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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阿加莎·莫利斯竟然破天荒地迟到了。
她缺席的,是战后关注度最高的一场审判。
她坚持给学生上完最后一堂课才从霍格沃茨赶到魔法部,迈着利索的步伐、拖着滚滚黑袍从升降梯走出,她抬头挺胸地走着,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长长无人的走廊上回响。下到这么深的地底,从未见过真正阳光的每一块石砖都透着阴森渗人的寒气。她按照指示转入左边第一条走廊,两侧都是明灭不定的火把,又走过尽头一道橡木大门,她在一扇小黑门前停住了脚步,侧耳细听,能听见嗡嗡人声隔着石墙传出,却听不清庭上之人的任何话语。
她转身在审判室外的长凳坐下,抬头看了看另一面深色木板墙上的白色时钟,已经是下午四点,审判已经进行了三个小时。她明明已经没有再赶来的必要,但是她居然还是来了。
因为今天坐在这个审判室里的,有她四十年的老朋友、她的同事、还有一群她一手带大的学生。
学生,学生们脸上飞扬的光彩都开始提醒她自己不再年轻了,转眼,韦斯莱家最小的孩子都毕业了,身为战后第一任格兰芬多院长,她见证了这个家族每一个孩子的成长。真是奇妙,他们无一例外地涌进这个象征勇气的学院,身上继承着父辈优秀的品质,他们勇敢、聪明、爱笑、吵吵闹闹。成绩排名的最前列、学院杯参赛表格、本周禁闭名单里都有他们的名字,喧闹的魁地奇球场、肃静的图书馆、素白的医院里到处都是他们身影,他们在城堡里肆无忌惮地挥霍青春,他们在爱与和平的土壤里扎根长大。
尽管成长的路并不是那么平坦。
他们被冠上一个姓氏,同时就背负太多本不该由他们承受的负担。他们本不必要坐在那个阴森压抑的审判室里,在一群不痛不痒的人面前像写购物清单一样一条条陈列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害,本不必要对峙那几个不择手段深深伤害过自己的“挚友”、“良师”,也不必要被黑暗与邪恶狠狠算计,顶着无法摆脱的压力与阴影度过七年。
一向严肃谨慎的莫利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几年来几番打消的念头、猜想,是正确的。自从雨果和莉莉入学,棘手的麻烦事一桩接一桩:禁林里突然出现漂洋过海而来的匈牙利树蜂龙、魔药办公室的失窃、尖叫棚屋的鬼影、胆敢在霍格沃茨城堡肆虐的吸血鬼、杰弗里被杀害、韦斯莱家孩子几番被攻击重伤、总能趁虚而入的黑帽子……为了看好这群孩子,严厉的她暗地里操碎了心。她早就隐约察觉出在处理这些奇奇怪怪找不出肇事者的事件时,梅尔文·伯斯德明里暗里的不对劲,他性格的转变、对她的疏远、就连他杖尖的魔法给她的感觉都与以前越来越不同……她居然能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一定只是多想,她居然一直以为伯斯德还像他学生时代时一样,只是特立独行不被理解。她自认为她能理解他,结果法律执行司发给她的一纸公文直接敲碎她所有自信和幻想。
莫利斯当然记得在她第一天踏入霍格沃茨时,就是胸前挂着斯莱特林级长徽章的伯斯德为她指了路,尽管她在分院中成为格兰芬多的新生,他仍然待她如最亲近的兄长。他非常聪明也很与众不同,对谁都保持着三分冷淡,唯独很乐意帮助只有十一岁初来乍到有些懵懂的阿加莎·莫利斯。她是家中长女,从未受过父母过多的关注,也没有兄姊之辈的关爱,闯入这个向往很久却暂且陌生的环境,她新奇又不知所措,不知怎么找到自己的救命稻草。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伯斯德,那时他的宽容与帮助对于她来说有多么多么重要。她曾尊敬他如兄长如前辈四十一年如一日,如今她也承受不起面对他真面目时,直击心脏的失望。
说起伯斯德的真面目,霍格沃茨这么多法术超群的教授,唯有伊莎贝·麦克多戈,那个任职还未满一年的新同事见识过。她是个能迅速讨学生喜欢的年轻教授,性格开朗,能力极强,谁也料不到她居然已经在全校师生的眼皮下,被伯斯德威逼利诱压迫一年之久,如今被罗丝·韦斯莱带出来作为重要证人当庭指证,莫利斯也不得不承认伊莎贝是个骨子里傲倔着守护原则的坚强女子,拥有令人惊叹的判断力和应变力。
这一切什么时候失去控制变成这副面目全非的模样呢?黑魔法竟是这样让一个曾经出类拔萃的人如此堕落。他们都知道有魔爪要伸进霍格沃茨,却没想到处处设防还防不胜防原因就是有伯斯德接应甚至主导。他知道禁林里有匈牙利树蜂龙,所以提议让三个孩子去抓绝音鸟;他知道塞勒姆有三个吸血鬼,为了帮助他们在霍格沃茨掩人耳目,提供让他们暂时适应人类食物的魔药;甩在莉莉·波特身上的恶咒是他教西德尼·诺特练习的;克拉伦斯杀害凯瑟琳·杰弗里之后是他处理的尸体,只因为他怀疑那个可怜的女孩盗窃时看到了APW药剂的实验记录和配方……想起那个被杀害的学生,从不落泪的莫利斯终于泪如雨下,那个在麻瓜家庭出生的女孩来到魔法世界,明明是为了更幸福的人生啊……
莫利斯伸手抚着鬓角过早泛出的白色,平日里向来波澜不惊的心里难以抑制地发酸。真是可笑,自己用生命去爱护的学生,竟然就一直活在自己最敬重的老友魔掌之下,她臂弯的漏洞,还偏偏向这个人敞开。她读过许多高深的书籍,做过许多重大的研究,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却还是将所有的欺骗曲解成自己的一个错觉。她已经不敢面对这群学生和他们的父母,她为她的失职感到羞耻和内疚。
“莫利斯教授?”
她仿佛突然被叫醒,重新将埋进掌心的脸抬起,迷茫地朝声源望去——是一个少女,披着金色的卷发在肩头,一袭修身的黑袍身姿挺立,看不清面目也仍感气质脱俗。
“莫利斯教授,真的是你!”少女朝她走来,声音里还有不敢置信的惊讶,“您今天不是有课吗?一下课就来了?”
“是啊,”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三个月没见你,绿蒂,你都变样了。”
绿蒂快步走到她身边坐下,用下巴点了点审判室的方向,“您没有进去听呀?”
莫利斯微微笑着,“不,年纪大了,不想去受那个刺激。其实只要了解到真相核心的一部分,不就足够了吗?”
绿蒂的身子顿时向后倾了倾,年轻的脸上眉头轻皱仿佛在思索,“我可能跟您不太一样,我希望了解这个庞大案件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可惜我没有入场旁听的资格,只好下班后再过来等他们结束——来了才知道,这个地方也太阴森了,真可怕——”她哆嗦了一下,转头挺直身体将目光投向那扇木门,仿佛在观摩门上的每一个制工细节。
“你感觉还好吗?”莫利斯握住她细腻冰凉的手背,声音竟然变得关切温和,“很担心吗?”
绿蒂显然不太适应这样的教授,她不安地扫一眼交握的手,唇角有些耷拉下来,然后轻轻点头,“这几天我根本没有心思工作,总是忍不住担心雨果、莉莉、戴里克……他们都会没事的对吗?戴里克四年级时只是被吸血鬼忽悠了,他不会被判刑的!您说……”
莫利斯看着这样一张漂亮得几乎闪闪发光的脸,被学生背地里说古板的心底也有个地方突然被打动了。她想起绿蒂·蓝斯这个女孩刚入学时,站在莉莉和雨果身边难免不起眼,别人只会议论那两个顶着标志性红发的孩子,没人会留意这个相貌平平肤色暗淡、顶着一头乱蓬蓬金色卷发的小女孩。岁月真是奇妙,一晃不过几年,如今她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透亮,五官被时间雕琢出精致的轮廓,湖蓝色的眼睛还留着和以前一样纯粹的光泽……就连小时候乱糟糟的卷发也服帖不少。在他们升五年级之前,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绿蒂和雨果来担任她的级长,事实上,他们也完全胜任这个职位——教书快三十年了,没有比遇到这样的学生更令她高兴的事。
“……还有雨果以前采取过的行动,不知道陪审团听了会作何感想……我真的好担心他,您说这些事情应该无伤大雅……不会拖累他的对吧?”绿蒂说完,便将期待的目光锁定在她脸上。
莫利斯无奈地叹一口气,安慰着拍拍她瘦弱的肩膀,“亲爱的,我真的很想回答你一个‘是的’,可我也不能钻进陪审团成员的脑子里看啊。”
“他们都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朋友——”绿蒂显然承受着更强烈的失落感,肩膀都轻轻颤抖起来,声音带着细细的哭腔,“我真的很难过,我居然不能为他们面对为他们分担哪怕一点点。”
莫利斯偏头看着几乎要急哭的绿蒂,心疼又欣慰的情绪在胸腔内膨胀,她轻轻地说,“你们感情很好。”
绿蒂轻轻吸着鼻子,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愿意替他们承受这一切,现在让我眼巴巴看着什么也做不成,这真的太难受了——”
“绿蒂!”
又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走廊另一边响起。莫利斯刚循着声源望去,绿蒂就已经以极快的速度从长凳上弹起,直直冲进来人的怀抱,“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她们旁边另一个显得孤零零的瘦削身影显然是个男孩。借着昏暗的光线,莫利斯定睛一看,原来是艾丽斯·隆巴顿和维吉尔·李斯特,格兰芬多三个月前刚毕业的七个孩子居然都到齐了……四个在审判室里,三个在外焦急等候,她能看见他们年轻的心都连在一起,年轻的气血相融,高耸松柏般不可撼动。
“莫利斯教授也在……”她听见绿蒂压低声音在艾丽斯耳边说。艾丽斯瞪大了圆圆的眼睛,发出一声惊呼,拉起维吉尔小跑到她跟前齐刷刷地鞠躬,“抱歉,教授,我没想到您也在。”
印象中跟自己一样脸上不愿展露过多表情的维吉尔,此刻也露出局促不安的神色,“教授,失礼了,抱歉。”
“好了,”莫利斯发现自己的余威还影响着这几个本该叛逆的学生,觉得有些好笑,却努力地不在学生面前表现出来,她沉着地摆摆手,“都过来坐下歇会吧,你们也累了。”看着他们拘谨地坐好,她再次抬头看时钟,短针已经指向六,她的心又一次隐隐下沉,“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
审判室内传出一声锤响。隔着墙都能听见整个大厅已然陷入一片喧哗。莫利斯和她的三个学生都倏地站起身,双手合十置于胸前。
嘭嘭。左右两扇小黑门打开了,嗡嗡谈话声、纸张翻叠声顿时成为耳边清晰的回响。片刻后,穿着威森加摩紫红色长袍或身着黑袍正装的巫师开始向外走,有的板着脸交头接耳,有的老巫师扶着眼镜颤巍巍地看着手里的记录稿纸,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人流在他们眼前攒动,莫利斯瞥见三个学生都努力地伸长脖子在混乱的人群中搜索,光线有些暗,要找人实在有些困难。
“他们还没出来吗?”艾丽斯焦急地左顾右盼,“真是急死我了……”
“雨果!”绿蒂率先喊了出来,吸引好些人的目光。随后,莫利斯就看见两个红发和两个黑发的孩子从人流中挣脱,朝他们的方向小跑而来。仿佛就是下一秒的事情,七个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他们身体里带着格兰芬多的烙印,那成了他们一辈子的羁绊。
“你还好吗?……还好吗?累不累?饿不饿?”艾丽斯啜泣着擦去莉莉脸上的泪痕,莉莉一阵摇头,艾丽斯又再次将她抱紧,“亚栗希亚,你过来让我看看。”亚栗希亚漂亮的鼻子已然泛红,她松开牵着戴里克的手,一头埋进艾丽斯的肩膀。上一刻还和雨果紧紧相拥的绿蒂立刻小跑上前一把抱住三个女孩,等她们放开对方时,脸上都挂着泪水,不知道是因为伤心还是感动。
“说好了我俩活着出来你就请客吃饭的,怎么?想赖账啊?”戴里克用肩膀撞了一下维吉尔的胸膛,看上去使得劲还不小。维吉尔假意生气地举起手,雨果立刻叫喊一声,将维吉尔的手臂按下去,不出三秒,三个大男孩就滚成了一团。
没有人问哪怕一个关于审判的问题,现在他们只在乎好不容易回到身边的朋友是否安好。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他们了。
莫利斯在阴影里小心地挪动脚步,打算混进从审判室涌出的最后一波人群离开。
真想留下来再多看他们几眼啊,再训他们几句话,让他们记得以后还要回学校看望她这个可怜的老太婆,可是她明白自己伫在这里只会煞风景扫兴罢了。他们有挥霍不完的情感与激情,而她只能承认自己年纪越大,越是心如止水,只能做一个观望者。
跟着陌生人群移动的阿加莎·莫利斯最后一次回头,明明这地底深处光线那么昏暗,她居然还能看到七个满身蓬勃的少年在目送她离开,见她回头便用力朝她挥手,遥远的,像隔着她已经逝去了、他们却依然拥有的几十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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