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和他的小跟班

　　大概因为日有所闻夜有所想，姜苑半夜的梦里全都是密密匝匝、无孔不入的鸟声，吵得她一宿都没睡好。

　　头痛欲裂地晨起，才发现哪里有什么鸟，是吕宅夜里下了一场雷电豪雨，把厢房外两棵木桶粗的古柏劈了，上截枝桠连着皮晃悠悠坠在半空，风雨一吹，吱嘎吱嘎响了一夜，听着就像咂咂砸的鸟声。

　　姜苑有些发怵地看着院里狂风暴雨扫过的满地狼藉，心理忍不住骂娘：这破地方越早离开越好，指不定还出什么幺蛾子！

　　想着和方静渚草草吃了饭，由下人领着到正厅。

　　甫一进门，张目便见昨日千呼万唤始不来的吕龟图，正喜气洋洋地立在前头，一身簇新的大红团纹褂子，紧紧套在身上，衬得矮胖的身材越发跟只水桶一样，满面春风的脸边赔着笑，边左右逢源地四处拜谢。

　　姜苑嗤了一声，心说这小老头的破宅子害得他们昨晚都睡不好，他自己倒养得神清气爽拾掇得人模狗样的。

　　腹诽着，吕龟图已“诶唷”一声，笑着迎上来，“我刚打眼一瞧，还想门口这两位俊俏小生是谁呢，原来是古行斋方晷老爷子的小公子和……”
　　他细眼瞟过旁边一身柳黄的细瘦矮个，脸上颊肉一跳，“……和晷爷的高足姜姑娘，幸会幸会，昨日招待不周，还请二位海涵，小老今日一定好好补上。”

　　姜苑曾多次呛过他，此时蓦地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吕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过去是我不懂事，唐突了吕爷，我在这里给您赔礼了。”

　　吕龟图自然不好跟她计较，又客套地寒暄两句，方才到牌位落座。

　　等了少刻，偌大的大厅陆陆续续坐满了人，恰好计时的水漏响起，未时已到。

　　吕龟图约莫也玩够了把戏，爽快地朗声宣布开始后，便猛地敲一记铜锣，锣声未尽，后头屏门上的帷幄随之“啪啪”落下，满室顿时陷入一片暗黑。

　　厅内众人一时不察，潮水般的一阵骚动。
　　正要起乱时，黑暗中一豆孤灯颤巍巍地在前头台上亮起。

　　众人声息渐小，不约而同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见那火光亮起后，一个身材妙曼的少女从暗处走到光里，跪坐在灯前，“哧”地一声，纤纤素手持着火折子摸黑点亮不知哪里的第二盏第三盏灯。

　　众人不知就里，只张着眼看着，待少女点到第四盏时，堂内才掠起几声了然的轻呼，原来那台子上摆着一架巨型鎏金青铜灯，灯高约三尺，灯架如一棵造型优美的连枝树，火烛随着少女的优美动作，一盏盏从覆面深盘似的底座，渐次一层层亮起，熠熠的将室内照亮。

　　少女点完所有的灯，转过头来露齿一笑，脆声道，“九连枝鎏金铜灯一座，敬现于各位。”

　　姜苑“咦”了一声，看着那少女的脸不由惊讶：这不就是昨日领着她和方静渚进来的丫头么？

　　正想着，刚刚那盏连枝灯骤然熄灭，短暂的黑暗后，台子顶上一束柔和的光洒下，下面的场景又变了。

　　只见台子中心一张素色的绣毯上，侧卧着一丰腴的美人，美人阖目假寐，臂弯里搂着一只瓷枕，瓷枕凹曲，颜色祭红，形状仿若一只慵懒的兔子正酣然地安睡在温柔乡里。

　　众人不禁有些心猿意马，一时眼睛不知要看美人还是看宝物。

　　还未抉择清楚，场景再变，一件件眼花缭乱的骨董名器依次陈列上来，或精美，或繁复，或贵重，再配以别出心裁的场景和美人，将一众在古玩行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行家们，看得不住咋舌。

　　主展到第六件宝贝，熄灯后，久久没有光亮起，黑暗中人群里的嗡嗡声再次响起，等得都以为是不是出纰漏了，忽然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弥漫开来。

　　姜苑探头四处闻了闻，那味道越发浓厚，香气好似还分了层的，一开始的是淡淡柑橘香，一层层剥开后，是月桂香，推到最后一层，丝丝缕缕地飘出微带着点辛辣的檀香。

　　香气馥郁，虽在黑暗中，豁然有一种在眼前看到各色花开的感觉。

　　等最后的檀香慢慢变淡，灯骤然亮起。

　　众人忙探头去看是什么东西能发出如此神奇的味道，可一打眼，一片哗然，原来厉害的是制的香，不是香炉。

　　那香炉却普通得很，就是市面上随处可淘的银制薰炉，薰炉如闭合的莲花，大约一掌来高，不管做工用料都乏善可陈，唯一算得上精巧的地方，可能就是花萼处刻的一圈栩栩如生的鸟纹，每一只都做振翅欲飞之态。

　　姜苑眉毛一动，颇有点奇怪：一般镂刻鸟纹时，多为喜鸟，如喜鹊凤凰鸳鸯，这个看着似鸟非鸟，似兽非兽，怪诞得很……

　　还来不及细细思索，暗光中忽而现出一个手脚戴着金银钏的舞女，玲珑地将身体扭到极致，反举着一只琵琶，琵琶竟是由整块的白玉雕成，形制完全仿造普通琵琶，所有部件一应俱全，乃至连玉琴弦都有。

　　众人不由啧啧称奇，有一些争先恐后地站起来去瞧，边瞧边感叹，“逼真，逼真得很，金玉有声，若这玉琵琶也能奏乐那就神了！神品啊！”

　　话音才一落，那台上的舞女忽然急遽地扭动起来，边扭着，葱根似的细手在琴弦上一划，叮叮咚咚，一长串又急又快的琵琶声乍然响起，清脆不似琵琶，悦耳又胜过古琴。

　　一首舞乐罢了，整个厅内鸦雀无声，被震动得无以复加。

　　等回味过来，堂内已重现天光，所有的帷幄全部扯开了去。

　　春风得意的吕老爷晃悠悠地重新站到台上，团团地脸朝四处笑眯眯地转了转，更见扬眉吐气地道，“劳心各位久坐，小老穷其一生就守着这么一些宝贝，各位行家们博物洽闻，老朽惶恐入不了大家伙的法眼，动了点拙心，弄了些贻笑大方的假把式，大家莫要见怪。”

　　他和笑着拱了拱手，接着道，“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若大家能看得过眼，尽可到台上来一一过目把玩，有可心的小老当然尽让出手，各位请便。”

　　吕老头一番话说得假模假式，若是搁在从前，吕龟图这般臭名在外，众人免不了对他一顿奚落，可此时见识了这些奇珍古玩，都不免对他刮目相看，一个个颇为恭敬地捧场哄了他一阵，都不客气地戴起手套，去察验每件宝贝的真伪成色。

　　闹哄哄了一阵，等大家验过了珍品，牙子黄七携着定棰上台来，拖长了声音一件件地唱衣。
　　“九连枝鎏金铜灯一座，制于上雍光化四年，张更久铸，铸镂回字纹……起价八十两。”
　　叮一声敲下去，“开始竞价。”

　　大厅里吵吵嚷嚷片刻，立时有人抬手，“九十两。”

　　黄七高声一指，“天和轩出九十两，九十两一次。”才唱毕，又有三四人抬价，最终第一件珍品以一百八十两的价格拍出。

　　吕老头高兴得合不拢嘴，一边跟老客说着恭喜恭喜，一边笑得见牙不见眼。

　　其后又有几件珍宝都以高价售出，姜苑一直按捺着，即便方静渚几次要竞拍，她都给按回来，惹得他几次低声催促，“竞拍都是从价低的往价高的往上拍，你再磨蹭就没有了，我们斋里那点家当再下去恐怕连块边角料都买不起。”

　　姜苑也颇为紧张，古行斋不像其他的古玩行或者典当行，向来做的一手生意，所谓的一手生意就是斋里的买家不是散客，而是各个骨董金玉行，古行斋从各处搂到宝，再提供给商行，有点类似于供货商。
　　当然说难听点的，就是四处捡漏赚差价的。

　　这类买卖油水少，所以斋里比不得其他财大气粗，如果淘不到宝贝，这一遭就来砸了，不过她有自己的打算，她一向是个行事大胆的，有点豁得出去的赌性，从前在民里淘货，即便有时看不准，她也总能凭着一时的直觉和赌性，放开手脚先散尽千金掏了货押宝，结果每次都没看走眼，捡了几个大漏。

　　这次也同样，姜苑思忖着有一件兴许其他人不太能入眼，她赌一把，说不定就被她捡漏了呢。

　　正飞速地思考着，黄七的唱声适时传来，“六瓣莲花熏炉，大雍开泰二十三年制品，昔雍朝长乐宫后宫妃嫔御用香炉，起价一百二十两。”

　　姜苑瞬时一弛，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果然那熏炉底价不高，约莫连吕龟图都没看出名堂，鱼目混珠地拿来充数，当然她也没看出什么稀奇，可那熏炉的形状，特别是那一转镶嵌红宝石的鸟纹，她看着总觉得说不上来的不寻常。

　　姜苑挺直了脊背，听到厅里仅仅有两人在竞拍，都是五两五两的往上加价，顿时嘴都快咧到耳朵根，直接大刀阔斧地叫价，“古行斋出二百两。”

　　几乎是翻了一倍的，价格一出，果然刚刚那两位爷，也就作罢了，估计也不太感兴趣。

　　黄七扫视堂里一圈，朗声道，“六瓣莲花熏炉，二百两一次。”
　　“二百两两次。”

　　“八百两。”

　　忽然一个不急不缓的声音横空响起。

　　众人先是一窒，随后齐刷刷地看向一处，只见靠前的椅子上，一人好整以暇地端着一杯茶，连头都未抬，便叫了价。

　　约莫稍刻后，他浮了浮茶沫子，将茶杯往旁边一顿，才气定神闲地道，“金阙楼，八百两。”

　　轰的一声，人群里炸开了锅，姜苑随着噗的一声蔫了，这价格她想叫也叫不动，刚刚还兴高采烈的笑容如一层面粉扑簌簌地往下掉，脸黑成锅底。

　　方静渚拍了拍她，“没事儿没事儿，碰到这么个刺头，咱们就当过来采采风，被好吃好喝伺候着，也算不虚此行。”

　　这安慰简直隔靴搔痒，一点儿用处没有，姜苑脸黑得快滴出水来，恨恨地盯向楚玉墀，“断人财路者，他妈的就是刨人祖宗，什么金阙楼之主，我呸！”

　　待一场拍卖会结束，几家欢喜几家愁，没钱的，像古行斋姜苑二人，只能眼巴巴地咬酸牙根。
　　膀大腰圆者，像楚玉墀，收获颇丰，除了莲花熏炉外，最好的一套琉璃茶具，一个红丝石砚台和镇宅的玉琵琶，悉数进了他的囊中。
　　特别在竞拍玉琵琶时，他又放了老招，眼皮都不眨地开价两千金，以望尘莫及的价格毫不留情地杀得个片甲不留，端地一个八面威风。

　　吕龟图收了银票，签好了单据，回头看谁都是娘，对楚玉墀，更是一副仰望再生父母的表情，极尽狗腿，“楚公子镶金嵌玉的眼，能看上小老的宝贝，是小老几世修来的福气，实在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

　　姜苑呕了一声，听到楚玉墀淡淡地一笑，“吕老爷客气，若手里还有什么稀奇玩意儿，金阙楼随时欢迎。”

　　吕龟图面色微微一动，敛了敛，笑道，“肯定，肯定，可惜把小老身上的油刮一刮，也就剩这么些破铜烂铁了，不过楚公子的话，小老记住了，日后若有叨扰公子的地方，还劳烦公子多加照拂。”

　　其他行当的当家也听之，立马有样学样，上赶着攀连楚玉墀这尊活财神，不遗余力地围着拍起马屁，脱口奉承，楚玉墀在当中一副淡若和风的样子，不倨不恭，言辞流利，与众相谈甚欢，顷刻间厅中一派和气。

　　姜苑在一旁笑看着，咬紧后槽牙，憋闷得胃里快呕出苦水来，无奈拍卖行里向来有钱就是爷，她再心有不甘也只能咬碎了银牙往里咽，强行挤出笑来前去和吕龟图辞行。

　　吕老爷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即便他们没有给他送钱，还是客套礼貌地留了两声客。

　　姜苑自然是要推辞的，笑悠悠地插科打诨了一会儿，踏出门来，正准备吩咐小厮去备马，一个满身泥泞的伙计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指着院外道，“老爷，坏事了，昨夜大雨，下山五里处泥石全给冲了下来，垭口山道堵了个全乎，车马铁定是下不了山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