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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惊心
媚娘万万没有料到:正当自己费尽心血、全力运筹如何进一步褫夺太尉及余党的朝国大权之际,圣上竟然做下了一件令她魂飞魄散的事——他竟然悄悄溜到关押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冷宫去探望二人,彼此一见,圣上竟因心生不忍了,亲口许诺将还二人自由!
幸亏媚娘对王、萧二人的看管不敢有半点放松,一直嘱托小福子:关押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冷宫交由心腹左右看管……
当媚娘看见小福子带着看管的内侍匆匆跑来时,未待二人开口,媚娘便预感到王皇后和萧淑妃那里出什么大事了!
莫非两人逃走啦?
没想到,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可怕得多——两人活得好好儿的!不仅没有逃走,还正满心欢喜地等着圣上一纸赦罪诏书呢!
天哪!这才几天功夫圣上就开始反悔了?
内侍一五一十地禀道,“娘娘,圣上来到关押王萧二人的冷宫时,因门窗被锁,我说钥匙在福公公手里,圣上便对着门上的小洞朝里探看并询问‘皇后、淑妃何在?’二人听到圣上到来,一齐伸手哭求道,‘陛下,臣妾知错了。陛下若能念及往昔,请使臣妾复见日月,并请陛下把此居赐名回心院,臣妾愿一世在此悔过,吃斋念佛感念陛下宽厚……’圣上流泪说,‘皇后萧妃稍等,容朕妥善处理……’”
媚娘闻听,直觉得心惊胆战、手足冰凉!
看来,圣上“仁懦”的老毛病又复发了!
——王皇后和萧淑妃重见天日之时,必定是外朝内廷风云反覆之日!
媚娘突然头疼欲裂——这样的圣上,这样的性情,这样的优柔寡断,这样的反复无常,为社稷主而掌万机重,漫说先帝不放心,长孙无忌不放心,褚遂良、韩瑗等不放心,就连一介女流的自己,又果然放心吗?
傍晚,当心事重重的李治来到媚娘寝宫时,淡妆素服的媚娘笑意盈盈地迎了出来,携了手儿缓缓迎入内庭。
李治见媚娘今儿淡妆素鬓的,神情不喜也不悲,令他感觉别有一番的清丽可爱。因见她又是亲手为自己更衣换履,又是捧汤送茶、嘘寒问暖的温柔与体贴,不觉便把后晌私见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一腔忧伤淡去了些许。
此时,一面喝着茶,一面在心内思量:自己已经答应要还王、萧二人自由的事,是不是该跟媚娘提及呢?
他思忖着:媚娘已被册为皇后,几天来,便是对以往曾阻止立她为后的韩瑗等人还专门请求彰表呢。想必自己提出开释已经被废为庶人的王、萧二人,而且只是令她们在掖宫做个没有名份的普通宫人,只是让她们在后宫带罪反省,她应该不会不允吧?
正犹豫着如何开口时,就见内侍宫人早已鱼贯而入并摆上了酒菜。
媚娘亲自把盏而斟,双手捧杯敬李治。
李治接过酒杯,先是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却一饮而尽——他这般,其实是有意要让媚娘看出自己有心思,然后让她自己主动询问自己时,再顺势端出。
如是,三盏过后,果然,媚娘一个眼色,左右服侍的内侍宫人便都默然退下了。
李治没有料到,待众人全都退下后,未及李治开口,媚娘缓缓提裙,突然在他面前跪下了!
李治大吃一惊,急忙双手去搀:“媚娘,这,这却为何故?”
李治忽见媚娘尚未开口,已是珠泪满面了!
“啊?媚娘有什么委屈?快快请起……”李治吃了一惊!
媚娘不肯起身,只管流泪道,“陛下!臣妾……恳乞陛下降罪臣妾……”
李治越发惊骇了,“啊?媚娘,这,这话从何说起?”
媚娘哽咽流泪道,“陛下……臣妾恳请陛下赦免庶人王氏和庶人萧氏两人无罪,并请还其自由。不过,臣妾一定要恳请陛下先治臣妾之罪……”
“啊?媚娘……”
媚娘不容他解释,“陛下,若庶人王氏和萧氏无罪,有罪的应该就是臣妾了。不然,陛下当初为何要废掉她们呢?”
李治闻言突然慌乱起来,“啊?媚娘,你,你全知此事了?其实,唉!其实朕只不过是,不过是路过那里时,听随行的内侍说王、萧两人就关在那里,所以,所以才顺道儿进去看看的……”
“莫非,陛下真的还想两人重回原宫吗?”
“啊!媚娘千万不要多心!这怎么会呢?朕,朕只是想还她们自由,做个普通宫人而已,并未答应她们仍做妃嫔。媚娘乃六宫之首,事情还须媚娘发话才能算数儿。”
“陛下,媚娘想知道:当初陛下废除王萧二人后妃之位,虽因为二人德仪不堪在先;而后来臣妾则是奉了陛下旨意——借后妃之争而掩褫夺一干人手中权柄之实。陛下,臣妾只是不大明白:当初陛下究竟是因为宠爱臣妾之故,而一干人又力阻圣意,所以陛下才下决心贬谪几人的呢,还是陛下为了重振朝纲而恰好借了废除中宫之事而贬谪了一干权臣的?”
“啊!媚娘,这,这你可是最清楚的。朕,朕废除二人,不只是为着媚娘个人的缘故,当然,除了二人德仪不堪,更是为了大唐社稷,为了还国之重器于天子执掌。而且,没有大唐,没有皇权的保证,朕也给不了媚娘应有的至尊至贵啊,纵使勉强给了,也难久长……”
“如此,臣妾心下便稍得安宁了。若陛下当初废除王萧二人,贬谪禇遂良,只是为了臣妾个人,臣妾便是天下第一罪人了!因为那样,臣妾就是陷陛下于无情无义之地了。所以臣妾刚才恳求陛下降罪于臣妾!只有先定下臣妾有罪,然后陛下才可以还王氏和萧氏两人的清白。而且,恐怕仅仅只归还她们两人的清白还远远不够,陛下同时也应一并归还柳奭、褚遂良等人的清白,更要恢复他们的官职才可以。若陛下只肯还王氏、萧氏二人清白,却不肯归还当初那些力保王皇后的诸臣官职,陛下又如何向天下人解释得清呢?”
“啊?媚娘,你,你真的意会错了!朕,朕虽见了王氏和萧氏两人,可是,朕,朕决非想要还她们什么清白的,而是……咳!”
媚娘紧追不舍,“如果陛下后悔了,如果陛下必欲反复,媚娘情愿自请处分,自请赐死,由臣妾把所有罪责一人担起来,这样陛下才好对天下人交待……”
“媚娘……朕,朕只是一时不忍……”圣上结结巴巴地辩白着,额头早已渗出了一层的汗水。
媚娘不容置辩,“若陛下怀一时之仁,释放了王、萧两罪人,岂不是授人以柄的同时又自毁了大计?岂不正中了褚遂良、韩瑗等人的下怀?而陛下的宏图伟略,社稷的生死存亡,咱们所做的努力,所冒的风险,岂不都将毁于一旦吗?若权相再次专擅,臣妾一人死无葬身之地事小,陛下您自己的安危,还有大唐宗室的未来,李氏儿孙的生死,臣妾实在不敢想象啊……”
“哎呀媚娘!你的话倒惊醒了朕!朕当时只是有些怜悯两人,可真的没有联想到一旦反复,会有这么多的遗患啊……”
媚娘咬牙道:“更有英国公、许尚书、李侍郎等等,众多忠心陛下的朝廷诸臣,他们不惜冒犯权相,不顾个人安危而全力支持陛下,陛下一旦反复,不知将置他们于何地?陛下身担天下社稷、江山万机之重,如此轻易反复,以后谁还敢效死陛下?”
语未尽,媚娘已泣不成声——怪道那些权臣几年里竟敢专擅凌驾于天子之上,甚至敢轻慢到公然掀开宫闱私秘当众羞辱于他。她为有这样性情的大唐天子感到心悸,也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深深的忧患……
“唉呀!媚娘,你,你快起来,你,你把朕的心都哭碎了。媚娘,对不起,媚娘,朕的好媚娘,别哭了,都怪朕,都怪朕一时糊涂,幸亏还未铸成大错……”
李治用力去搀扶她,因见媚娘始终不肯起身,李治咬咬牙、跺跺脚,“嗐!媚娘!你不要再哭了,如若不然,朕,朕……朕这就命人前去:即刻赐死王、萧二人,从而彻底绝了那些人的念想,如何?”
说着,一面大声命人传旨:即刻带人前往冷宫,赐王萧二罪人一死!
媚娘止住了哽咽,拉着李治的手儿哭求,“陛下,陛下即已传诏,此事还是让臣妾来替陛下动作吧……她们要恨就恨臣妾一个人好了……”
“唉!朕,朕但凭媚娘处分就是了……”李治说着,也已是泪流满面了:不知是为王萧二人,还是为媚娘;不知是悔恨自己的过错,还是悔恨因自己的不慎,反倒断送了两人性命……
媚娘也伏在李治的怀里嘤嘤悲哭起来。
她原谅了圣上。
她不能不原谅圣上——如果圣上不是这般仁懦,如果圣上也像先帝一样英果威烈,自己凭什么会有今天?又凭什么能让他对自己如此痴恋和依赖?
媚娘不敢有半点迟疑——当即命令小福子带人传诏并监刑:立刻赐死王萧二罪人!
当小福子带人来到冷宫,宣读罢赐死王、萧二人的圣诏后,两人当即明白了:圣上的一时怜悯,反倒生生断送了她们的性命!而直到此时才明白:莫说自己和母亲魏国夫人再加上萧淑妃三个人不是武媚的对手;就是当今圣上整个后宫的女人都加起来,恐怕也不是武媚的对手。
王皇后泪流满面道:“臣妾谢恩!陛下万年!昭仪承恩!死,本宫之分也!”
她决不承认武媚的皇后身份——因为,今天后晌圣上来看望自己时,仍旧还在叫自己“皇后”呢!
而性情暴烈的萧淑妃一俟闻听圣上赐死的诏书,却是即刻又骂又叫,歇斯底里地诅咒:“阿武狐媚翻覆至此!我死之后一定要变成猫,使你变成老鼠,我一定要亲手掐死你,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以报此刻骨仇恨……”
闻知萧氏临刑前的叫骂,还有王皇后仍旧不肯承认她武照的皇后之尊时,媚娘哈哈一笑:“王萧二氏!尔等以至尊后妃之位,最终惨败至此,活着尚且不能,竟想指望来世翻身轮回?真正愚痴之至!好吧!既然尔等想要死后变成禽兽,本宫就成全你们:传旨下去,赐欲托变猫头鹰的萧氏‘枭’姓;至于王氏,她们王家祖先里不是有个出了名的王莽吗?那就赐毒蛇心肠的王氏‘蟒’姓罢!”
随即咬牙流泪道:“二罪人之死,远不足偿还我的安定小公主性命……”
这两天,礼部侍郎许敬宗呈上的一份奏表令圣上觉得很有兴致:“……国有正嫡,因而太子宜效汉刘强的先例,自请禅让太子之位于陛下之嫡子李弘……”
这份奏表一下子使圣上如释重负:忠儿系下等宫人所生,当初被王氏收为嗣子并立为太子,可是王氏已废,忠儿的身份越发不尴不尬了。如今弘儿既为嫡子,论理应该被立为国储的。可是忠儿并无大过,若为了改立弘儿再去寻忠儿的什么不是,之后再废,自己也于心不忍。所以,见许敬宗上表请太子忠儿效仿汉太子刘强——自请禅太子位于嫡子弘儿,如此既不会伤及忠儿,又可使弘儿名正言顺地立为储君,实在算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了。斟酌一番后即命人召许敬宗入阁商定立嫡。
许敬宗饱读古今而体察圣意,清知改立嫡子是迟早的事,也明白圣上肯定会顾虑伤及李忠而无法决断。苦思冥想,终于寻出前朝先例来为圣上分忧:“陛下,正本则万事治;太子,国之本也。而太子出身微卑,今也知已有正嫡,故而必不自安。如此,纵然不改立正嫡为储,将来也必生遗患,绝非社稷之福啊……”
媚娘当然也清知:圣上若不替他们早做决断,迟早一天,这一对嫡庶兄弟之间不知将会生出什么动变呢。
显庆元年正月初六,圣上毅然命内吏诏告天下:册立嫡长子李弘为大唐太子;改封原太子李忠为梁王,迁梁州都督,赐甲第,实封户二千,赏物两万段……
夕阳西下时分,悄寂无人的帝王宫殿越发显得雄浑而浩阔。
媚娘独自伫立于高高的青石平台上,见一天胭脂般的霞霓衬着一轮夕阳冉冉西下,而半天之上则悬着一弯银钗般的新月。
这景致,倒有些日月同辉的意思了。
晚霞披洒流泻在媚娘金色锦罗绮绣的长裙上,长长的披帛于猎猎晚风中轻盈飘逸。
站在此处,整个帝宫一览无余。而大半个长安帝城和远处的山峦也尽收眼底。
四周,荷戟扶钺的武卫和垂手伫立的内侍宫女一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随着夕辉渐隐,媚娘的目光也显得深邃莫测了:在这份历尽劫难终到来的辉煌与荣耀背后,只有她自己看得见——一路走来,长长的裙裾拖拽的决不只是快乐和光荣,更多的竟是不为人知的艰辛、屈辱、惊惧甚至血与泪,还有一重接一重的凶险与灾难。虽说侥幸几番逃过陷阱险厄,然而,自己心爱的小女却成了那场残酷血腥的后妃之争中最无辜的牺牲者……
尽管此番改立弘儿为太子一事出人意料的顺利,媚娘却十分明白:众人一致赞拥册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那是因为他们不想得罪大唐国未来的天子。可是圣上性格的仁懦与反复,新晋太子弘儿的年幼,而长孙无忌仍旧还执掌着大唐的权柄,三省六部还有他扶植的很多势力,君臣之间的交锋尚未拉开帷幕,鹿死谁手仍旧无法预料……
这一年,大唐改年号为显庆元年。
这一年的大唐天子李治为了媚娘能拥有更大的尊贵和荣耀,决计把一个帝王所能给予自己心爱的女人东西全部捧给她:显庆元年二月十七,圣上下诏追封皇后之父武士彟为司徒、周国公。
而自媚娘被册为大唐皇后以来,每逢朝国或是皇室的所有重大典礼,李治总要偕媚娘同赴盛事、共享尊荣——
显庆元年四月十四日,一个阳光明丽、紫气满天的日子里,大唐天子李治,大唐皇后武照在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的簇拥下缓缓登上帝京安福门城楼,隆重观礼由玄奘法师主持的迎接大唐皇帝敕建并亲笔御书“大慈恩寺”匾额和立碑仪式。
大慈恩寺是圣上为生母长孙皇后捐建,其宏丽浩大堪称时下域内之最。
媚娘与圣上并肩伫立于高高的安福门城楼上,放眼望去,但见彩旌如林、幡帷摇曳。俯瞰来自十方的大德高僧和善男信女,锦山花海一望无际,内外使臣垂朱拖紫,王公命妇花团锦簇。
新晋诸臣薛元超、李义府、许敬宗分别主持整个仪典各个步骤,而圣上感念慈母之恩的碑文则由圣上的元舅——太尉长孙无忌宣读。
遥顾下面正在双手捧册宣读碑文的长孙无忌,媚娘心内突然涌起一丝的悲哀:这位三朝功勋、功高震主的圣上元舅决料不到——他一向自以得意的赫赫权贵,还有他富可敌国的家产田宅,以及他的满堂儿孙和满堂儿孙的娇妻美妾们,恐怕很快就要随着他的厄运而树倒猢狲散了……
凡尘世事,漫说吉凶福祸皆由天定了,其实,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恩怨争杀所带来的荣辱生死,不也一样的旦夕难料吗?
当宏大庄严的梵乐经文响彻之时,媚娘阖目合十,默默祈求佛菩萨保佑:但愿自己的第四个孩子是一位美丽的小公主……
——那个为了母亲和兄长而长睡不醒的小公主是媚娘心底永远无法愈合的隐痛!每每梦见自己那美丽而可爱的小女儿,媚娘都会在惊痛中醒来,悲咽久久难以自已。
所以,她好渴望女儿能重新转生到帝宫来,母女今世再逢,她要好好弥补对女儿的愧歉……
忆及爱女,媚娘突然觉得心痛难禁、一阵眩晕!
旁边的圣上一把扶住了她!
——媚娘此番有孕以以来常常觉得头晕,腿脚也略有些浮肿。圣上担心典仪这么久,不知她能否吃得消?此时焦急地悄声提醒到:“媚娘,你先到后面备的软榻上先歇会儿,略吃些果点补补吧?”
媚娘握着李治的手悄声道,“陛下莫担心臣妾,佛菩萨佑护着臣妾和咱们的孩子呢,臣妾今天觉得好有精神呢!”
李治更紧地握着媚娘的手,深深感激佛祖把媚娘派来佑护自己也佑护大唐呢——从媚娘来在自己身边那天起,他便觉得格外自信,一切都按照他们夫妻共同运帱的向前行进着。不仅四海之内风调雨顺,就连四方边战也是捷报频传……
他思量着:下一步,要给他心爱的媚娘一个什么惊喜?
不想,典仪刚刚结束,不知死到临头的韩瑗、来济二人竟然接连递上辞呈:请求圣上恩准他们归里养老。
李治和媚娘当然明白:他们辞呈是个假,忌惮要挟才是真!于是表面上执意挽留,私下里却命李义府和许敬宗着手搜寻二人之过……
不曾想,韩瑗和来济两人的过失还没抓到,倒是新晋中书侍郎李义府先被他人给抓住了短处——大理寺卿段宝玄上奏:有洛州美人淳于氏丈夫遇毒身亡,地方官疑为淳于氏所害,捉拿审理后押送大理寺收监。结果被李义府撞见,竟命大理寺丞毕正义将疑犯淳于氏秘密带回李府。
不想,大理寺卿段宝玄发现此事,即刻寻找韩瑗禀报此事。韩瑗即刻将此事禀报了长孙无忌知道,无忌命段宝玄即刻将此事奏禀圣上!大理寺毕正义见此事竟然惊动了圣上,因心中惧怕,竟自缢而亡……
媚娘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以李义府的才华和目下中书侍郎之职,不至于那么没见识吧?
她秘密召见李义府,追问实情。李义府不敢隐瞒,如实招来——
那天他到大理寺公务,竟意外撞见了身陷囹圄的女囚淳于氏。一俟看见满面戚容的淳于氏时,他当即吃了一惊:淳于氏的五官眉眼像极了自己刚刚于数月前死于难产的爱姬莲儿!
回到自家府上,李义府竟然接连两晚都梦到了淳于氏——那一双忧怨悲戚的眸子深深地闯进他的心中,令他的心神再难安宁。第三天,他实在忍不住,借故来到大理寺,主动提出要亲自过问此案。
当狱卒将美人提出时,李义府的一颗心越发咚咚剧跳——无论是眉眼还是神态,淳于氏竟无处不似莲儿!
美人泣不成声地向他哀诉自己是被恶人纠缠,因她执意不从,恶人便先命人毒死了她夫。当恶人再来纠缠时,见她不仅不从反而咬牙发誓要替亡夫报仇时,恶人便使了银子,把杀夫的恶名反倒加在了她的头上!然而,因她拿不出恶人毒死丈夫的罪证,自己又实在经不住恶吏的严刑拷打,最终屈打成招。李义府调出卷宗,觉得其中确实有那么几点儿疑虑,虽也找不到淳于氏被人诬陷的证据,却打心里深信她是被恶人诬谄的。望着绝望而曾似相识的眸子,李义府咬了咬牙:命大理寺丞毕正义把悄悄释放淳于氏并秘密带到他的府上。希望先救下她,然后再慢慢追找真凶……
媚娘虽感叹李义府性情中人,却责怪李义府不该如此置王法不顾。何况眼下韩瑗等人正与众我新晋诸臣针锋相对。如此一来,岂不自己授人以柄?见李义府满面冷汗,又抚慰道,“你回去吧,本宫看看能否为你周全……”
不想大理寺卿段宝玄不依不饶,既要追查淳于氏下落,更要追查毕正义被人逼死。圣上经不住韩瑗再三催问,与媚娘商议派人查办此事。
媚娘思量道,“陛下,眼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在平时此事断不可恕。此时却须斟酌:李义府固然有错,却正好可借此事束缚管教于他,这便是用过臣而不用功臣的好处,如此方能使其更加伏首效力;褚遂良为何效命无忌?正是他曾有罪当诛,无忌却公然袒护,不仅重罪轻罚并很快重新启用他的缘故。当年陛下曾质问无忌官司多有徇私之事时,他不是曾反问陛下,‘些奴才情,恐圣上亦难免吗?’”
“嗯,朕记得。看来,有时刻意偏袒有罪的臣下,也是一种御臣之术呢。”
此时拖延未几,韩瑗和来济二人认为圣上有意偏袒李义府,竟再次提出辞呈,并在辞呈中提出为褚遂良开罪的请求:“……彼乃社稷之旧臣,陛下之贤佐,今无故弃逐贬退,非国家之福。遂良之罪,微臣等亦有过失,若圣上不肯宽宥遂良,还请陛下恩准微臣归里反省……”
因圣上这些日子有些头昏目眩,媚娘便召李义府、许敬宗二人秘密入阁,将韩瑗、来济二人的奏章摔到案上:“大胆韩、来,竟敢勾结有罪外放、要挟圣上,还执意要为遂良翻案!圣上气怒而致痛风发作,二卿去了断此事吧!”
第二天早朝,薛元超、许敬宗、李义府等便把一份由多名朝臣联合签名的奏折递到了朝廷:两人勾结外放,图谋不轨,恳请依律严惩!
第三天早朝之上,许敬宗当众颁诏:“……韩瑗、来济与贬谪外放罪臣禇遂良暗中勾结、图谋不轨,诏敕:贬韩瑗为振州刺史,贬来济为台州刺史;再贬禇遂良为爱州刺史,再贬柳奭为象州刺史,贬高履行为益州长史……”
韩瑗、来济呆在了那里,就连长孙无忌也半晌无语——他没有料到,此番针对韩瑗和来济二人的贬谪,竟然牵连到了自家表弟——太常卿、驸马都尉高履行的身上!
直到现在,他才猛悟出:圣上这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哪!
而远在禇遂良接到一贬再贬的圣诏后,实在不敢相信:当年那个由自己和长孙无忌一手扶立起来的、温良恭谨软弱仁懦的年轻太子,怎么突然之间就变得如此无情无义心肠冰冷起来?对自己这个三代忠臣、顾命老臣不仅毫无了半点的怜惜之心,反倒如此紧追不舍起来?
他并不十分恨圣上,认为一切全是武媚挑唆的结果,他认定圣上只是被她的美色一时媚惑,被她的妖言一时蒙蔽罢了。
然而,被一贬再贬的褚遂良终于支撑不下去了——他开始恐惧没有未来、没有复出的日子,甚至惊恐还会有更大的灾厄继续降临。
识时务者为俊杰,若贬谪同州还能将就活着的话,继续远放爱州,那里越发是处处薜苈蛮荒,天天瘴疬恶兽的,真的是生不如死了!直到此时,他才涕泪交流地给圣上写下一份情深意切的表章:“……往者濮王、承乾交争之际,臣不顾生死而归心陛下,与无忌等四人共定大策。及先朝病危,独臣与无忌同受遗诏。陛下不胜哀恸,臣以社稷劝慰,陛下手抱臣颈,泣不成声……今臣已是蝼蚁馀齿,恳乞陛下哀怜……”
媚娘扫了一眼褚遂良的上表不觉冷笑道:“当初臣妾曾亲眼目历耳闻他在朝堂之上羞辱逼迫欺侮陛下之时,怎么恁地肆无忌惮?怎么恁地不知尊卑?如今怎么反倒这般毫无骨气、摇尾乞怜?”
圣上说,“这倒也罢了,直到此时,仍旧还不忘提及对朕曾有的辅弼之功,且如此前倨而后恭,越发令人不屑了!”
自圣上下诏贬谪韩瑗、高履行,并再贬褚遂良、柳奭后,长孙无忌终于感觉到了某种潜在的危机。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老了,感觉到已非那班新晋之臣的对手,更非那个武媚的对手了——一个女人若有着一流的才学智慧,再加上一流的心机胆略,更有一流的容貌风韵,真的将是无往而不胜……
为了自保,他上表恳请圣上恩准自己闭门谢客,全力投入《大唐律疏》的编修之务……
看到舅父终于懂得知止而退,李治戚然慨叹:“我闻知当年曾有人密报元舅权高位重,先帝曾将密奏转他翻阅,兴许正是为了警诫于他。母后当年也曾多次劝诫舅父勿多参与朝国之事。唉!若他能遵奉母后之劝,不恋权柄,早一些懂得进止,又岂有今日之惧?”
媚娘冷笑,“若太尉若真的是懂得进止、不恋权柄之人,母后当年又如何会那般劝阻于他?又如何屡屡阻止先帝用其为重臣呢?只怕母后早就看出自家兄长根本就是追逐权势、野心旺盛之辈。从他贞观年间谄刘洎,逐江夏,到今天的谗吴王,杀宗室,及至排斥异己,袒护党羽,更有酒后炫富耀贵、攀比前朝那个曾经口出狂言欲做天子的越公,禀性更是暴露无遗。以至永徽年以来种种专擅、目无天子,陛下,如此作为,如此本性,臣妾不信他突然就懂得知隐退、淡功名了。”
李治默然无语。媚娘的话不错,热衷权贵并不可怕,他心惊的是他曾有过的专擅朝柄且大行诛杀异党之事。这样,即使他自己真的想要淡泊隐退,一旦失去权力的保护,事实上他也很难得到真正意义上的清静——权柄其实等于刀柄,放弃了权力的同时,实际等于把刀柄交给了他人。他诛杀了那么多的人和他一样盘根错节的王公大臣,一旦放下权柄,必然遭致他人报复。
所以,仅仅只是为了保全他长孙家的儿孙亲朋,仅仅为了保住既得富贵,甚至仅仅只是为保住身家性命,他也必得牢牢抓中手中权柄,唯其如此,仇家才没有翻身的机会……
这便是“骑虎之势必不得下”的真正原委——他们要么选择继续诛杀他人,杀异己,杀大臣,杀宗室,杀政敌,最终完成篡谋,以此赢得自我保护。要么就是,选择坐以待毙、直至九族被夷。
而这个世上,有政变的机会,又有政变的实力,更有政变的成功把握却自动选择放下刀柄、自愿引颈受戮的忠臣,古今真正有几人?
——当年,自家父皇若不选择发起那场血染宗室的玄武门政变,父皇母后,还有自家诸兄诸弟,恐怕早就已经成为伯父、叔父,甚至皇爷爷他们的刀下之鬼了……
显庆四年初夏,洛阳县令李奉节上表:状告太子洗马韦季方和监察御史李巢频繁往来,私结朋党、图谋不轨……
——太子洗马韦季方和监察御史李巢两人俱是长孙无忌党羽,皆是无忌一手提携,也都因过失而被圣上贬谪了官职的。
李治将这桩朋党案交给了中书令许敬宗和侍中辛茂将二人主审。
不想,许敬宗在审理这起朋党案时,不仅查证韦季方、李巢与长孙元忌等人暗中勾结,陷害忠臣并构陷宗戚一罪之外,还意外查出了几人欲伺机发起政变、使皇权终归太尉的天大阴谋……
李治浏览案状后骇然变色:“啊?朕,朕决不敢相信太尉竟会谋反!此事会不会有奴才为自保而构陷离间?”
许敬宗禀道:“陛下!长孙无忌反迹已露,陛下若因私情不忍处分,他日必致社稷大患!”
李治顿然悲咽道:“若果有此事,实乃朕之家门不幸!以往曾有胞姐高阳公主和房遗爱夫妇谋反,今若元舅也来谋反,朕实在愧对天下万民,如何是好?”
许敬宗道,“陛下,房遗爱与一女子谋反,如何能做成大事?而长孙无忌一介奸雄,擅政多年,党羽遍布,已然令天下畏伏!一旦事变,谁能御之?只恐顷刻之间便大祸铸成!愿陛下莫怀一时之慈,万望以社稷为重!”
李治流泪沉默久久不忍决断,犹豫久久,只得诏命许敬宗再去复审……
这天夜晚,李治整整辗转反侧大半夜无法入睡,一会儿一身大汗淋漓,媚娘问他,他什么都不说。
媚娘知道:今晚,圣上正在做一个极其艰难也极其痛苦的抉择……
末了,他还是自己开口了,“媚娘,咱们……真的,真的非要去他不可吗?他,他可是朕唯一至亲至近的尊长了啊……”
说着,一时哽咽难禁、五内如搅……
媚娘明白圣上的心痛。然而,箭在弦上久引不发的话,必然打草惊蛇,那样一来决不仅仅是什么遗虎之患了,而是一场旦夕即可爆发的祸变了!
媚娘没有即刻回答李治。她握着柔软的汗巾,一面轻轻为圣上拭汗,一面抚摩着他略显瘦弱的肩膀叹道,“陛下,从古到今,最终发起变乱、绝杀宗室儿孙者,又有几个不是发生在至亲骨肉之间呢?古今谋变篡位者,哪一个又不是帝王的至亲或骨肉?当初,又有哪一个又不是帝王国家的忠肝义胆之臣?哪一个跟皇家不是千丝万缕的血脉相连?否则,也决不可能有机会走近皇权中枢,继而掌控朝柄直至谋篡社稷啊。”
“唉!道理朕明白,可是,舅父他,他已经双鬓斑白的花甲老人,朕,朕着实有些不忍啊……”
“以陛下之仁,自然是不忍处置于他。可是陛下可敢断定:将来一天,他一定不会为了他们长孙家自己的儿孙,不会为了他们长孙自家的富贵长久而除掉李氏儿孙吗?”
李治一时无语。
事实上,这位元舅自永徽以来的诸多行为,莫说满朝文武和宗室诸王公主了,就连自己这个做天子的难道也一样感到心惊肉跳!他从扶植同党、专擅弄权、营私舞弊,到后来传说他于永徽三年暗杀四哥李泰,诛杀三哥李恪并叔父荆王元景,和公主等一大群敌党时,何其戾烈,何其骇人!据说三哥吴王恪临刑前高呼:长孙无忌陷害宗室,滥杀无辜,社稷有灵,必当灭其阖族!
吴王死后,李治常常梦见兄长吴王和高阳公主一群人前来哭诉……
他们哪个不是被长孙无忌为了肃清政敌而害死?
媚娘说的有理,从古到今,多少原本忠心赤胆的宗室至亲、辅弼功臣,一俟先皇驾崩而幼主继位不甘傀儡,其丧心病狂的弑主篡位之时,又有哪个谋篡者还顾得什么先帝隆恩、骨肉之情呢?
“可是,媚娘,朕,朕确实不忍对舅父下手啊。”
“陛下并非是对他下手,只是除去他的权位,这样既保全了他的性命,也保全了他们长孙家儿孙的富贵,陛下可以诏敕他仍旧享受一品爵位俸禄。陛下对他人如此仁爱,倒是咱们的儿孙,一旦天下有变,无论是天子还储君,也无论是整个大唐皇室的宗亲,又有谁会像陛下这般重情重义、肯如此保全仁慈呢?”
李治叹了口气——他担心的也正是如此。所以当许敬宗禀报韦季方朋党一案的审查中,居然查出太尉参与谋逆之事,他也只能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了。
他伤感的是——其实,他这个做外甥的,至少可以亲自听听太尉自己的申辩的。然而他清知自己的性情:无论真相是什么,只要一俟面对太尉,自己仁懦软弱的一面必然会占了上风,而所有的计划也必随之将毁于一旦……
见圣上辗转反侧,媚娘也怜惜得心痛,“陛下,臣妾知道陛下天性良善,可是陛下当知,陛下决不仅仅只是李唐宗室一家之主,也不仅仅只是媚娘的夫君、皇儿的父皇。陛下更是万民之主,是大唐国君!所以,陛下的决断,不能只是为了弘儿和贤儿他们,也不只是为着咱们一支一族,更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黎民,为了皇权归于一……”
李治长长的一声叹息。碾转反侧,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媚娘暗暗松了一口气——圣上终于主意笃定了……
又是整整一夜的审理,第二天许敬宗就此案再奏:“陛下!韦季方朋党一案臣已复核审定——韦季方与长孙无忌联络反状已充分勘明,请陛下诏准即刻拘捕长孙无忌!”
——如此惊天重案,又牵涉到两朝重臣的当今太尉,更何况还是圣上的元舅至亲,圣上全权交与自己查办并诏命复审此案时,不仅没有更换主审官,甚至连加派助审的话都未提及,许敬宗自然得细细揣摩一番圣意了……
不想李治闻听此案已复核审定,突然便泪如雨下,“爱卿!太尉于国功臣,于私至亲,纵然真有反状,朕也决不忍杀之!若必杀之,后人会如何评朕?”
敬宗禀道:“陛下,无忌曾与先帝共同谋取天下,四海皆伏其智。今天,他已忘先帝之德,舍陛下至亲,欲事王莽、司马懿,阴谋移祚社稷、败毁宗庙,在法当诛夷五族!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万不可再疑而不决,以致一天骤生腋变、遗患无穷啊!”
李治又痛又无奈:毕竟是自己亲舅舅,尽管这些年很多事他做的太过火了,甚至成了帝祚的潜在威胁。可是想起父皇驾崩之初,军国万机、天下四海,全凭他没日没夜的操劳支撑,社稷才得以顺利过渡……
然而,古今篡国弑主者,哪个又不是从忠臣开始、以逆贼告终?
在许敬宗的几番催促下,他痛楚难已地流泪吩咐,“事已至此……看在他是朕尊长的情分上,留个活路吧!”
许敬宗松了一口气,即刻奉旨拟诏:“……削其官爵封户,以扬州都督一品俸置于黔州,所在发兵护送。流其子秘书监长孙冲等于岭外;从弟渝州刺史长孙知仁贬翼州司马……”
至此,位居三省六部朝廷要职且把揽朝政数年之久的长孙无忌和他的一干左右党羽被尽皆贬黜处分、远离京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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