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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梦兮
圣上上朝去后,当她满心惶乱地乘坐宫轿重新回到自己寝殿时,自己殿内的十几个内侍宫人“呼啦”一下全都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向她道喜。
她一面掩饰着内心莫名的不安,一面笑容可掬地把从应国府带来的首饰、绣品、铜钱等拿出来遍赏了自己宫内的众人。
巳时初,郑公公率众再次来到她的殿院,身后一拉一溜地跟着五六个抬了箱笼屉盒之类的内侍宫人——这是大唐帝王家依例对被初次宠幸的侍嫔宫人的赏赐。无非是些金银珠宝、脂粉衣料、簪花首饰并香料茶叶果点等物,外加一些滋补所用的人参阿胶、燕窝银耳之流。
她早就获知郑公公和淑妃身边的冯公公既为老乡也是同党,更是圣上身边左右的掌事太监,于是把母亲压在自己箱底一只玉挂件,外加两锭二十两重的银子再次厚赏了郑公公。
郑公公乐呵呵地谢了赏,正好也没有什么别的差事,干脆坐了下来,一面跟她聊着闲话,一面细细品尝着燕妃派人送来的新茶。
闲话中,听她说起昨晚被圣上赐予“武媚”一名时,郑公公即刻欢喜异常地起身给她道贺起来,“啊!奴才给小主儿道喜啦!皇家御赐给侍嫔御妻的金银珠宝绫罗锦缎奴才不知见了多少,可是今上为哪个嫔妃小主儿赐名的事儿可是不常有的呀!”
临出门时郑公公又对她悄声说:“听说今晚圣上拟临幸熏香殿的柳美人。说起这个柳美人,虽非嫡出,却也算得南朝世家之后了。只是性情有些孤傲。入宫总有两三年了吧?奴才听说她入宫之初也曾连着侍寝三五次的,后来不知何故突然就被今上冷落了。这一冷便是两三年!听说此番再次被圣上记起,原是因她一个娘家侄子也被选为宗室一位公主的附马了,柳美人的叔叔提及宫里附马有位小姑的话时,今上这才记起了她来,交待内侍监,今晚要临幸熏香殿呢。”
闻听此言,她即刻联想到自己昨夜的情形,不觉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郑公公赶忙安抚道,“小主儿既是圣上新爱又被格外恩赐了名字的,加上小主儿的后面还有淑妃、贤妃和婕妤三位圣上一向看重的娘娘们,自然会被圣上格外恩宠的呢。”
郑公公虽这般劝慰,她的心内却是依旧惴惴不安。
一连好几天,还周殿都洋溢着一片喜气。入宫后新结识的几个好姐妹此时全都跑了过来,虽不知心里是怎么想的,却是个个祝福她“一夜承恩、喜结龙胎”,听说她被圣上赐名“武媚”一名时,一个个嘻嘻哈哈地满口“媚娘、媚娘”地混叫起来。
从这天起,她便开始被人正式唤作“媚娘”,而她原本的名字再也没有提及。
——万没有料到,漫说什么一夜承恩便喜结龙胎的好事没能降临到她的头上,恰恰相反,自那晚一夜承恩之后,转眼五六个月过去了,从此竟再也没能被圣上召幸过一次!
即使依序轮流侍驾,这么长的日子过去了,怎么着也该轮到她再次侍寝了吧?
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心内明白:这种情形只有一种解释,自己很有可能遭遇了和柳美人王修仪两人一样可怕的际遇——肯定是被圣上有意隔过去名册的!
媚娘好悔啊!
——其实,心灵上原本比别人多历经了无数世代“过来人”的她,应该明白怎么做的!原本,她应该能够做到淑妃希望的那样,在当天夜晚便能留住并轻易就可以俘获圣上那颗男人身心的!
纵使不能使帝王格外爱宠,也决不应令他厌倦至此!
被冷落的她,竟然重新开始陷入了某种迷乱——每天夜晚,总是会被那些荒诞而逼真的梦幻重新纠缠起来……
原来,那个名叫吴照的女人曾有一位待嫁夫君的。
她的待嫁夫君的父亲应该是一位相当于现在地方刑司法曹的六品小官,比刚入宫的自己的品级还要低。那六品小官的儿子——他的未来夫君叫李献。
在得知吴照的父亲和兄长接连出事一首,李献选择了(抑或是在父母的强迫之下选择了)离开吴照,离开彼时已经孤苦无依的吴照。
在父亲的葬礼上,李献的父母陪同李献一起站在她的面前,表情极不自然地说出那些客套的慰问之辞的时候,吴照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悄悄从她身边离开,当时悲伤使她没有过多的去思索这些。直到三个月后,经营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的哥哥吴庆,因集资诈骗且数额巨大,被判处无期徒刑。在哥哥刚刚事发被拘禁的时候,李献还隔三差五的不时打电话来问候,李献的父母也曾到公安局、法院、检察院打点、咨询过哥哥的涉案情况及量刑情况。直到哥哥终审判决生效的第三天,李献约她吃了两人这一生的最后一顿饭。这顿饭时间不长,席间李献说的那些话她基本上都没有听清楚,只记住了一句话:李献的父母早在一个月前带他去省城见了一位省里领导的千金……
吴照没有寻死觅活,也没有哭哭啼啼。她一副淡漠的表情,似乎眼前的人讲述的一切与自己没有丝毫的关系。可是她内心不得不承认:此时她的心如同掉进了零下二十度的湖水中,不知道是冰冷还是疼痛……她曾经深爱着李献,也曾以为她们之间的爱情是海枯石烂,患难与共的那种。这三个月期间,对于两人的未来,她想过无限的可能,但没有想到这无情的结局来的那么突然,突然的让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要主动和李献提出分手时应该用什么言辞来减少带给对方的伤害。
在李献提出分手后的两三个月,她便逃离了那座她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城市,躲到一个陌生而幽静的城市开始了之前已经完成三分之一的剧本《至尊红颜》的创作。
无论生命如何艰涩,她都必得完成这部剧本——她已经收了制片方三十万元的订金,尽管接踵而至的打击已严重损伤了她的身心甚至创造力,甚至她已患上了轻度的抑郁症,然而只要还活着一天,她就必得坚持完成全部剧本——一是给自己的人生划上一个句号;二也是给极力向制片方举荐自己做这么大型一部戏做编剧的江北一个交待。
江北现在是一家影视公司的签约导演,这部剧本,包括之前那部剧本的编剧,都是他向制片方推荐的吴照。
所以无论再怎么艰难,她也必得努力完成。
起初她以为即使失去了父亲带给自己的光环以及从小就宠爱自己的哥哥提供的经济支持,自己还有事业支撑,照样能活得很滋实。万没有料到,两年当中前后四易其稿的剧本,制片方仍旧让她再改,始终不满意。
于是她开始怀疑在命运沉重而恶毒的打击之下,她的创造力是不是也同时被毁掉了?她突然惊恐若是没了事业的支撑,自己生命的意义亦必将随之彻底毁灭,于是越发因焦躁、痛苦起来。
她越来越拒绝与人联系交往,因为已拿了人家影视公司的订金却还未完成的剧本,她才保持了跟江北在内的三两个亲朋的联系。
善解人意的江北从未主动问及过她的私事,两人之间的谈话交流也仅限于作品。他每每只是劝慰她不可太过着急:“丫头,不管他们怎么催,你只要尽力写就可以了。事实上你已经如约完成了剧本的全部内容,也一直都在按他们提出的意思修改的。据我所知最近他们正忙着运作一部现当代婚恋题材的大戏,另外还有一部谍战题材的戏也正在拍摄当中,再加上我眼下正在拍摄的这一部,估计一时半会儿他们并不急着用你这个本子。这可能也是他们一再挑剔的原因?等他们差不多运作完现有的这几部戏以后,我想他们也就顾不上再继续挑剔了。若是到时他们仍不满意而自动放弃的话,按合同规定:他们就无权再索要之前交给你的订金了。若他们还想用你的本子,按合同就必得付给你全部稿费,最多也就是设法克扣一些。所以你自己可千万不要主动放弃。你呢,眼下只管先按他们提出的要求修改就是了。你若是自己先放弃了,不仅后期的稿费拿不到,就连前期的订金也难保得住了。”
江北在学校的时候,就喜欢称呼吴照为“丫头”。他说她性格纯真、直率,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总忍不住把她当做小妹妹。
直到去年那个风雨之夜,她才知道,其实,他早就深爱上了自己。然而,为了担心她会误解他是
在她失意的时候乘虚而入,所以,父亲和哥哥出事后,他更不敢轻易说那个字了。
她几番易稿始终无法达到制片方满意的这部剧,其实江北已经把行规透露给她了。而且一直劝她不要着急,虽忙着拍戏,即始终都在用微信、电话等跟她探讨剧本的走向,甚至包括人物道白和场景等细节问题。以他做导演的实际操作经验和高屋建瓴的点拨,使得悟性还算不错的吴照每每如醍醐灌顶。
作品顺了,吴照有了人生的目标,所以最终没有像江北担心的出现崩溃。
渐渐地,吴照感觉这部剧的“魂”开始立起来了。
同类题材内容太多了,她必须得找出自己与众不同的角度和立意,细情和思想。
为了这部剧,她和江北彼此之间虽说渐渐地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然而,却始终保持着不谈彼此
感情的界限——直到那个雷电加交的夜晚。
整整半个小时里,天外那一个接一个的雷电过后,狂风挟着暴雨侵扰着吴照位于顶层的公寓。
惊魂甫定、寂冷凄绝的吴照流着泪一口气喝了小半瓶的红酒欲麻醉自己。
手机一直在响,她终于隐约听到了。满脸是泪打开——是他来的。
“怎么一直不接电话?以为你出事了,急死了。”
一个小时内,五个未接电话,全是他打来的。
因刚才的雷电风雨,加上手机又放在卧室,所以没有听到手机铃声。
她哽咽着,却说不出话来。
他顿了顿,轻声问,“丫头?你,还好吗?”
见她沉默着,他继续说,“丫头,你那里是不是有雷雨?刚才我看到天气预报说你那边有雷雨。
想起你说过最怕的就是打雷……”
他的话音未落,她竟禁不住低声啜泣了起来……
“哦……丫头不哭,丫头乖,不哭……”
听他这般,她越发悲咽不止起来!
——从当年学校汇报演出相识相遇,迄今好多年来他对她始终都是这样——始终保持联系,始终牵挂,始终关爱,即使和李献分手这一年多,除了剧本,他也从未提及过与她个人生活有关的任何话题。
接下来,她像每个醉酒者那样语无伦次地他倾诉起来,凭着残留的清醒,从他沉默认真而平静的倾听中,她明白:他早就听说了有关她的所有传说了。
一场无法避免的剧情安排:他突然也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她诉说起来。他说其实刚才她一直不接电话,他的心也乱极了,所以也喝了很多的酒。因为他看到手机上天气预报说她这边有雷雨大风时,他放心不下她,他说,他知道她怕打雷,还是几年前和她的男友李献喝酒时听他当笑话说的。
就是那个夜晚,他说他在学校时就爱上了她。可是那时她已经有了李献于是他只能默默的祝福着她,并发誓等她结婚后,自己再谈婚论嫁。
他 让她回忆他为她做过的一切——他说他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怜悯更不是乘虚而入。他说现在他和吴照都是单身,他有权力说出那个字了。
吴照突然明白了。
从当年在校庆上相识,每年她的生日,他都会发来祝福。有时还会派人送鲜花过来。而非朋友之间只是在春节等节日的问候。
每次从京城过来,他都会悉心为她挑选礼物……
特别这一年多,他更是既小心翼翼又始终关注她的精神状态、心理活动、创作进程和生活状态。
一切都明白了。
春节过后,因为领着整个剧组拍戏,一直顾不上过来看她。一个月前,江北带着剧组转场到一处风光幽绝秀的外景地,接着便不停撺掇她前去探班:“快来吧丫头!一来散散心,二来看看景;三来,正好制片方的万总监也过来了,我们平时私交不错,就剧本的修改问题咱们可以一起研讨一番,不仅对你的修改有益,同时他是老总的大舅哥,按他提出的具体修改方案修改之后,别的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四呢,也是最重要的……我这段日子实在抽不开身来看你,所以也只能委屈你先过来……”
吴照到底被他撺掇得动心了。于是兴致勃勃地又是整理行装又是购物的忙了几天后终于上路了。
她开车一向小心,高速路上更是谨慎——始终保持在一百码以内。拢共不足一千公里的路程计划三到四天赶到。到了第三天傍晚,本来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可以赶到剧组驻扎的仙人峰度假山庄了。因见天色渐晚,偏偏这段山道又有些险峻,又有些疲惫,正好路旁有一处矗立于丛山绿野和
晚霞落日下红墙碧瓦的度假山庄,于是便决定停宿一晚。
缓缓下路,停车。兀自站在院中一边欣赏绿意葳蕤的后山诸峰,一边顺手给江北发了条信息:天色已晚,因这段山路弯道太多。已在距你们四十多公里的听涛度假山庄落宿了,明天上午见。
奇怪的是,直到拿到房卡打开房间,洗了脸又冲了杯速溶咖啡,末了又从房间到餐厅用餐,始终都再也没有接到江北的回信。,
她猜想,或许剧组还在紧张赶戏中。
晚餐看上去算得比较丰盛的自助餐,只是吴照晚上一向很少吃饭,匆匆的挑了几样,用过以后就去山庄的花园散步去了。这个山庄的花园位于一个小山坡的顶上,坐在花园的凉亭里,可以俯瞰山下的夜景。吴照就这样坐在凉亭里,一边享受着晚风拂面的惬意,一边思索着眼下的剧本应该修改的部分。自己剧本中的女主人公媚娘曾经读过司马迁的史记《吕不韦列传》,文章里吕不韦劝诫女人的那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的经典台词,便令武媚娘犹如醍醐灌顶,从此牢牢铭主记“以色事君,岂能长久”八字真经。事实上,这个道理从古到今概莫如此:一位美艳女子本是可怕的斩男杀手了,若再加上一流的智慧知历练,必然更是无敌不克、无城不破了。然而现在很多描写武则天的作品中,都已经把她的过人的心智和强硬的手段描写的淋漓尽致,自己的这部是不是应该突出她柔软善良的一面呢?
直到返回房间后都九点多了,江北那边仍旧还没有回音!
今天打从中午直到这会儿,他明知此番自己是专程和他团聚来的,缘何直到现在都没有给自己一个电话或是信息问候一下?
开始坐卧不安的吴照拉开窗帘,大半轮清冷的月光一下子泻进屋来,望着月亮,几年来习惯性的伤感和惶惑感,突然毫无来由地袭上身心!
她忍住失落的泪,走出房间,从车上拿出一瓶红酒回到房间,喝了小半瓶后又冲了会儿淋浴,因怕江北来了电话听不见,手机就放在洗手池上拿干毛巾搭着,可是直到大汗淋漓地离开浴室,手机仍旧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她此时突然疑惑江北的手机是不是被盗了?或是掉水里了?或是掉地上摔坏了?就算他的手机坏了也该用别人的手机联系一下自己才是啊!
她几次都忍不住想打过去,可是明知一般晚上这个时候剧组的七八个主要负责人都会聚在一起开个碰头会。
这会儿她不能打扰。她不能那么轻浮。
她是一个矛盾体的女人,表面知性雅致,内里却热情奔放,同时又多疑而怯懦。
她和江北还没有真正开始,她不能表现得像个初恋少女那样失态。尽管江北一直以来都当她是小丫头哄。
于是,一边坐在床上晾头发,一边百无聊赖地转换着电视节目,末了看有一部正在好几家卫视热播中的电视剧。之前她曾看到过这部片子的宣传,说是投入巨大的一部历史正剧。
她连着看了两集,发现这部戏竟然连历史人物和重大事件甚至服装发式都敢胡编乱造,导演编剧怎么有脸号称是历史正剧?
她又换了一个台,这是一部生活片,倒也有几分味道 ,看着这部电视剧,想着明天只剩下四十多公里的路了,可以睡个懒觉,九点半以后再出发。这样,正好中午剧组收工之前赶到他们驻扎的神女峡度假山庄。
突然,电视剧情里有个情节无意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她突然有些疑惑自己此行是否贸然了?
——毕竟,她已不再是两年前那个骄傲而风光的公主了。吴照明白:自己的确算得上有几分姿色,在大学的时候,她便是学校里的校花,也收到过不少“情书”,最后在那些情书中她选择留下了李献的。而在心机上,吴照却是如同一片白纸一样单纯——毕竟那时的家境让她在人情世故上不必有太多的烦扰。
那些年,因父亲的身份和哥哥的名气,无论是在文化艺术还是新闻传媒界的同学朋友中的一二十位精英大家都和她往来密切。无论是路过或是专程办事到她生活的这座城市,只要哥哥不太忙,总会带着几辆车高接远送地并设宴招待尔后还会安排住处。若没有重要会议,还会抽时间陪
他们到附近的景点游玩,甚至帮助他们解决各种活动所需的赞助费。
那时的吴照何其风光,而她的成就也被最大化的光大了。
直到父亲和哥哥出事以后她才渐渐悟出: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不过是父亲和兄长为她创造的公主般的生活。而自己一面享受着父亲给她带来的受人尊敬和哥哥为她带来的优雅的生活,一面却似真似假的在出身并没有自己高的李献面前端着知识女性的“高冷”。倒是李献,不仅不跟她计较,反倒善意地笑话她知识分子的两面性和软弱性。
随着父亲的去世和哥哥的入狱、爱情的背叛这一连串的打击劈头盖脸的向她砸来,她越来越发觉自己正如李献所说的那样。没了父兄的庇护,她甚至对日常中的一些琐事如电灯水笼头坏了都束手无策!直到此时她才记起父亲在世自己享受的诸多优待,记起了因为有哥哥的经济支持,自己才能不受俗务干扰的全身心投入创作,也直到此时,她才开始感觉到生命中无法承受的痛感……
屈辱,失败,懊丧,令她时常想到死,想到出家。甚至有时还想到过选择死的方式。虽说自从有了江北的关爱,近两三个月来,她终于开始有了些快乐和希望,可是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很憔悴——灾难、不幸和懊悔令她在两三年间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而曾有的自以为骄傲的气质之美也随着自信的被毁灭而殆尽……
自从那个雷雨之夜,江北带给她的信任与友爱,快乐和希望,似乎一下子远遁了。
可是今夜的她突然迷茫了。
她并非不知:在当下的影视圈里,一部戏的剧组仿如现代版的临时后宫,而导演或制片人则是这个临时宫廷至高无上的君主。她凭什相信江北就能抵挡得了那一个个明艳风流的女演员的诱惑?
吴照突然惶恐了!
也许是自己想当然了?
也许此番江北邀自己前来探班仅仅出于友情?
也或者他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剧本早日完成?
抑或他对自己的温柔与关爱,只是一个常年出入风月场男人惯弄的伎俩?
她看了看腕上的表:已经十点四十了。
论理,无论如何,这么长时间了,再怎么忙也总能抽出一两分钟时间给自己回个信息或是来个电话问下安全吧?
有些不大对头。
也许他那边出什么事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
电话通了!
她松了一口气,正欲说话时忽听里面有非常嘈杂的哭闹声传来!而他不仅没有像以往那样称她“丫头”,声音反倒透出从未有过的生硬:“正处理事情……”
没等他落音,她赶紧说了句:“好的,你忙正事!”说完也不等他答话便兀自先挂断了电话。尔
后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竟然随手关了机!
那一晚,因胡思乱想加上忧心忡忡,直到凌晨两点还无法入睡。
她起身服了一片随身携带的安定。
命运变故这两年里,她时不时要借助安眠药入睡。
服了药,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竟然还是无法入睡。
忍不住把手机悄悄打开——仍旧没有信息发过来!
于是再次按键关机!
再睡不着的话,明天上午怎么开车?
于是起身,又加了一片安定,竟用半杯红酒送服了。
不知不觉中竟睡死了。
早上九点,终于被手机闹铃声一遍又一遍顽强不停地叫醒。
不知是药效还是没睡好,满头满脑都是昏昏沉沉的。
闹钟过后,手机自动开机了——显示竟有好几条未接信息,分别是凌晨三点和早上七点发来的:
“昨天剧组出了点事,实在顾不着给你电话。”
“今天和总制片一起去处理事务。剧务小峰在106房间等你。赶到后即刻告知、以释牵挂。”
果然是剧组有了麻烦!
恐怕还不是小事?
洗漱完毕,仍旧觉得还是昏昏沉沉的。
看来,昨晚安眠药的药效没有完全消失。
出了门,双脚走在地上仿佛踩在棉絮上一般,飘飘忽忽地进了餐厅,吃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尔后又飘飘忽忽地回到房间。
干脆歪在床上,又躺了约半个小时,看看表已快十点了。因担心再耽搁了,正在烦恼和忙碌中的江北反倒再为自己担心,于是强撑着起了身,用凉水冲了冲脸,感觉清醒了一些后,匆忙收拾行李、上车、发动,缓缓驶向盘山公路。
因心内有些担忧,又有些乱,胡思乱想着江北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所以,虽说这段山路称得奇幽绝秀,却顾不得欣赏,当那辆又宽又长的货车冲出弯道迎面驶来之时,被惊了一下的她下意识朝外打了一下方向避让……
……之后的自己,竟被一个自称蝉儿的丫环给从混乱的梦中摇醒了。
那天醒来之后,望着蝉儿的那张盈盈笑脸,听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因昏昏沉沉的意识里拖曳着一些荒诞的残梦碎片,所以醒来之后仍旧似梦非梦、似幻非幻的。当再次沉入梦中再次被蝉儿叫醒后,听她说什么,“二小姐快看哪!咱们就要进京啦!听夫人要带你去宫里拜见淑妃和贤妃娘娘她们呢!二小姐,这次也许你还看见到当今万岁爷呢!”
闻听蝉儿说到“万岁爷”三字时不觉吃了一惊,忙扒着车帘朝前方望去——就在前方,在路的尽头,高大雄伟的长安古城赫然屹立于金色的夕光之下!
前面那辉煌宏丽的古城,真的是大唐贞观十年的长安帝京吗?
她再也顾不得纠结什么荒诞的梦境和幻象了,目不转睛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帝京城门和城墙上忽啦啦随风飘扬的各式大唐龙旗,望着徘徊于城楼之上披甲执刀的武士们,突然便被深深震撼了!
不管自己到底是在鬼魂灵界还是梦中幻里,不管之前的恶梦有多么可怕,此时,至少眼下自己仍旧还活得好好的!而且她似乎已经预感到:在以后的日子里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她舒了口气,转脸问蝉儿,“蝉儿,有镜子吗?”
“有呀!等我找来。”
蝉儿从身边的一个蓝花包袱里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只巴掌大小、明光耀眼的银镜来。
镜中映出的是一位十三四岁模样的女孩儿,头上梳着双鬟髻。皮肤白皙红润,秀眉长眼,丰额广颐。一双眸子透着与年龄不大相符的机智。
无疑的,是传说中妩媚到的极致的模样。
否则,又怎能使两代帝王为之倾心?
可是,另一个自己却在提醒自己,她这是在梦中,梦见的剧情里。她得先把这个角色演好。
于是屏息宁神了稍顷:无论是什么原因,也无论此番自己“穿越”到一千多年前的这个时代,更无论这样了个惊人的梦幻中自己带有什么使命,二囡,从现在开始,你都要全身心地投入上苍赋予你这个新的角色——不要再去纠结于那些奇怪的影象碎片到底是梦还是幻,也莫再去管你被善氏推倒后神智是否混乱。
无论如何,从现在开始,你都必得活在眼下。因为你似乎已经挣脱不了这具肉身了。
如果在那个世界里的你已被诊断为轻度抑郁症,这个世界里,还想被人当成一个疯子或是——妖鬼么?
你无路可逃,也无翅可飞——刚才那只大王蝶自由飞翔于天际山上的情景才是一场梦,而现在的你,只能做二等开国功臣武士彟的仲女武照!
事实上你也根本没有别的任何选择!
开始定下心神的她,突然之间觉的活着真好!
因为,她感觉自己的肌体和思维是那么年轻,那么快乐,心理那么轻松!她再不用去想着自己是一个失去父亲,又被爱情抛弃的女人了。
看看现在的自己:铜镜中,有一双如水般透明的眸子,锦缎衣袖里,是如春笋一般十三岁女孩儿的十指。
而载着她和丫头蝉儿的马车,那时已经朝着长安帝京高大雄浑的金光门隆隆驶去!
就在马车驶入青石铺就的金光门长廊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激情难抑起来——现在,她真的就要闯入大唐贞观十年的帝京长安了!
她惊喜而贪婪地浏览着长安帝京的景致——长安帝城那时正好笼罩于一片金色的夕光之中。青石铺就的街面上车马人流熙熙攘攘,一街两行的景致像一幅长长的画卷徐徐延展开来,纷纷映现于她波光流曳的秀眸之中。
她欣喜不已地感受着这个时代如诗如画、似梦非梦的景致。
而飞驰的马车已经隆隆驶向一条异常宽绰、异常豪奢的青石大街。
“二小姐,这就是王府街!再往西一拐就到咱们应国府了。啊,受了一年的恶气,终于又回到京城了!”
丫头蝉儿扒着车帘叽叽喳喳兴奋地不停絮说着。
她也朝车外望去:只见一街两畔亭台楼阁、殿堂楼宇的果然比别处越发宏丽奢华了——一家挨一家的红墙连着红墙、大院连着大院。户户皆是高台阔门,家家门楣上不是书着什么王府便是什么国公府的斗方大字。
望着一座座朱漆铜钉、红门高台和透过院墙偶尔可见的楼阁大树,她想象着住在里面的人们过着怎样奢华的日子……
马车拐了弯,开始驶向一条向西的街道。
比起刚才的王府街,这条街面明显狭窄了些。不过,家家户户门楼阶级虽比不上王府街那边豪奢宏丽,却也家家俱是高台阔门,非寻常百姓人家。
“到家啦!到家啦!”蝉儿拍手雀跃之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一家悬有“应国府”匾额的台阶下缓缓停稳了。
她的身与心于刹那间归宁:所有记忆碎片,统不过一场荒诞混乱的梦境罢了。
她真的是武家的二囡!
这样思量着,一时便记起了很多武二囡的旧事来,记起了自父亲武士彟亡故后母女竟然沦落到被人欺凌驱赶的凄惨境况,一时不觉悲从中来!
这时,正指挥众人往下搬运箱笼的母亲杨氏走了过来,为她拭了拭脸上的泪水低声安慰道,“丫头乖!丫头不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父亲武士彟亡故一年多了,母亲仍旧还是一身素服。梳着这个时代贵族妇女通常的倭坠髻,发髻上仅只别了一支细月形的素银簪子。
这时一双柔柔的小手轻轻拉住她的一只手,怯怯地叫了声“二姐姐!”
她低下头去,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一张脸儿粉团玉琢的甚至是可爱——她记起来了,女孩儿正是自家小妹三囡。
她心里的一热,一手握着三囡的小手儿,一手扶着母亲,缓缓踏上应国府台阶……
那些日子,母亲杨氏,妹妹三囡,还有丫头蝉儿,包括姐姐武顺和家里的门僮,大家总是不停地跟她讲述她儿时的种种趣事。
她明白,大家有意在帮她恢复对旧事的记起。
然而不知何故,她时不时仍旧还会在夜梦中陷入荒诞的情境,而灵魂也会于漆黑的暗夜里倏然出窍,仿佛梦者乍地惊醒后,思维仍旧还停留在梦境。
一天母女闲聊时,她忍不住把疑惑自己或许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或许被谁的灵魂附了体的疑虑向母亲透露了一点。不料母亲又惊又痛地一把抱着她失声痛哭起来,“天哪!二囡!难道你真的被那善氏摔坏了脑子吗?天哪!我可怜的儿啊!”
见母亲如此惊恐,她自己先自吓坏了,赶忙拉着母亲的手说,“娘!我不过是做了那样一些甚是荒诞却很是逼真的梦境罢了!哪里真的就失魂落魄了呢?你看女儿的模样,像是犯了疯病的模样么?”
听她说这样解说,母亲这才缓和了一些,“二囡,娘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以后千万可别再吓娘啦!”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漫说杨氏不相信天下会有灵魂化蝶,不相信真的会有鬼魂附体的事,就算相信,这晴天大日头下的,就连自己,又真的会相信那些似梦非梦的荒诞情境,果然曾经发生过吗?
梦境也罢、幻象也好,或是自己真的曾经失忆也罢,而在这个感觉几分陌生又几分熟悉的世界里,自己好歹还有如此慈爱自己的母亲,好歹还有姐妹陪着自己,也好歹还有应国府这方不算宽敞却也足可以挡风避雨的家可以寄身。
为了不致被那些似有若无的荒诞梦境给撕裂,被人说成是疯子,她必得强令自己神魂归一……
而唯一令她感到罕异的是:近段日子来,不知是因为母亲每天督导她练习书法的原故呢,还是自己突然从中悟到了什么玄机?每每蘸墨书写那时,竟然生出一种下笔由如神的感觉!就连母亲和姐姐都啧啧称奇呢!
见自己的衣食住行一天一天的并无异样,母亲杨氏虽说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只是隔三差五的还会举着一枝挂了她襦裙的柳枝,牵着她的手到护城河边“叫魂”。
那个令人兴奋的日子,是回到帝京长安半个月后的一天前晌。
她和三囡加上回娘家探亲的大姐武顺姐妹三人正在帮母亲晾晒衣物之时,门上的小僮一溜儿烟地跑来禀报:“夫人!宫里来了一位姓冯的公公,奉三位娘娘的旨意来府上慰问夫人!”
原来,宫里的杨淑妃随圣上巡游回宫后,听贤妃说起姨妈杨氏已经回到长安,杨昭仪表姐妹三人商量一番后,当即便派冯公公带人过府慰问来了。
冯公公笑呵呵地命手下呈上了几位娘娘所赐的绮罗、衣裙、首饰并诸多宫制的糕点、火腿、御米、贡酒等物,另有娘娘的书信呈上——专门邀请姑妈杨氏和二囡妹妹两人入宫探亲:约定后天上午辰巳之际宫车来接。
冯公公去后,小妹三囡只管乐呵呵地拿着几位娘娘赏赐的各样珠宝宫花头饰等对着柜上的大铜镜一样又一样地分别试戴着。一会儿又抖开各色衣裙锦缎一件又一件地在自己身上比着试着,唯独自己坐在那里独自沉思久久——刚才,大姐武顺与母亲的那番争议恰好被她听见:
“……我和你妹妹在并州临回长安之前,三位娘娘在信中就已经透露出这个意思了。可是,我若答应把二囡送进帝宫,在千百嫔妃的尔虞我诈中度日,纵然借了三位娘娘的扶持得了帝王的一时恩宠,就怕也是朝不保夕的,万一有个什么好歹闪失,为娘可怎么面对你死去的爹啊!”
武顺道,“娘!您真是多虑了!眼下有多少王公世家或是为保自己家族的富贵,或只为攀升官职功名,悄悄地大把大把地往宫里送银子托人情,都巴望着能有人举荐自家女儿入宫求取富贵的机会呢。不管是留在宫里,还是被帝王家选嫁到皇族子弟,那可是天下女子求取一等荣华富贵、千载难逢的机会呢!娘!凭咱家二囡,无论是心智才貌还是胆识风姿,哪样又比我那三个表姐差呢?况且,自从回京这些日子来,好几家国公重臣之家相继都来为自家子弟求亲,二囡始终都不肯吐口。昨晚,我还专门探了二囡的口气,看她那样子,倒真有有几分野心呢。”
母亲叹道,“二囡还是个孩子!她哪里知道入宫求贵这条道儿一点也不比戍边打仗更安然,一样是一将骨成万骨朽啊!更加上,咱们武家是世代寒门这一条,便是她在宫中晋升的最大障碍了。自打从前朝北魏迄今一二百年间,漫说是皇室宗亲择妻选妃极看重出身门第了,就连一般的功勋子弟择婚也是首选世家之女。就算二囡有你三位在宫里做上等妃嫔的表姐们举荐入宫,可是,依宫中之例,也只能从中下级侍姬一步步做起。哪能得似你两位前朝帝王血脉的杨氏表姐,也不能像你燕表姐那样的世代世家之后,女人,那真的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吉凶跌落,却是旦夕之间的事啊!”
“母亲!武家虽非世族,父亲到底也是朝廷三品工部尚书,是大唐国的二等开国勋臣、是圣上钦赐的应国公呢!而母亲虽非前朝帝王之后,到底也是前朝宗室之后,与高祖与算是表兄妹情份了。所以,我们姐妹身上至少出有一半的宗室世家血统吧?最要紧的就是,毕竟宫里有我三位表姐们的共同提携,二囡妹妹只要几夜承恩,为圣上生下一男半女的,不仅妹妹自己的富贵,就连咱们整个武家的富贵,也是早晚的事呢。娘从此也再不用看他人脸色受他人恶气了。”
她偷听到这里,鼻子一酸,急忙回到自己的闺房一个人哽咽起来:说什么求富贵、慕荣华?其实母亲和姐姐并没有真正勘透自己的心思——二囡之所以执意入宫,首先是为了入宫之后便可以有不菲的俸禄可享了!如此,母亲和妹妹从此便可保衣食无忧、母女再也不用遭遇被人驱逐的屈辱了!
而姐姐纵然也是嫁入的三公世家,又能保证母亲的养老么?还不是照样看着母亲妹妹受人欺凌驱逐?
可是,话虽如此说,她却也无法否认:奉旨入宫那天觐见过杨淑妃、燕贤妃和杨婕妤三位娘娘后,亲眼目睹了帝王家的华丽豪奢,对她心灵所产生的强烈震撼和致命诱惑:
——从宫车驶入帝宫侧门的那一瞬间起,她便扒着车帘贪婪地四下浏览起来。起初很长的一段路所能看到的只不过是长长的幽静宫巷和偶尔从红墙内逸出的宫殿挑檐和树木的枝梢罢了。直到穿过好几道掖门后才渐渐看到有曲径回廊、亭台楼阁之流的。最后只见殿台楼阁越来越金碧辉煌,景致也越来越令人目不暇接!
当宫车在一处宫院门额上书有“翠华宫”三个大字的殿院前停下时,冯公公和内侍宫人扶着母女下车后,指着殿院上的匾额说,“夫人,这三个字是圣上的御笔呢。”
得知是圣上的字,母女二人站在那里细细欣赏起来,惊叹当今圣上书法的遒劲妍逸和磅礴大气来。
进了淑妃的殿院,只觉一缕花香和着微风迎面拂来,放眼望去,只见院中花圃里、亭台下、栏栅间,竟无处不是一团团一簇簇一盆盆的奇花异草!
冯公公边走边对她们母女介绍都是些什么花,从何方移栽而来等等。又说,“淑妃娘娘平时爱自个儿动手种个花儿草儿的,所以圣上才专门赐了她这方格外宽大的殿院。”
说话间,早就等候在院中的众人一时都迎了过来,也有说,“快禀娘娘,夫人到了”,也有趋步迎上来搀扶的。其中一位主事模样、身着内宫四品公服的女官双手扶着杨氏笑吟吟地说,“夫人,两位娘娘等候您老多时了。”
众人扶着她们母女,顺着院中一条两畔开满各色碎花的石径朝着宏丽的正殿行去。
二囡四下望去,只见不独殿院的花圃中满是各色花草,就连四下的廊台下、栏杆上也俱都摆放着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
尚未行至阶下,忽见从殿内花团锦簇地一下子涌出了一大群绮罗金宝、华光四射的美人来。
入宫前母亲杨氏便常对她们姐妹描述几位娘娘的为人性情儿、生平爱好乃至衣着妆扮等,她觉得被众女官宫人簇拥在正中一位面似银月、珠环翠绕,喜盈盈的美人,应该是儿时曾随母亲入宫见过的大表姐杨淑妃。猜想紧挨淑妃一位身段袅娜、相貌清丽的美人,肯定就是母亲说的差点被圣上册为皇后的杨婕妤。
这两位都是母亲的侄女堂侄女,二囡的表姐。
而二囡一眼便被婕妤的幽姿逸韵吸引:悄悄打量她是怎生妆扮的?——只见她外披一条长长的烟霞一般轻透的披帛,里面是一件绣金嵌银、鹅黄底子的半臂罗襦,下系一条粉底绣花过胸的长裙,长裙后摆长及曳地,过槛坎或是上下台阶时,总有两位小宫女在后面小心地托举着。
她暗自感叹:恐怕只有每天什么事儿都不用亲手做,成日像神仙一样悠闲的帝妃们才能穿着这般的曳地长裙吧。
众人匆匆迎下台阶,淑妃走上前来,一把上前挽住杨氏的胳膊,刚叫了声“姑妈这一年多受苦了……”便哽住了。
她看母亲一时也满眼是泪哽咽难言起来。
旁边的杨婕妤悄声道,“姐姐!今儿接姑妈和妹妹入宫,原要姑妈和妹妹开开心心玩耍两天的,姐姐怎么倒惹起姑妈伤心起来?”
淑妃闻听,忙噙着泪笑道,“妹妹说的是理,嗐!我该罚。”说着,一手挽住杨氏,转身又握住她的一只手,笑吟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转脸对婕妤笑道:“才几天不见?咱家妹妹竟然出落得如此娇媚可人!快把你这个大美人给比下去了!”
婕妤望着二囡笑道,“若再经姐姐自制的那套上好的宫妆润色一番,恐怕便越发妩媚明艳了呢!”
之前二囡曾听母亲说起杨淑妃画得一手好宫妆,特别是用她自己栽种的香花香草研磨出来的香脂香粉打底,不仅色泽鲜艳,更有滋养肌肤的奇效。今儿出门前她便是用了淑妃送来的香脂香粉,果然比店铺里买的格外细腻鲜艳,而且香气也更绵长。
见两位娘娘轮番夸赞女儿,杨氏笑道:“你们姐俩儿太谬夸了她!她打从襁褓起,就和我一起随你们姑父走南闯北的,哪里还有半点儿女儿家的娴静?”
淑妃笑道,“姑妈!牡丹玫瑰各有其美,兰花茉莉也各有其芳,兰花虽没有牡丹的富贵,牡丹却也没有兰花的幽逸香韵呢。二囡妹妹的美真的是别有一番超然与妩媚呢!”
待随众踏入大殿后,映入她眼帘的摆设装饰绮丽如梦:一重又一重随风轻曳的罗纱锦幔,一阵又
一阵沁人心脾的芳香。宫娥内侍们从殿外到殿内依次侍立。
众人依序坐定,淑妃拉着姑妈杨氏的手儿唠着家常,婕妤则紧挨二囡而坐。她暗暗观察两位表姐的举手投足和一颦一笑,再看两人从发式翠钿到衣裙绣鞋,浑身上下无处不透出大唐朝皇家帝妃的雍容华贵。
婕妤表姐一面聆听淑妃和姑妈杨氏说话,一面不时转过脸来对她嘘寒问暖、添茶剥果的,平易近人的倒更胜自家胞姐武顺。
婕妤的年纪虽已三十四五、人到中年,却因保养得好,红白细腻的看上去统不过二十四五岁的模样。最是那一番举手投足、眼角眉梢,竟无处不透着超然脱俗的典雅与幽逸。然而,细心观察时却也不难看出:面前这位惊若天人且为帝王宠爱的杨婕妤,神情顾盼之间却隐隐透露出某种无以言说的迷离和忧郁……
淑妃和婕妤系堂姐妹,婕妤是前朝观王杨雄的孙女,齐王元吉的嫡配王妃。淑妃原为隐太子的侍姬。建成和元吉兄弟死于玄武政变后,姐妹皆被没入掖庭役为奴婢。亏得表姐燕贤妃的全力保荐,姐妹二人才得以承沐圣恩。又因相继为圣上诞下皇子,所以先后又被册封为妃嫔。
淑妃和婕妤性情不大相同,天生开朗豁达又爱说爱笑的。她和杨氏说了会儿话,转过脸来笑眯眯地拉着二囡的手儿轻轻握着,又亲手给她剥荔枝。二囡想,这可能也是淑妃姐姐已晋为皇后之下的四妃之一,而圣上原本是最宠爱婕妤的,却至今仍旧还是婕妤的原委吧?
无论什么时代,一个活泼幽默的女人总比阴阴郁郁的女人更令人赏心悦目。
说了会儿闲话,见一位眉清目秀的青衣内侍趋步进来,低眉顺眼地俯首禀报:“禀二位娘娘,台榭那边歌舞已备,奴才讨两位娘娘的示下:是这会儿就过去呢,还是再等一会儿?”
淑妃、婕妤姐妹请了姑妈杨氏的示下,众人起身移步、相扶相携地一路出了殿院,赶往碧湖之畔一处歌榭观赏歌舞。
来在歌榭,淑妃搀着姑妈坐在左侧,杨婕妤仍旧陪着二囡坐在右侧。二囡坐在那里极目望去——只见歌台三面环水,四周绿柳曳曳、粉桃灼灼,倒映在偌大一方湖水中,水色波光粼粼,其清澈见底,其澄碧纯净令人心醉。
众人坐定后,歌台左侧一群青衣乐伎们齐齐望定一个手握鼓捶的青衣宫伎,只见青衣宫伎头微微一歪,轻抬玉腕的同时,鼓捶落下,继而便是一串由轻到重、由缓至急、缓急有致的鼓声,鼓声渐落时,只见她双捶在鼓边哒哒两声,登时,整个乐队便钟磬齐作、丝竹迸发起来。
随着音乐的扬起,就见□□位霓裳羽衣的宫娥从帘帷深处依序缓缓滑出,同时轻舒广袖,袅袅娜娜地仿如踏云涉水一般翩翩飞扬起落、且歌且舞起来。
这里的音乐利用了山水与廊台的自然回融,听起来徊徨流转仿如天籁。
仙歌妙舞,佳酿美肴,富丽堂皇的殿台楼阁,世间罕见的奇珍异宝,随风飘来的花草芳香……此情此景令她一时神思缥缈起来:人的一生,须得有多大的福报,才能得以像表姐她们这样每天享受这般的尊贵与荣华啊?
她看见坐在那厢的淑妃压根儿就没用心观赏乐舞,而是一直低着头和母亲杨氏私议着什么。杨氏偶偶点头时尔沉吟。
歌舞完毕,仰看头顶的太阳已近午时,淑妃姐妹请杨氏和二囡妹妹移驾用膳。
几位内侍早已垂手恭候多时,当淑妃一行来到膳房刚刚落坐,一位当班的内侍便朝着门外将手中的拂尘微微摇了两摇,接着就见数十位宫人或是提屉或是捧盒,或是托盘或是携篮地鱼贯而入。
眨眼之间,偌大的长圆形饭桌上便已摆满了各式精美的碟盘碗笼之类。整个宴席间,上百道菜、汤、果、点,碗、数不清的碟、盆、笼,无论上席撤席,也无论添碗撤盆,未闻有半点器皿相撞之音。
帝王后妃的宫宴,令她深深震撼的并非是佳肴美酒本身,更有帝王之家惊人的奢华和令人仰止的至尊至贵……
可是此刻她突然记起无数次惊扰自己的那些恶梦来——并州老家为父亲守孝一年期满,同父异母的两位兄长因担心她们母女成为武家的包袱,从三天两头寻衅到公然驱逐她们母女离开并州……
想到此蓦地悲从中来,又赶忙咬了咬牙,强忍住满心的酸楚……
用罢膳,稍事休憩,又品了会儿宫里上好的茶点和各地贡来的鲜果后,众人分乘四抬宫轿来到表姐燕贤妃的昭德宫。
贤妃是二囡姨妈的女儿。不慎小产后,眼下还在月子里,按宫里的规矩须好生将息并忌讳乱走乱动的。所以众人事先约下——后晌由淑妃姐妹带着杨氏和二囡赶到她的寝宫小聚片刻。
贤妃的昭德宫比淑妃的翠华宫自有一番风格:整个殿院金碧富丽,就连屋内的摆设和帘帷也多用金橙之流暖色。
杨氏此番为淑妃、婕妤和贤妃姐妹三人分别准备的礼物统是她自己亲手为小王爷、小公主们特意缝制的裹肚和毛围脖——裹肚依大红水绿两色之别,夹层里分别缝有消食化积,暖腹止泻,久咳不愈等小儿易患之症的疗药。正好贤妃的儿子这几天着凉咳漱,当即便给穿上了。
见贤妃悄声跟母亲说着什么,她一面品茶,一面打量起这位表姐来:听母亲说过贤妃今年不足三十岁,与婕妤的幽姿逸韵和淑妃的娇俏活泼相比,贤妃的美别有一种超然物外的优雅大方。
彼此一番叙旧,因知贤妃小产后身子尚弱,众人喝了会儿茶,尝了贤妃精心准备的果点后,不到
一个时辰众人便起身告辞。
贤妃拉着姨妈杨氏的手半晌舍不得松开,约下等她身子恢复一些儿,再专门请姨妈和表妹进宫。
离开贤妃的宫殿,众人也不乘轿,一路沿湖漫步游看一面往淑妃的宫殿走去。如此,直到月上东天时分,尽管淑妃和杨婕妤姐妹执意挽留在她们在宫中歇息下,第二天观赏宫中杂戏等,母亲杨氏却执意不愿再继续打扰。
当护送她们母女的宫车隆隆驶出掖宫的偏门时,回望帝宫渐行渐远的殿台楼阁和悬于四处廊下仿如长龙般的金红宫灯,不知何故,她突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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