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和他的小跟班

　　车马既然下不了山，所有人挠破了脑袋也只得困守在吕宅里。

　　原本以为荒郊老野的铁定闲出个鸟来，没想到吕龟图腰包一满，招待人倒尽心尽力，才听得山路被堵，便攒了一桌子稀奇古怪的山珍野味，伺候得众人胃口大开，酒酣餍足。

　　到了晚间，风雨疾行，又颇有雅兴地在浮桥水榭里摆了宴，玉液琼浆珍馐美食摆了十多席，笙歌一起，白日里在展厅的数十个美婢，摇身一变化作窈窕舞姬，身躯款摆，香风四溢。

　　众人酒不醉人人自醉，红袖满怀之下，熏熏然销了七魂八魄，哪里还记得自己身在何处。

　　姜苑自然也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一边吃得脸皮子鼓鼓囊囊，一边拍着桌面看天和轩的袁老板扭着笨拙的步子跟在伶伎后头乱舞，笑得几乎滚落在地。

　　撑着桌子再爬起来时，忽才注意到旁边席位上把酒风物，穷掉书袋的淡笑声歇了，那浅青湖绸的一人好似在觥筹交错后落出倦意，慵懒地独坐着，在一派声色酒香靡靡之音中，唯有他是千山寒气雪，瓷白的脸，浓墨似的眼，清冷地盯着眼前的酒杯皱深眉头。

　　姜苑嘁一声，甚是不屑，“假正经！”

　　耸耸鼻子收回视线，莫名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酒杯，杯中酒色姝好，在鼓笙的摇动中微微泛着涟漪，不见有什么特别的。

　　再扭过头一看，那席位上的人却没影了。

　　姜苑回身往窗外，恰见那一袭浅青的一角，敲着桌子想了想，起身跟了出去。

　　来到水榭廊上，才发现雨水哗啦啦跟瓢泼一般，那前脚跟才出去的人，竟然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姜苑纳闷地转了一圈，雨夜的寒气泛进身里，酒气被逼下去，不觉有些头痛脑胀，搓了搓手臂想着干脆回房歇着罢，便吩咐外头的小厮告知方静渚一声，自行打了伞回去。

　　雨气浓厚，灯影黯淡的吕宅半蒙半昧，曲折的回廊一时把她绕糊涂了，走了半天竟然到了一处庭院，庭院里树影幢幢假山阴暗，看着莫名有些渗人。

　　姜苑莫名打了个寒颤，正要辨别方位，忽地在假山处闪过一抹人影，迅疾地从山后掠到对面的廊上，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姜苑一怔，拔腿追到对面，四顾寻找，却只有一阵冷风和着雨雾袭来，将她后头的房门吹得吱呀一声响动。

　　姜苑背过身，昏暗的灯光下门头挂着一个匾额，上面题着“惟书为宝”，应当是某一处书房，她伸手一推，那房门紧闭着，凑近门缝去看，里头黑灯瞎火什么都没有，再看脚下，忽见她杂乱的脚印下，一只被她踩得湿淋淋的稍大一些的男鞋式样的鞋印。

　　心头一诧，忙向左右察看，再回头时，那脚印没有了，只余一滩湿漉漉的水渍。

　　姜苑不由纳闷，正想着是不是喝多了眼花，热闹的人声遥遥地传来，她赶忙循着声音往回走，才到客房院落，便隐隐地听到四面光亮的房中有莺莺燕燕的女子声音。

　　姜苑啧一声，吕老头这是服务到家啊！

　　继续想着刚才的事，当先推了方静渚的房门入内，甫一抬眼，突然见一含羞带怯，杏眼桃腮的女子娇不胜衣地半坐在方静渚内室的床上，正是那打一开始就领着他们进吕宅，今晚也陪了一夜酒的唤作“娇杏”女子。

　　姜苑目瞪口呆一会儿，手一让，挤眉弄眼地朝呐呐立在床前的方静渚道，“嘻嘻，不好意思，走错了，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才退出来，方静渚大手拽住门框，一副见鬼的表情跟着挤出来，脸色通红地恼道，“这女的怎么回事，我才一进门，她就跟着进来非说是吕龟图让她来伺候的，好说歹说，死活不肯走。”

　　姜苑斜眼，恨铁不成钢，“你躲什么，有花堪折直须折，男子汉大丈夫还害怕人家玷污了你的清白不成，爽利点，你大显雄威的时候到了。”

　　方静渚抬手敲她，“你一个姑娘家说话怎么跟个老爷们似的，没羞没躁，要让我爹听到，准要说你没个正形儿，一点女孩家的样子没有！”

　　“我这是潇洒不羁风流自得，师傅高兴着我顶天立地能继承他衣钵呢！”

　　方静渚咧嘴，“别瞎冒名，我爹有我呢，你好好拾掇拾掇自己，赶快把自己嫁出去，老大不小的。”

　　姜苑瞪了他一眼，这人越长大越婆婆妈妈，不耐烦地催促他春宵苦短赶紧回去，方静渚却打定主意了要在外室坐一晚。

　　姜苑无法，入房扔了一团被子一个枕头给他，自己爬到床上，躺好慢慢盘磨，总觉得这一切都透着异样，可酒劲儿上来，脑袋如浆糊，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翌日晨起，姜苑照旧脑仁发疼，整夜里又是那砸砸砸没完没了的声音，将她脑浆子快吵出来，满胸火气地摔床而起。

　　才摸到桌旁喝了两口丫鬟备好的粥，院里忽然传来呼天抢地的叫喊声。

　　姜苑撂下勺子，开门出去，四方的院落里吵吵闹闹地乱做一团，衣衫不整的一伙人慌里慌张地围拢在一块儿，人群中心一个葱绿色的身影正死拽着一个粉衣女子恶声恶气地说着什么。

　　姜苑正要上前，方静渚从人中钻出来，摇头道，“天和轩袁老板拍到的那件九连枝鎏金铜灯丢了，夜里只有娇杏在他房内，一大早又鬼鬼祟祟逃走，袁戴怀疑是她偷的，正在搜身……”

　　姜苑一讶，“娇杏不是在你房间么？怎么跑到袁戴那去了？”

　　“详情不甚清楚，大概是袁戴嫌原本在房内的婢女不会伺候，将她赶了出去，正好撞见娇杏从我房里走出，他便招了她进去，结果室内箱子里锁好的连枝灯不翼而飞。”
　　方静渚说着将她拉往后，“这宅子不管什么都古怪得很，不能再待了，车马既然从山道下不去，我们绕路看看……”

　　姜苑没理会他，拨开人进去，恰好娇杏被扭翻在地，袁戴伸手往她胸前一掏，摸出一把碎银子出来，恶狠狠砸在她身上，横眉怒目地骂道，“臭表子，还说没偷，这是什么！识相点快把东西交出来！”
　　说着一巴掌就要挥下去，娇杏尖叫着要躲，忽而一人轻踏两步让了出来，单手牢牢地钳主袁戴手臂，“咯吱”往后一扭，袁戴杀猪似的叫了出来。

　　姜苑一看，却是楚玉墀。

　　楚玉墀接着猛提一脚，将袁戴后膝窝压在地，扫视噤若寒蝉的众人一圈，不疾不徐地道，“各位都是名器行里的名家泰斗，素来深谙和气生财之理，想必不用楚某提醒，若为了丢两件东西，便如此不顾体面失之大体，不免颇难看吧！”

　　说着横肘一推，将脸色痛得发红的袁戴甩到一边。
　　众人哑巴了一会儿，便有不平者窸窸窣窣，咕咕哝哝反驳，“金阙楼富可敌国堆金积玉，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这种小商小户怎么比得了……”

　　尾音没落，楚玉墀身边随侍“锵”一掸刀鞘，怒声威压道，“我们公子今日丢的，确是你们比不了的，再有一句弹舌的……”

　　才呛着，万宝斋的容老板怪声冲出走廊，叫道，“我的花兔瓷枕啊！我的花兔瓷枕不见了！……”

　　那边才嚷完，凑热闹的人流水一般各自跑回房，不一会儿各处怒骂号叫声起。

　　厢房院落里二十多人，八件宝贝全部不翼而飞。

　　这下众人都傻眼了！

　　一众仆从小厮，几十双手翻箱倒柜地找，找半天连丝影都没翻着，便有人攒聚着叫嚷是吕龟图监守自盗，骗钱又盗物，众怒一起，各人附和着正要去拿吕龟图。

　　院外一个伙计大惊失色地闯了进来，“老……老老爷，老爷在房里，房里死了！有，有有人杀了老爷……”

　　吕龟图的住处在正厅后的三间正房里，最里面的室内靠右墙摆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所有古玩摆件陈列的整整齐齐，左边靠窗的案桌上一卷字画展开，砚台里搁着笔，好似主人前一刻才颇有雅兴地在画上题了词，桌脚一盆怒放的墨兰，两三朵花隐在绿叶当中，若没有浓稠的血腥味，应当是一副清幽静好的场景。

　　而靠最里面的墙边木雕大床上，吕龟图半靠着床沿，微张着嘴仰躺着，脸上被划得血肉翻起，满脸血痂遍布，身上穿着的睡衣也被划得一缕缕的，血肉渗透出来淋了满身，更骇人的是他半蜷着的双腿下半截好似……好似被什么……“咬”了去，那断口非砍非削，更像大力撕扯过的齿痕，除了“被咬”，再也想不到其他形容，黑血便从稀烂的断肢流了出来，满地都是，整副形容残忍如斯，恐怖至极。

　　一众人推搡到内室边，都噤了声气，面色如土地都忘了上前，静默片刻，有一个忍不住捂嘴出去干呕。

　　接着人群一动，楚玉墀身旁的随侍赵嚣开道走了出来，弯腰凑近吕龟图左摸右看，察看半晌，回头和一旁立着的楚玉墀道，“公子，人的确死透了，身上多处伤口都不算致命伤，死因应当是大量出血而亡，只是……只是我看这脸上和身上的伤口不像是刀划，而是某一种，类似抓挠的痕迹，估摸着死前被什么撕扯过。”

　　楚玉墀皱眉，“嗯”了一声，俯身捞起吕龟图的头，修长玉白的手毫不迟疑地伸进他的嘴，掰开，口中赫然一个血洞，舌头被扯去了半截，口腔内似乎堵塞着什么。
　　他眯眼顿了顿，猛然双指探入，拽出一团湿淋淋的毛团。

　　扔在地上一看，竟是一只死透的灰雀。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不约而同往后退。

　　楚玉墀捏着吕龟图的下巴看了一会儿，勾脚将他反转过来，随之又是几声抽气，只见吕龟图双手满是血痕地束缚在背上，同样手腕处齐根被削……“咬”了干净，筋肉稀烂地挂在断腕处。

　　“啊啊”有人嘭地跌倒在地，抱头嘶叫道，“有鬼，有鬼，有妖怪，是那些鸟妖怪！”
　　又踉跄几声，声音一路窜出去，传出一阵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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