阳间那息烽将军造反!
想着,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就在这哆嗦的短短几个瞬里,我母亲,丰老太太,十两现银把我卖给了程息烽。
八两银子买头猪,我母亲十两银子卖了我,她倒也不亏。
我叹了两口气,心想着这重返阳间的时机定是阎王爷算好的,他可太不地道,专坑了我一把,送我到这般诸事商定的节骨眼儿上来。
也罢,也罢。
上一世我跟了这大将军三个月,一切都很好糊弄。他只每日点卯似的来看看我,有时候忙起来,或者半个月也不能见上一次。他府上没有别的如夫人,似乎很是洁身自好。
重要的是,他对我花钱也大方。这年月,银钱好使,饿肚子难捱。
而府上除了他本人外,便是他父亲同一个半大的女儿,余下一众粗使佣人。
上一世为人,老爷子便常骂骂咧咧的对待我,而他那闺女儿又总故意要我难堪,仆佣们向来看主人脸色行事,自然于我处处刁难。
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只努力在他府里做个透明人,反而是我母亲与妹妹常过来讨嫌,连带着家下众人们更十分的看不起我这一家子。
可说实在的,就是如此,也比我在瀛仙馆里讨生计要自在的多……至少我身子还没烂。
眼下是没有可转圜的余地。
他非要拉我入府,我晓得。
他瞧不上我,我也晓得。
可我人穷志短,顾不了那么许多。
看看身旁我那狠心的母亲与妹妹,我一心想要她们给我偿命,想要她们还了我多年的心血,血债血还,要了账,要了清。
天无一月雨,人无一世穷。我活到再一世,总不能还做个缩头王八,任人宰割。
我可记得明明白白——我久病时丰盈冲我说的那些戳心窝子的混账话。
我真恨不能手刃了她们,却不能杀人。
但我重活一回,不能再当了王八也要忍,假装瞧不着。最好得绞尽脑汁地想个较缺德的法子,叫我母亲同妹妹把吃进肚里的好处都吐出来,顺便再吃我个不管什么亏。
等到我把这些心思都想过了一遍,那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已发了话,要带我一道走。
他身量又高,孔武有力,说出来的话也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霸道。
我母亲猛使眼色,脸上都要笑出花来了,只推着我一劲儿的说:“去吧,去吧!”
我心想着——在阎王跟前都叫过板了,我还怕他做什么!
我就跟着他们走出去。
一走出这客栈的门,迎面便吹来一股爽飒的秋风。这阳世的小风吹得我,舒服得都要发昏了。
再远望南方峻极处,八百里将军岭重嶂叠翠。
一爬上马车,我便催着打马的小厮快快地走,山阳城是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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