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

　　回家的时候良辰带着陶姜从另一边的田间小路上走回去，那是他曾走过无数次的小路，除了池塘里的水少到可以沿着边抄近路去地里的时候，其余的时间都是在走这条小路。
　　他在这条路上走过春，走过夏，走过他短暂而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然后时隔多年，重又回到这里之后，良辰又一次走上了常常会入梦里来的这条路。
　　熟悉而陌生。就像这些年里尽管他也陆续在几个城市呆过，但在梦里只要意识中是在家，出现的永远都是这片屋瓦。
　　不同的是，这次他身边多了一个愿意陪伴他在这环境简陋的乡下消磨时光的人。
　　路过墙外面的那个不长的斜坡，良辰忽然有点感慨道，“小时候一到冬天下雪，路上被冻了厚厚一层，我们几个小伙伴就会把这上面的雪滑得溜滑，然后不吱声在旁边看着，等别的村里的人到我们村来打面，拖着车子一起滑出去老远，或者谁家大人来了，仰头摔倒，起来就追着在后面要揍......”
　　每次，似乎每次说起什么的时候，他们说的一直都是以前，从不提以后，仿佛是某种禁忌。

　　“我死了以后，你要好好活着，我还有很多钱，都给你，以后你想怎么样活着就怎么样活着，好不好？”
　　陶姜突然说。
　　陶姜说这话的时候，手一直紧紧握着良辰的，但是他的语气又十分平静，仿佛这话在出口之前已经演练了千百遍。
　　陶姜已经不再跟刚认识良辰的时候一样，只能从他的表情跟语气中判断他在想什么，他知道，如果他没猜错，对于为什么会来做临终关怀这件事，并不是像他当初说的那样，而是，这个临终关怀，他的对象其实是自己。
　　“可是，陶姜，我活着没有任何意义。”良辰沉默了几秒钟轻轻道。
　　陶姜的眼泪哗一下就流了出来。

　　这是陶姜不到十八周岁的人生里，六千多个日日夜夜中听到过的最让人悲伤的一句话。
　　痛彻心扉。

　　良辰下意识攥了一下自己的另一只手，低声道，“我什么都没有，没有钱，不喜欢工作，也没有喜欢我的人，又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做，梦想更是遥不可及，活着，只不过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陶姜的胸口仿佛瞬间被一柄千斤大锤击中，骨头都碎成了渣，片片扎进□□，痛得他不能呼吸，更不要说说出话来。
　　良辰接着道，“从小，别的小孩回到家里都有现成的饭可以吃，下雨了有人送伞，而我从一开始就是自给自足，遇到什么事都是自己想办法，自己做饭吃饭，吃完饭跑着回学校，写完作业再自己去办公室里交，下再大的雨也只视作平常，坦然走进去，把书包塞进衣服里，淋着雨回去。”
　　“后来，成绩一直平平的我突然像是开窍了一样，骤然收获了巨大的关注，被很多人期待着，我曾以为那是我的救赎，我还以为生活就会这样阳光灿烂下去了，现实很快就当头给了我一棒，回过头来，我才发现，其实我一直都还站在原来的那个地方，没有丝毫远离，生活只是给我开了一个玩笑，一个有点恶劣的玩笑。”
　　“你知道，我们那里是没有暖气的，冬天特别冷，冷到让人全身发抖，心情都跟着很不好，小时候唯一的取暖工具就是用打吊针的瓶子装了热水用布包着塞进被窝里面去，一不小心水就会淌出来，晚上睡个觉都睡得胆战心惊，早上骑车去上学，两只手轮换着扶车把，都快冻得没有知觉了，那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要是不用出去，能一直坐在被窝里面就好了。”
　　“后来我也想过，要不要复读呢？我也想过学画画，母亲说没有钱了，我完全相信，那时候她说什么我都相信，直到后来很久，我才想起来，哥在我前面五年去外地上学，学费比我的贵一倍，那时候母亲并没说过，家里钱不够......我想说的是，我对自己开始怀疑这些事，觉得万分悲哀，因为我知道，我在为自己的失败找理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其实我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做什么都做不好，喜欢的人不喜欢我，相依为命过的也在岁月里不可逆转地渐渐远去，眼看身边的人都踏上轨道，成家立业，事业有成，只有我，只有我是一事无成的，失败而落寞。”
　　“我也没有朋友，因为我不敢跟别人出去，我总会不由自主地算，出去吃一顿饭，在家能吃好几天，有时候会特别想找人说说话，又怕别人会问到我不想说的事......”
　　“一眼可见，我是没有未来的，如果有，也只是一片黑暗，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我甚至不敢把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说出来，因为潜意识中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因为我总觉得，不管是什么，反正我也得不到。”
　　“我这一生，真正算下来，没有几天是快乐的，这三十多年的岁月，都在跟贫穷和懦弱打交道，看到装修豪华的店从来不敢进门，每次从上一个工作辞职，因为怕别人会不给我工资，辞职的理由都虚伪地写‘个人原因’，陶姜，你说，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良辰有点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说，“我找不到活着的乐趣。”

　　褪色的行李箱还摆在良辰房间的一角，仿佛时刻在提醒着他那段黑暗而无望的岁月，既然什么都得不到，那么索性，就告诉自己，我其实什么都不想要。
　　他并非不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
　　但是，人总得有一个，可以劝慰自己不用非得去死的理由。
　　每次他想到死，眼前总是浮现母亲苍老的面容，父亲怯懦的表情，记不太清楚的哥哥温暖的背，跟小侄女柔软的嘴唇猝不及防亲在他脸颊上的感觉。
　　他不是不爱这个世界，只是这个世界，待他太残忍。
　　相对于见到人，良辰更想每天看着地里一天天长大的苗，看在某一个早晨会突然怒放的花，看一窝在廊檐下做窝的燕子飞到西来飞到东，看春去秋来，白雪覆盖大地，遮蔽掉每一丝世间的黑暗跟丑恶。
　　而现在，遇到陶姜之后，良辰觉得，一贯孤独的自己，如果能在离开这世界的最后一段路上，有个作伴的人，也算是他这灰暗的一生的一丝慰藉，也是最后一次，他可以不管不顾放纵一次的机会。

　　陶姜的哭泣是无声的，他坐在没有床垫的坚硬的床边上，膝盖曲起来，手掌捂着脸，整张脸都被眼泪濡湿，他感到巨大的痛苦跟悲伤，感到彻底的无能为力，仿佛直面一场巨大的海啸，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还得被迫眼睁睁看着，上次这样情绪完全失控，是爸爸妈妈一下子离开他的时候。
　　他知道良辰一直就是个生活在深谭中的人，身边都是随时都有可能把人吞噬于无形黝黯的海水，只要脚下一停，水马上就会漫过头顶，他只是没预料到，良辰什么都怕，却唯独不怕死亡。
　　良辰让他宣泄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看他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全身都开始一抖一抖的，便试图把他的手拉下来，陶姜手掌紧紧抵着眼眶，头开始又疼又晕，但是更让他难受的是胸中仿佛有一团炽烈的气息，却怎么都发泄不出来，喉咙开始发涨，鼻腔酸涩，特别想对着什么大吼一声，或者使劲破坏点什么。
　　良辰手足无措好一会儿，他站在陶姜旁边，盯着陶姜的头顶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倾身在他头发上亲了一下，陶姜顿时定格，良辰终于把他的手拉开了，看见他通红的眼眶，便用掌心去擦他的眼角，轻声道，“别哭，哭什么，你这么一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陶姜皱着鼻子，抓着良辰的手掌不放，良辰的淡然跟他的激动对比鲜明，陶姜吸了半天鼻子，想了很久，最后用闷闷的声音挣扎道，“可是，大家都是这么活着的啊！”
　　“搭伙凑日子，每天只为衣食住行奔波，在公司里为了盏盏之数备受压迫，回到家还得跟家人斗智斗勇，好多人生了病还一定要活着，倾家荡产，借遍亲戚朋友，提前把二十年以后的钱都花了，哪还思考什么梦想意义，活着，不就是一切了么？！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啊！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无数种可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陶姜有点歇斯底里，揪住良辰的衣角，仰头看他，声音沙哑地撕扯着，破碎而凌乱。
　　良辰问陶姜，“那你怕不怕？”
　　陶姜愣了一下，想躲开低着头的良辰的眼，然而他只是把视线转开了一下，又飞快转回去，对良辰说，“如果我说不怕，那肯定是骗人的，所以你看，我每天都在用力活着啊！按时吃药，锻炼身体，每一天都用力活着，就是为了等最后那天到来的时候，不留有什么遗憾，你也像我这样，不行么？”
　　“可是，我想陪你一起。”
　　良辰摸了摸陶姜的鬓角，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一个很小的梨涡，让他仍然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爸爸妈妈：
　　今天良辰说想和我一起死，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更多的是因为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还是对我还是有那么一丝的不舍，我觉得感动，又悲痛万分。
　　爸爸妈妈，或许，这就是结婚的好处，活着的时候能一起生活，去往那一个世界以后，骨灰也是埋在一起的，我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啊！
　　我能感觉到，我的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了，睡觉的时候常常会流口水，我很害怕，有一天我也会像痴呆病人那样，无知无觉躺卧在床上，大小便不能自理，连最亲最近的人也认不得。
　　我也知道，这个世界远没有你们呈现在我面前的那么和谐美好，我知道它的善，也知道它的恶，但是，我还是想和他一起活着。
　　偶尔我也会想，要是没有认识他就好了，这么我也可以不用这样留恋这个世界，可是......我还是想，能在这最后的一段日子里遇见他，真不错。
　　他看似冷漠，无情，无动于衷，其实他心里最最柔软不过，他那些温柔的，善良的，缠绵的，细致入微的，无声的注视跟陪伴左右，让我觉得身边有一层细密的网，把我跟这个真实的世界隔开，而网里面，是他不愿示人的默默无言的真心，又胆小，又羸弱，最怕被伤害，却又被伤害得伤痕累累。
　　男人，也不是永远都是一座巍峨雄伟的高山，也会战战兢兢，也会患得患失。
　　人，也是先有爱，才会被伤害。
　　我真希望我们俩能换一换，这样我就可以早一点遇到他，照顾他，让他像我这样幸福地活着。
　　爸爸妈妈，做你们的孩子，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
　　我永远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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