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劫

作者:秋日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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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祸起萧墙


      太尉长孙无忌被罢黜流放一事,朝野上下表面虽没有什么异常,私底下却并不宁静——许敬宗把一些官员的忧患如实禀报圣上:长孙无忌乃谋逆重罪,因系圣上元舅,仍旧能享受朝廷一品俸禄并诸多优渥。众人故而担心:圣上如此法外开恩,若哪天再仁心一动,随时可能重回朝廷,故而私下难免人心浮荡。
      李义府等也接连几番联名上表:请陛下再复查长孙无忌谋反之案,若事不实可还无忌清白;若属实,还请陛下以社稷为重,绝其遗患……
      此时,朝廷派在流放到黔州长孙无忌身边的眼线也有禀报达京:长孙无忌每天吁天嗳地、醉生梦死,对以往罪行不仅毫无思过之意,更对圣上的格外宽厚并无感恩之心……
      李治思量:自元舅被贬数月至今竟无一封书信抵京。看来分明对自己心存怨怼了。再思量上几年来他的所作所为,最终在诸臣的几番催促下忍痛下诏:命司空李勣、中书令许敬宗、侍中辛茂将等重新复查长孙无忌谋反之案。
      大理正袁公瑜、御史宋之顺等人领命前往黔州审讯此案,不料长孙无忌难禁酷刑,又清知苟活无望,末了竟悬梁自尽……
      长孙无忌既死,许敬宗等奏请圣上依罪下诏:长孙无忌畏罪自尽,长孙府上除了圣上的胞姐——长乐公主的夫君附马都尉长孙冲一人除外,其余近族亲好人等,包括韩瑗、褚遂良、柳奭或赐死、或贬摘、或流徙边远……
      至此,皇权终于归一。
      媚娘在这场褫夺权臣的朝柄中立下首功,李治思量既要给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以至高无上的地位,还要给予她的家族和姓氏以最尊贵的地位——他下诏改《氏族志》为《姓氏录》,并诏敕大唐皇族李姓与皇后武姓为大唐第一大姓。除此,凡朝中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全部晋为大唐一流士族。
      他就是要证明给天下人:天子才是至高无上和无所不能的。皇帝不仅能废除被世人尊崇了几百年的贵族大姓,还可以敕封寒门姓氏一跃而为大唐帝国的上流门第、贵族阶层!
      大唐帝国四海升平,内外归心,天子李治决计亲陪媚娘荣归故里——
      显庆五年春,帝后的龙辇凤驭在众多皇亲国戚、他国使臣、文武百官的车马坐驾簇拥下,于宫廷卫队仪仗旗幡的护卫下,出顺天门后从宫廷广场出发,一路绵延十数里,轰轰隆隆地踏上了从京城通往媚娘故里并州的官道。
      媚娘和李治并肩同坐在圣上的金辂龙辇上。紧随帝辇后面媚娘的凤辇里坐的则是奶妈秀月和媚娘的小儿子显儿。母亲荣国夫人和姐姐韩国夫人一家老少伴驾随行。
      荣归故里的路途不再显得漫长而艰难了——山还是那些山,水也还是那些水,而官道两畔的山水草木却显得格外翠碧喜人,百花也开得格外恣意烂漫。
      望着曾似相识的官道,媚娘突然忆起二十四年前那个被人驱逐、一路奔命的黄昏,忆起入宫二十四年来八千多个艰危险厄的日日夜夜,不觉悲悲喜喜,珠泪满面……
      还是那段山道,那坠落山崖的金色花冠,那只硕大无朋的大王蝶……
      媚娘突然触摸到了不敢触摸的往事,想要往深处想时,忽觉两鬓一阵痛……
      李治轻轻拥揽着她,“媚娘!朕知你又感伤了。以后要朝前看不要再回头望,开开心心地享受每一天吧……”
      媚娘长舒了一口气,把头歪在夫君怀里。是的,一切苦难都已经过去了。自回归帝宫,和圣上一起,在与王萧二氏的争杀中,与权臣的博弈中最终大获成功,不仅媚娘跃居为六宫之首,皇权也归于一,皇后武氏家族和大唐皇族的李家也并列为域内一等贵族。
      这一切,对于历尽劫数的媚娘来说,最开心的不只是光宗耀祖和扬眉吐气,更有一种颠覆了苦难与困厄的酣畅,雪耻复仇后的快意——显庆五年春,大唐天子和大唐王公命妇文武百官共同陪王府皇后武照,从东都洛阳一路前往皇后故里并州的这趟省亲,称得上前无古人的一大盛事。
      媚娘明白——这是圣上送给自己的一份至高无上的荣耀。而这份荣耀和风光,不亚于被册封皇后之位,也不亚赐皇后武姓家族一等贵族呢!
      帝后到达并州后,皇帝李治除了大宴随驾的王公命妇和文武百官之外,同时也大宴并遍赏了并州的各级官属,接着又大宴和遍赏了并州的父老乡亲和武氏诸亲,同时还封赏了并州功臣的子孙官爵邑封。另诏敕并州年愈八旬以上的老人颁授刺史、县令。
      除了皇帝的宴赏,媚娘也以大唐国母之尊分别大宴了远亲近邻并遍赏了内外诸亲。
      省亲期间,圣上专门下诏:伴驾随行的文武百官、王公命妇,以及并州辖内的诸州文武百官,随同帝后隆重祭祀大唐功臣武士彟……

      家事昌盛繁华,国事自然清平吉顺:荡尽奸佞,大唐域内处处风调雨顺,堪称国泰民安——边疆四海不时有捷报传来,守军薛仁贵、苏定方两位将军率兵击敌,东扫高丽百济,西平突厥顽敌,从显庆四年开始,周边邦国相继被并入大唐版图,诸国纷纷派使贡奉,自愿称臣、请求联姻……
      不想兴尽则悲来——自皇权回归,圣上李治因夜以继日地亲历国事、署理万机,六七年来竟是天天早朝议政,夜夜披阅奏折。终因操劳过度,一段日子来突然头晕目眩、浑身乏力。
      幸好以往早朝之时,每逢有重大国事,百官在阁下奏事,李治坐在前面,媚娘也多在帘后听闻。渐渐的,因身体虚弱,太医又反复叮嘱圣上要静养生息,圣上便开始把一些重大军国的听闻之事委托媚娘一人了。逢有难于决断的重大国事,两人在后宫商定之后再做决断。
      自圣上养病,媚娘开始于帘后听政辅政,百官在上表的奏折中开始将圣上和皇后并称为“二圣”了。
      端坐于紫帘之后的媚娘,独自接受文武朝贺并闻听百司奏禀,越发感觉到了权力至高无上的魔力:权力不仅可以号令天下麾动三军,不仅可令百官万民景仰朝拜,不仅可使庶人甚至罪人于瞬间荣华富贵升入天堂,也可骤然使百年权贵、王公侯伯在一刻钟内屈辱而死,甚至血染阖府、儿孙殆尽……
      一段日子来,媚娘的心内偶尔会闪过那个“唐三代后女主武王”的谶言。而同时也感到了一份越来越沉重的压力……

      圣上休养期间,媚娘除了勉力署理外朝诸务,对内廷宫掖诸务也从未敢掉以轻心——她派在李治身边左右以及各嫔妃诸院的心腹眼线已经遍及了禁宫的角角落落……
      自王、萧二人被诛,六宫妃嫔倒也各守本分,无人敢再越雷池一步。
      后宫安静,媚娘才能一心一意地扑在国事之上,为社稷万民日夜操劳。
      可是媚娘万没有料到:表面风平浪静的帝王后宫竟然再一次横生祸端——
      自媚娘被册封为后,皇后的长姐武顺也被封为韩国夫人。因皇后之贵,圣上赐资使荣国夫人和韩国夫人母女在帝京长安最繁华的御街分别建下府第,其豪华富丽公堪比王公。为了媚娘能全身心署理朝国万机,荣国夫人和韩国夫人母女奉二圣旨开始在帝宫内常年留居,帮着教导抚育几个年幼的孩子。帝后从太极宫迁入蓬莱宫后,媚娘又在居自己中宫不远的地方,分别为母亲和姐姐选出了两处格外弘丽宽绰的殿院,调派许多官人内侍专门服侍。
      风和日丽的日子,韩国夫人便会携了她自己的儿女,带着媚娘的儿子贤儿和显儿,在众多宫廷御卫、内侍宫人的护卫簇拥下,邀上王公命妇,众人或是骑马或是乘车或坐轿,浩浩荡荡地一路出蓬莱宫,或是到长安帝京的街头行市闲逛采买,或是听曲看戏,或是到寺庙烧香许愿,到郊外狩猎踏青。
      荣国夫人和韩国夫人有时也会奉了媚娘懿旨,出宫前往哪家王公贵族府上,慰问一番哪位太妃太嫔或是哪位大长公主、公主、太夫人、夫人等。
      母亲年过四十才有了她们姐妹三人。好容易因媚娘之故过上了好日子。只可惜妹妹三囡福薄寿浅,在媚娘入宫几年后便嫁人,不想竟因难产亡故。事实上长姐也算不得福寿之辈:前几年姐夫一病亡故。几年来性情抑郁,提及姐夫常常伤心流泪。
      媚娘入主中宫后,姐姐和母亲常年居留帝宫,媚娘心想许是日子过得舒心了,近些日子来,比自己还大两三岁的姐姐看上去竟比媚娘还要丰腴美艳三分呢。
      看到三十多岁的姐姐突然变得年轻娇艳也不大流泪伤感了,媚娘还以为是因了自己的缘故呢。心内还惦记着再为姐姐物色一位家世人品、相貌才学都是一流的人物儿把姐姐风风光光地再嫁出去呢,却因这段日子忙于朝廷诸事竟给耽搁了下来。
      然而,凭着女人的敏感本能,媚娘终于感到哪里有些不大对头了……
      她叫来了自己派在韩国夫人居宫的两位心腹内侍。
      当问及韩国夫人寝宫的情况时,媚娘发现他们的言语神情间竟然躲躲闪闪的。
      媚娘没有深究,却不动声色地格外又在韩国夫人居宫加派了两个心腹。结果很快就接到了禀报:圣上去了韩国夫人的居宫,与韩国夫人整整独处一个多时辰……
      媚娘骤然懵了!
      ——圣上身子虚弱,太子弘儿又阅历太浅,她代为署理国事以来每天忙得顾头不顾脚的,一时疏忽,后宫便发生这样龌龊之事!
      媚娘既恨自己对人的太不设防——原想着母女姐妹终于团聚了,姐姐陪母亲住在帝宫,不仅能和自己一起分享富贵荣华,也可以帮着自己教导和抚育贤儿他们几个,岂不是皆大欢喜的事?谁承想姐夫离世才几年?她便如此不顾廉耻地竟跟她的妹夫——媚娘的夫君搅在一起了!
      这事若是传了出去,不知那起奴才会怎么议论、怎么耻笑武家姐妹哪!
      可是,若圣上把武顺册封为妃并留在宫中,后果将更可怕:袁天罡早在几十年前就曾为武顺测出“不利夫家”。果不其然——三十多岁的姐夫贺兰安石几年前竟一病而亡了!
      她无论如何也决不允许“不利夫家”的姐姐再沾上自家夫君!
      媚娘强压一腔怒火——此事,她既不能对圣上挑明,更不能跟圣上吵闹而使圣上恼羞成怒。她必得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当然,她也决不会任由事情再继续下去: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她必得设法尽早掐断此事,还必须做得不动声色!
      这天上午,圣上前往终南山检阅三军,御辇刚刚离开帝宫,媚娘便带着两位贴身侍从来到姐姐寝殿。
      姐妹二人热热闹闹地寒喧了一番后,媚娘即命跟随的内侍取过一方镶金钳银、精美无比的奁盒来。
      媚娘把奁盒放在姐姐面前的案上,打开银扣,奁匣里赫然卧着一支镶珠吐翠、凤凰点头的金步摇!
      一见宝华四射的金步摇翠钿,姐姐武顺的眼睛不觉一亮——自妹妹被封为皇后,武顺不仅也被封为韩国夫人,同时也被赐予广袤的山林邑田,除此,隔三差五的妹妹还会赏赐她世上极罕见的珠宝首饰和衣裙锦绮之类。
      只是,像这样一打开盒子便宝光四溢的金步摇,她还没有见过:她明白,这是一件价值连城的首饰。
      “姐姐!你的生辰快到了,这是妹妹送你的生日礼物。”
      “啊?这,这实在是太美啦!”武顺一边啧啧称赞,一面爱不释手地欣赏着金步摇的精妙做工,抚摸着凤凰喙中所含的一颗硕大无朋、世间罕见的明珠。
      媚娘微微一笑,亲自动手,把金步摇为姐姐插在发间。
      武顺照了照梳妆台上的大银镜,这件华美的头饰越发将她一张俏媚的脸儿衬托得娇艳无比了,一时喜得嘴都合不拢了。
      媚娘笑道,“这金步摇,最妙就是在行走之时的微曳微摇,姐姐!走上几步,让妹妹看看。”
      武顺走了几步,一步三颤的珠翠金丝,明明灭灭,光灿夺目,越发给她增添了几分袅娜与华贵。
      左右内侍宫人们个个惊赞不已。
      韩国夫人笑犹在脸,媚娘却突然敛了笑容,以和韩国夫人谈事为由,支走了殿内所有服侍的众人。
      殿内只剩下了姐妹二人。
      媚娘叹了一声问,“姐姐可知,这支金步摇是哪里得来的吗?”
      韩国夫人有些酸溜溜地答道,“妹妹的东西,不是它国贡奉,自然就是王公大臣们孝敬的。”
      媚娘摇摇头,“姐姐说错了。妹妹被人赠送这支金步摇时,不过只是个五品的才人。”
      “哦?五品才人,怎么能得到这样的宝贝呢?我记得,依大唐后宫令,五品才人可没资格佩戴这般华贵头饰呢。”
      媚娘没有理会武顺的话,兀自道,“这支金步摇是先帝的爱妃——也就是咱们的表姐杨淑妃所赠。她送我这支金步摇之时,妹妹不过只是一位服侍先帝宴寝帷幄的普通侍妾。淑妃把它送给我,是为了激励妹妹不辞劳苦服侍先帝,也希望妹妹最终得到先帝的宠幸,迟早成为有资格佩戴它的妃嫔。如此,妹妹在先帝后宫整整服侍了十四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三更明月五更鸡,直到先帝崩驾,几番险遭大厄,末了竟被赶进佛寺,剃度为尼,身与心皆入苦海……”
      媚娘哽住了,泪水潸然而下。
      “唉!妹妹受苦了!”武顺一面叹气,一面就掏出自己的绢子,要为媚娘拭泪。
      媚娘一把拨开她的手,冷笑道,“姐姐!天子后宫,帝王侍妾,怎一个‘苦’字了得?妹妹先后侍奉两朝帝王,迄今拢共二十年有余,不仅日日如履薄冰、小心服侍,更是时时面临身死名裂危困!妹妹今日之贵,是妹妹历尽了二十多年近万个日日夜夜的艰难辛劳换来的。如今,姐姐一家和咱们武家上下并众多亲友故交,皆因妹妹我一人之故而骤得荣华富贵,姐姐更是以妹妹之尊被封为一品韩国夫人,姐姐的新建府邸豪奢富丽堪比王公,家中更有邑封千顷,仆役成群。可谓不付寸力,不受一险而得享天下一等富贵尊荣……”
      武顺沉吟道,“姐姐今日之荣华,确是妹妹九死一生、心力血汗换得来的……”
      媚娘咬了咬牙,“可是,姐姐您却忘了本了!”
      武顺突然惶乱起来,“啊,妹妹……何,何出此言?”
      媚娘冷笑一声,“可惜姐姐竟忘了自家富贵是怎么得来的了!姐姐忘了自己的今天是妹妹整整半生的艰辛劳困和生死危难换来的!妹妹不求姐姐感恩,但是,妹妹决料不到姐姐竟会做出外人不敢想不敢做的事——陷妹妹于不义、置妹妹于心痛之事……”
      武顺骤然明白妹妹今天来见自己的真正原委了!只见她一时神情大窘,一张妆饰得美艳无比的脸儿即刻涨得通红,一时低下头去,不敢再抬眼正视媚娘那凛然逼人的目光了。
      媚娘紧紧地盯着武顺,使劲儿咬了咬牙——她真想朝武顺那涂抹得妖艳惊人的脸上狠狠地甩上一巴掌!
      她的两手开始微微发颤,可是却强压着怒火和憎恶,一字一句地说,“姐姐,妹妹请姐姐记着一句话:姐姐什么都可以和妹妹分享,只有一样,你决不能和妹妹分享!”
      媚娘的目光深不可测的紧逼着武顺。
      武顺抬起眼,又赶紧垂下眼,嗫嗫嚅嚅、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可是,妹妹……是是圣上,是圣上自己来看武顺的……”
      “住口!”媚娘怒喝一声!
      “贺兰夫人!你若能记得自己的身份,若能懂得做姐姐的尊重,圣上六宫妃嫔、三千佳丽,岂是那等不知轻重、不懂尊贵、偷鸡摸狗之辈吗?”媚娘声音凌厉的喝道。
      媚娘望着开始满头冷汗、双手发抖的韩国夫人,一时又憎恨又厌恶——若非自家胞姐,她就有一百条性命也早让她见鬼去啦!还用得着自己这般尴尬为难,这般用心良苦地绕弯子劝说于她?
      媚娘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姐姐那华贵无比的服饰和精心描画的宫妆,想她从没有历经过自己所遭遇的种种险厄和屈辱,却因自己的成功而一跃成为富可抵国、贵为一品的韩国夫人。她虽为寡妇身份,却远比六宫任何一位妃嫔都打扮得美艳华贵,更拥有着别的六宫妃嫔决不可能享受到的可以随时出入帝宫的自由!
      她忘了自己的富贵荣华是怎么来的!
      她竟然以为仅仅凭着自己残存的美貌和风韵,就能赢得圣上长久的爱宠了!
      她是自己在这个尘世上一母同胞的姐姐,也曾与自己同甘共苦,不管她想要什么,只要自己有的,都会毫不吝啬的送她!
      她独独不该觊觎自己的夫君!
      然而,事到如今——即使她偷了最不该偷的东西,甚至动了自己这个做妹妹所能容忍的根本,真要下手处置时,媚娘仍旧感到一种撕裂般的心痛!
      “姐姐,你能有今天,咱们武家老少能有今天,那是妹妹一个人拿性命和二十多年的拚杀辛苦换来的。妹妹在宫里吃了多少苦,担了多少惊,历经了几番生死挣扎,你应该比别人更清楚!如今,你已经有了自己的邑田,有了自己的封号,有了尊贵无比的身份,有了富可比国的钱财府第,有了天下女人梦想拥有的一切,你还拥有一样远比妹妹优越的——那就是姐姐还拥有可以随时出入宫禁的自由,除了媚娘的夫君,全天底下,姐姐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妹妹都会设法为你物色和求聘!只要是姐姐看上了,妹妹即刻就会格外升迁他的官职和爵位,使得他有资格足以配得上姐姐的高贵。姐姐!你就不能利用现有的一切,好好选一个人、正正经经把自己嫁出去吗?非得要来和妹妹争抢这一个男人不可吗?非得要全天下都来议论讥笑你我姐妹吗?何况,你是曾经嫁过人、更有了自己一群儿女,妹妹就算愿意你陪伴身边,又怎么敢公然留在后宫?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媚娘突然泪流满面地说,语气中几乎带着乞求的意味了。
      武顺一时也委屈难当、珠泪迸溅地哭泣道,“可是,妹妹,是圣上,他一定要眷顾武顺的!妹妹,圣上尚且不忍武顺流落宫外,莫非妹妹就忍心咱们骨肉分离吗?妹妹,前朝先帝那时,你不也是被淑妃、昭仪和德妃三位姐姐引进帝宫的吗?你们结成一团,与其它妃嫔抗衡,有何不妥?妹妹,天子后宫抵得上半个长安京城了。难道妹妹就独独容不下一母同胞、孤苦伶仃的姐姐一人吗?妹妹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姐姐不过是想靠着妹妹的尊贵和宽厚,能在宫里有一席安身之地足矣……”
      “住口!你竟敢对我说这些话?你就算乐意做前朝的赵合德,我也决非那个仅仅只是靠着美色迷惑圣听,最终亲手毁掉大汉江山的赵飞燕姐妹!”
      媚娘再也压抑不住满腔的激愤了。
      武顺一句话也不敢再回,只是低头哭泣不止。
      媚娘咬着牙冷冷地说,“姐姐!为了帝王家的声名,也为了姐姐的声名,从今天起,姐姐就请搬回自家府上去吧!以后,姐姐缺什么,要什么,或是看中了哪位王爷大臣,哪位学士将军,只要派人过来说一声,妹妹一定会想法子让姐姐遂心如意的。没有我的召见,姐姐暂且就不要再擅自踏进蓬莱宫一步了!”
      媚娘说完,即刻拉下脸,大声喝令内侍,“荣国夫人风寒复发,请即刻护送韩国夫人出宫照料!”
      媚娘和武顺挑明此事之前,已把就此事和母亲进行了磋商。母亲也担心长女福薄而有克圣上。所以决定自己先行装病出宫,媚娘再以此为由,命武顺出宫照料……
      媚娘交待罢左右,顾不得继续乞求的武顺兀自拂袖而去。忽听见姐姐在背后哭道:“好一个二囡,没想到,你如今变得这么狠心!连一母同胞的姐姐都容不下了……看你将来再遭遇到什么危难时,还能跟谁去商量应对……”
      媚娘驻了脚,脸也不回地一字一句道,“不是妹妹心狠,不是偌大的帝宫单单容不下姐姐一人!姐姐就算是真心喜欢圣上,也要替圣上想想!姐姐莫非忘了:几十年前,袁天罡曾为姐姐所测‘不利夫家’四字!姐夫韩国公——贺兰安石之死,难道不曾应验吗?”
      武顺的一张脸骤然苍白如纸!

      十多天以后,媚娘随圣上巡幸东都洛阳。此番,因荣国夫人身体有恙在自家府上养病,媚娘特命韩国夫人留守长安陪伴照料荣国夫人,不再伴驾东都……
      到了洛阳,媚娘发现自己再一次身怀有身孕了。
      几个月转眼过去了。一天媚娘接到了长安母亲送来的书信:荣国夫人的病好多了,倒是韩国夫人因照料老夫人太过劳累病倒了。
      荣国夫人病愈并韩国夫人染病诸事,圣上早朝上殿的途中,媚娘前略提了提。圣上也不怎么介意:这些家事,任由媚娘自己去料理就是了。而这些日子朝廷却不大宁静。边境兵事频发,河南等地又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圣上如何顾得后宫外戚琐事?只是嘱托媚娘别忘了派人前往长安慰问,再请太医专门到府上诊治便最。
      不想,过了三四个月,荣国夫人突然派人捎来凶信:媚娘的姐姐韩国夫人因病薨天了!
      李治闻言大惊,见媚娘悲哭不已,只得强抑悲痛流泪劝道:“媚娘有孕在身,千万节哀!”一面流泪叹息,“才几天的光景?怎么好好儿的说殁就殁了呢?”
      因见媚娘又有了身孕,而且据太医说这次可能是一位小公主,李治实在开心:他们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一直都盼望能有个女儿。得知媚娘这次怀的可能是一位公主,始终不敢惹她烦恼,此时担心她因韩国夫人之死会过于伤心而动了胎气,一面好声抚尉,一面令留守长安的内侍监领事内监到韩国夫人府上隆重慰问并领办丧葬诸事。

      待媚娘随驾返回到帝京长安时,姐姐武顺和自己已成天人之隔。
      站在姐姐的墓前,媚娘寸肠九折、泪如雨下——父亲骤然去后,她们母女的生计一时陷入困窘。在并州老家的一年时间,天天看几位兄嫂的脸色过日子,常常被人凌辱驱逐。回到京城后,姐姐和她,加上三囡,姐妹三人陪伴母亲一起渡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当年,媚娘被王皇后和萧淑妃谄害,并欲联合外朝以“太白经天女主昌”旧案诬陷自己时,姐姐和母亲两人天天陪着自己,为自己出谋划策,姐姐还曾主动请缨,甚至要为保护媚娘母子铤而走险……
      如今,三囡病故,长姐也去了。
      姐妹三人只剩下了媚娘一个了。
      当初,她命武顺离开帝宫后,曾巧妙设防,没有给她留下可以和帝宫的圣上交通任何音讯的机会。姐姐派人给圣上的信也被媚娘截获。从姐姐的信中,媚娘看出她的不甘心。她倒是真的喜欢上了温柔多情的圣上,所以才渴望能在帝宫拥有一席之地。也所以才会因始终得不到圣上的回信和安抚,最终因心痛、羞愧和绝望而病死……
      媚娘又痛又恨:姐姐真不该对媚娘最珍贵的东西起贪念。她忘了自己不利夫家的天命。媚娘请她离开帝宫,离开圣上,不仅为了自己好,是为她好,更是为了圣上好。
      是她自己气量狭小而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这样子,岂不正好验证了她根本就不是什么福寿之辈?
      若留在宫里,岂不真的贻害天子?
      最重要的是:媚娘已然贵为一国之母,她不愿天下人因了姐姐的缘故再次忆起并议及自己的诸多旧事……
      武顺说的没错:媚娘当年入宫确实被自家姐姐们合力举荐入宫的。
      可是当今圣上不是先帝李世民;武皇后也不是杨淑妃!
      媚娘无需依靠姐妹同党一齐才能拢络得了帝王最终保全自己。
      先帝凭自己的实力完全可以控制天下四海,可以控制文武百官。
      李治却不行——他没有媚娘的辅佐,绝计驾驭不了诡谲莫测的朝国风云,更休想斗得过长孙无忌一干权臣。
      先帝有那么多的天下一等一的美女,几十年间六宫嫔妃们至少在表面上始终都是一潭静水。那是因为先帝不仅有能力统御天下,更有驾御六宫的手段。
      李治则不行!——若没有媚娘的辅佐,他不仅统御不好天下,六宫也会大乱。即使前朝平安,后院早晚也必起火、继而延烧到天下四海……
      王皇后、萧淑妃与自己的生死争杀便是佐证。
      可是媚娘好恨啊!
      ——姐姐之死,归根结底,圣上才是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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