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劫

　　一阵剧痛骤然袭来！
　　哦，今夜是她的初夜。
　　新婚的夫君正是大唐天子李世民——一个此时看起来极其普通的老男人。
　　而这却是一个荣耀无比的夜晚。
　　这样一个夜晚，竟是全天之下所有慕求和梦想富贵的女人都会嫉妒得要死的夜晚呢！
　　而此时的她却是在忍耐！这种真实的疼痛让她骤然明白：原来自己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在演戏。在那个似梦似忆的时空中，她也经历过这些事情。在她的心目中，这种事情应该美在相爱与相悦……看着眼前的这个不懂风情的半老男人——即使是天下第一尊贵的大唐天子，她也有种作呕的感觉。
　　今夜的她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武媚。这个名字，是大唐皇帝刚刚赏赐给她的。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因为，她已听他连着叫了自己好几声“媚娘”了。入宫这么久了，吴照她听说有叫惠娘的，是个很会写诗极学富五车的女子。也有一个叫十三娘的，所说剑法一流。有个叫采娘的，马术和剑法过人，据说常常女扮男妆，护卫圣上左右出游打猎。也有个叫丽娘的，霓裳羽衣舞是主角，舞起来像极了一只翩翩起舞的彩蝶。今夜，又多了一个叫媚娘的。可是，单单只是生得妩媚，应该不是什么过人之处吧？因为，大唐帝宫里美丽过人女子实在比比皆是。
　　无可忍，真想一脚把那个大她二十多岁的男人踢下去。
　　然而，自入宫这么久的日子里，即使她连自己究竟是人是鬼还迷惑之中，却早已被这个时代的皇权至上给深深熏染个透了。
　　直到很久，她才意识到，这实在是一个帝王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没有什么职业可以选择的时代。当她越来越悲哀地意识到，其实她再也无法逃脱这个时代所强加给她的一切角色时，她同时被种种教导强迫铭记住了——这个老男人，这个大叔级的人物，实实在在是这个时代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帝王天子，更是这个世界里所有男女老少的人的生死荣辱的最高主宰。
　　——可是她仍旧感到疑惑：莫非，这就是古代帝宫里被宠幸女人的至主无上的荣耀和幸福么？
　　难道，这个满身酒气、毫不懂得疼花惜玉且满身散发着令人作呕气味的老男人，就是至尊至贵的大唐皇帝，自己的新婚夫君么？

　　而这样一个夜晚，竟然是自己和与自己的利益攸关的所有人整整期盼、整整等待了二百多个日日夜夜呢——
　　就在她入宫之后，在焦灼与期盼中整整等待了二百多个日子的今天前晌，内侍少卿郑公公带着一大帮子内侍宫人突然闯进了她居住的寝殿。
　　当时，她惊愕得竟然忘了之前整整修习了大半年的诸多礼仪规则和功课！直到郑公公口传完圣旨好一会儿了，还傻乎乎地跪在那里，甚至忘了说声谢恩。
　　亏得郑公公从旁低声提醒，她才赶忙叩首谢恩起来。
　　郑公公一面给她道喜，一面亲自上前把众人抬来的诸多箱笼屉盒一一打开来，向她展示大唐天子所赐她的衣裙、锦罗、翠钿、脂粉、珍珠等诸多光华四射的宝物。
　　那时的她蓦然记起淑妃姐姐叮嘱她要懂得拢络圣上身边左右服侍的人比如冯公公、郑公公等人的话来。
　　于是，足足二十两重、锃光闪亮的一对银锞子和赏赐小公公们的一大包碎银子双手奉上。
　　郑公公清知是自己人——彼此皆是淑妃一党，所以倒也没客气，喜眉笑眼地接过赏银，略啜了口茶，便指挥内侍宫人们如何为她更衣梳妆起来。
　　一个专司梳头、生着一副圆团脸庞的宫人散开她瀑布一般的头发时，郑公公走上前来，抚了抚她乌亮浓密的黑发啧啧叹道，“呀！你们大伙儿都瞧瞧，什么才叫做好头发？这样的一头好发，不梳成眼下最时兴的峨髻，那才真叫可惜了呢！”
　　圆脸儿宫人拿着一把弯月形象牙梳，一下又一下、轻柔无比地为她梳起长长的乌发来。宫人梳发的手法轻柔无比也灵巧无比，令她满头生出一种酥酥然然的感觉。
　　原来，在帝王后宫里连梳头竟是这般的享受呢！
　　待宫人终于为她梳起一个高高的峨髻后，郑公公再次走上前来，拿起奁中的翠钿、簪花、耳铛、颈链等饰品，一样又一样不厌其烦地亲自为她比试佩戴起来：“嗯，这个金色玳瑁的簪梳应该这样，略微斜着别在发髻上，才显得俏媚可爱呢。哦，这个金珠的发钿虽说看上去很华美，却显得太沉了些儿，戴久了会滑落下来，反倒不美了。翠儿，你把匣子里那朵霞红色的宫花递过来。嗳——好咧！你们瞧瞧，这样子戴花，才显得更娇美呢……”
　　妆饰完簪花钗钿，在为她试戴耳铛和颈链时，没料到郑公公竟然悄声附耳地教起她要如何讨圣上欢心的私密话来，“小主儿侍寝，千万要打从心里依恋和恭顺圣心，要表现出很崇敬的样子……天底下又有哪个男人不喜欢爱恋崇敬他的女人呢？”
　　听郑公公如此交待，一下子把她给窘得满脸飞红！
　　整整忙和了一个多时辰，眼见镜中的二囡被众人妆扮得娇艳惊人那时，郑公公这才走上前来，上上下下地仔细察验了一番后，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令众人扶她来到院中，踏上早已候在那里多时的一顶锦妆玉饰、流苏曳动的宫轿，自己手持拂尘在左前侧领路，宫人内侍则簇拥在宫轿前后左右，众人迤逦而向大唐天子的居宫而去。
　　透过轿帘的缝隙朝外望去，面前是一条长长的却不大宽的宫街，地面则用一色的大青砖铺就，两旁是高高的红色宫墙。偶尔可见里面大殿或是楼阁的一角飞檐。
　　直到过了几道门，景致才豁然开朗起来，渐渐地，小桥流水、林木奇花竟令人目不暇接起来。
　　宫轿穿廊过桥、左拐右踅地在帝宫整整行走了近半个时辰，末了在一方格外宏丽浩大的宫殿外开始放缓了速度。
　　“天哪！这里就是传说中大唐皇帝的居宫吗？”
　　心里思量着，看见众人并没有从正门进入殿院，而是拐了个弯儿，在殿院外一条青砖小径上继续前行。
　　约摸又往前行了四五百步，众人才抬着宫轿从一扇有着众多金甲铁戈武士把守的偏门进了殿院。
　　好一处敞亮宽阔的庭院啊！
　　——正值夕光残照时分，一眼望去，只见院子方方正正的，十多级高的雕龙玉阶一直通向巍峨高大的五开门正殿。正殿上方悬着“清思殿”三个烁金大字。东西两厢皆是高大整齐的配房。
　　众人簇着宫轿，顺着殿院右手游廊下一条青砖小径一直往后行走，待穿过两进院子、两道月亮门，终于在一处屋宇格外宏丽、花草格外繁茂、景物也异常奇美整齐的院落里落了轿。
　　这是迄今为止她在宫里所看到的最恢弘浩大也是最金碧辉煌的宫殿了！
　　她的心不觉咚咚急跳起来！心下好担心：这般汗浸浸的，待会儿怎么侍驾？
　　正犹疑着，见一群女官的内侍已经涌了过来，众人扶她下了宫轿，搀着她朝东面的一处厢房走去，早有一群女官内侍笑吟吟地迎上前来，扶着她缓缓登堂入室。
　　未及坐稳，便见七八个各自手捧锦衣罗裙脂粉钗环等物的宫人鱼贯而入。原来众人又要为她梳洗打扮。这时才悟出——之前的那番梳洗打扮恐怕只是一种礼仪？
　　郑公公把她交给几位女官，有人已为他捧上了茶盏，郑公公此时却是既不落座也不喝茶，只是一脸肃重地伫立在一旁，默默督看众人服侍媚娘的沐浴妆扮。
　　几十个人你进我退、轮流依序地忙和着，之间除了澡巾撩水的沥沥声，钗钿环佩的玎玎声，还有箱笼搭扣的答答声，女官内监悄声吩附传递面巾、头油、梳蓖、钗环之声，虽人物众多，却连咳嗽甚至大气都没有听到有一声。
　　而被众人摆布着她，不觉又陷入了某种似梦非梦的另一个世界的幻境之中……
　　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此时竟若隐若现……
　　她的心微微一痛，却又不知为何而痛。
　　她神思游弋着，任由众人轮流为自己梳头簪花、更衣沐浴，眼见着窗外的天光一点一点渐渐黯淡了下来。
　　殿内不知何时已被宫人悄然点亮了成排成排的蜡烛，就连殿院和廊下各处的大红宫灯也已被纷纷点亮之时，整个梳洗妆扮总算全部完工了。
　　怪道之前郑公公对她的梳妆那般精心甚至亲自操作：原来，这一番梳妆，从发髻到簪花，从脂粉到口红，竟多是循着之前郑公公嘱咐的式样大差不差的。
　　郑公公走到近前，仔仔细细地最后察验了一番后，这才微笑着挥了挥宽大的袍袖。两位着了宫中公服的女官即刻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搀扶起她，内侍宫人们则依序簇拥在前后左右，众人沿着挂满宫灯的游廊左踅右转地，最终来在一处灯火格外辉煌且有佩剑持戈的武士把守的殿阁前。
　　在众人的搀扶下，她一级一级地缓缓登上高高的台阶，穿过青砖铺就的宽阔平台时，听众人踩在青石上响起步履沓沓之声，而风吹殿檐铜铃的玲玎作响之外，还有珠颈斑鸠悠远的啼声，越发令一切如梦如幻……
　　因身着长长的锦绣罗裙且又披着长长的披帛，加上脚下蹬着硬底的绣花翘头履，更兼心慌意乱且有些懵懵懂懂的，就在抬脚踏上一尺来高、两寸多厚的门槛那时，她下面的曳地长裙的裙角被门槛给挂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被绊倒！亏得左右两位女官手急眼快，顺手将她轻轻一提，好歹没有出丑。
　　室内笼着什么熏香，一股沁人的幽香扑面而来。殿内铺着厚厚的绒毯，人踩在上面软软绵绵的，像是踏在云团上一般。
　　她明白：此时自己已经伫立在大唐天子那弘丽无比的寝殿内了！
　　她强令自己略定了定神，壮着胆子朝殿内偷偷觑了一眼——只见四处的银烛台上摇曳着成排成排的大红蜡烛，直把个宽绰浩大的大殿映得明晃晃亮堂堂地仿如白昼一般！
　　就在一张格外硕大的雕龙蟠凤的书案旁，赫然端坐着一位身着明黄家常软缎龙袍、体格分外高大硕壮的中年男子！
　　这位体格雄浑、留着八字胡的男人，果真就是她想象过无数次、企盼过无数次的大唐皇帝李世民吗？
　　不知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因为太过紧张，刚刚换过的内衣又有些汗浸浸的了，一颗心也越发跳得厉害了。
　　大唐皇帝正在低头专心地读着一本又厚又大的经折式书籍。而直到众女官把她扶进殿来，不远不近地伫立在那里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抬起头来，眯着眼微微打量了一番亮如白昼的烛光下的美人，即刻便笑呵呵地说，“嗯！淑妃、燕妃她们姐妹所言不差——她们这位表妹果然称得妩媚过人！来，到朕的跟前来。”
　　他的一双眼睛虽深碧无底，透着一种无以言说的威严，语气和神情却显得甚是可亲。
　　然而因为心内慌乱，一时竟把之前那些尚衣、尚宫、尚寝、尚仪等女官们轮番教习自己的礼仪都给忘了——甚至忘了奉旨走到威仪赫赫的大唐天子身边。
　　“来！到朕的身边来。”
　　大唐天子微笑着再次对她招了招手，又指了指他旁边一张铺有厚厚锦毯的楠木雕花扶手椅，令她过去。
　　“圣上招呼小主儿呢，还不赶快奉旨上前谢恩？”
　　旁边一个长瓜条儿脸型、满脸是笑的领班公公悄声提醒她。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圣上身边，正要伏首行大礼之时，大唐天子却一把拽住了她的一只手，“嗳！免了免了！坐吧。”
　　于是她便在他旁边的扶手椅的边沿上静静坐了下来。此时才发现刚才陪送自己入殿的一干人不知何时多已悄然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刚才提醒自己的那位长瓜条儿脸庞的公公，另有几个面目陌生垂手伫立的宫人内监等人，众人不远不近地垂手侍立站在旁边。
　　这位传说中威震古今中外的大唐天子李世民，今晚就是自己的新婚夫君了吗？
　　想到此，她心内不觉一阵激动，一张脸儿越发潮热了。
　　她仗着胆子悄悄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大唐皇帝，不承想他正好满脸爱悦地直直注视着自己！
　　越发难为情了!
　　他微微一笑，亲手斟了一杯茶，尔后把茶盏轻轻地推到她近前后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陛下的话，臣、臣妾姓吴名照。”
　　她潜意识里竟然报出另外那个女人的姓名来。
　　“哦？哪个Wǔ zhaò？”
　　圣上端起杯子，一面抿茶、一面笑问。
　　“啊？”
　　见圣上竟然详细询问自己名姓时，仍旧还在懵懂之中的她蓦地被惊醒了！
　　自己怎么会把梦境中那个“吴照”的名字报给了圣上？
　　幸亏两人的姓名同音！
　　她紧忙正了正神，像背书一样答道：“禀陛下，臣妾武功的武，照亮的照。臣、臣妾的父亲是、是二等开国公、应国公武士彟。”
　　圣上点头沉吟，“哦！武士彟……嗯，朕记起来了，是位善政爱民的好官。嗯！武，武照？哦，武照！来，尝尝这茶的味道如何？”
　　见说，她急忙双手捧起茶盏，一面却答所非问结结巴巴地说，“臣、臣妾感恩陛下在家父亡故后，下诏彰表臣妾的父亲并钦赐丰厚的葬仪，又追赠臣妾的父亲为礼部尚书、谥封并州等诸州大都督……”
　　或许太过紧张，或许仍旧还陷在自己到底是演戏、做梦还是真实角色当中，她竟然忘了圣上要自己品茶的话旨意，竟背台词一般数说起自家父亲的功绩和隘号来。
　　圣上打了个呵欠，敷衍地说，“嗯，不错……”
　　她即刻从圣上淡淡的口气和神情中感到圣上对自家父亲是谁，对自家父亲的功勋和爵位毫无兴致！
　　这实在不能怪她不合时宜——一是面前这个人实在太至高无上了！令她感到巨大的压抑；二来自从入宫以来，帝宫里所有姐妹闲话时最津津乐道的便是几位嫔妃的出身背景——某某是世家宗室之后了，哪位受宠的姐妹是因了父兄功绩了，更有哪位被圣上偏爱的美人哪朝哪代便是世家贵族啦等等。于是便越发为商人出身感到卑微……
　　原来，人的潜意识里，不管是大唐贞观年间的五品才人武照还是未来世界的那位知识女性，也无论一个人的知识层次和价值观有多高远，一俟命途遭遇陷落挫变，当面对高高在上的豪门权贵和生杀予夺的主宰者，同样可以令人霎时就滋生出巨大的卑微感、敬畏感，以及不由自主的奉迎心态……
　　忽然记起之前圣上命自己品茶的话来，加上一直出汗有些口渴，于是赶忙捧起茶盏紧喝了几口，只是忘了回答圣上所赐之茶的味道了。蓦地突然记起诸司尚宫反复教导她最重要的一点来：无论是在外面的世界还在这偌大的帝宫里，上自皇后妃嫔下至普通宫人，每个人的天职便是毫无条件地尽心服侍且绝对服从面前这位至高无上的主子。
　　她紧忙微微起身，双手把盏，小心翼翼地为圣上的茶盏续起水来。
　　随着茶水的轻泻入盏，惶惶不定的心魂终于开始宁静下来了。
　　定了定神，禁不住再次悄悄打量面前的圣上来：见他有四十多岁，身段雄浑硕壮，嘴上留着威严的八字髭须，一双碧眼满含爱悦，全不似画像上那般赫赫威武吓人。
　　她悄悄安慰自己：天子又有什么可怕的？就算他是至高无上的大唐帝王，今晚此时他也一样是你的新婚夫君呀。
　　刚才难道不是他亲手给你把盏斟茶的么？那茶真的是她前生今世所喝过的茶中的第一极品呢——小小的一口儿，直这会儿还满齿留香呢。
　　想到此，她兀自一笑、却赶忙咬住了嘴唇……
　　“呵呵！果然是称得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武，照？嗯，这一笑越发妩媚可人了。哎，你这名儿有些硬，朕赐你个名字怎么样？”
　　圣上满脸爱悦且带着几分醉态地笑望着她。
　　“啊？陛下、陛下要赐臣妾什么名呀？”
　　闻听圣上要赐名给自己，她又隐约记起了什么来……
　　“嗯，你姓武，朕赐你一个‘媚’字！合起来，‘武媚’，与妩媚同音，不独暗合了你姿容和意态的娇媚，也蕴含了你的姓在内。嗯，武媚，媚娘，不错……”
　　果不其然！——刚才的她隐约好像记起了应该是这个名字来！
　　她想起了那个梦：梦中的黄衣男子口中呼唤的不是“美娘”而是“媚娘”，现在看来自己就是那个“媚娘”了？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媚娘——就是未来的大唐女皇帝，武则天啊！那么梦中的黄衣男子到底是谁？眼前这位大唐天子李世民？不对！虽然梦中看不清楚那人的容貌，但他那修长又略带文弱的身材，决计不会是眼前这个半老男人。难道是武则天的第二任丈夫——李治？吴照还想仔细分析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感觉记忆渐渐变得模糊，现代时间里的事情变得支离破碎，实在串联不起来。她很疑惑，或许自己记得的所有事情都不是真实存在的？自己只是被一个名叫吴照的女人的鬼魂给附了体？当然了，也许根本原因就是被武元庆的恶老婆善氏给摔昏后，脑子受了伤，意识出现了失忆和错乱而已！
　　“啊！媚娘谢陛下赐名。武媚，媚娘，嗯，好美的名字……”
　　这次，她终于记起应该行叩拜谢恩之礼了：“啊，臣妾好荣幸、好开心！媚娘谢陛下赐名，谢陛下隆恩……”
　　一切都是像是照剧本来的。
　　她蓦然放松时表现的娇俏妩媚、憨态可掬的模样，果然令圣上心旌摇曳起来，因见她又要提裙跪谢时，微微一笑，一面伸手去搀她，一面道，“嗳！这里没有外人，媚娘免礼罢。”说着，顺势握住了她柔若无骨的手儿，另一只手轻轻一拉，便将她揽入怀中：“武媚，媚娘……真好。”
　　就着烛光，圣上细细地打量起怀中的二囡——不，应该是媚娘来，口中也越发啧啧赞叹起来，“嗯！淑妃和婕妤所言不虚！媚娘果然称得上国色天香、妩媚过人呢！”
　　而突然就被一个还很陌生的半老的男人这般紧紧地拥在怀里，二囡的心理好像还没有进行到那个程序，欲要挣脱，却又记起了尚宫们那些必须顺从圣意的教导来……
　　被他越拥越紧的她，突然闻见了他满嘴满身的酒气来……
　　突如其来的一切，她却既不敢挣扎也无法逢迎，只觉得恍惚之中自己的心灵与肉身刹然分离，灵魂飘向高处，冷冷地观看着这个舞台与舞台上的人物……
　　突然，他一把将她抱起，匆匆几步，来在帘帷后一张宽大华丽的龙床边，一把将她扔在上面……
　　她登时羞出了一身的燥汗！
　　他，他怎么可以当众这般……
　　可是她突然便记起了自己已是大唐帝王后宫的女人来——记起了自己对于这位九五至尊的帝王，必得绝对的恭顺与服从来！
　　可是，她还是无法排除某种惶恐与羞耻感：她一面握着双拳、僵着身子，一面被动地任由他扯掉了自己的亵衣！
　　骤然之间，她便在一个还很陌生的男人面前一下子暴露了自己！
　　而帘外的灯火此时仍旧还是那般辉煌明亮！毫不知羞地照到了薄羽般的纱帐里来！
　　透过薄薄的纱绸帘帷，她甚至清清楚楚地看到外面那些宫人内侍影影绰绰尚未完全退出去的身影。
　　虽说宫殿的灯火随着宫人身影的减少也相继熄灭了一些，可是殿堂里内仍旧留有值宿的宫人，仍旧明亮可鉴！
　　这情景，令她感到巨大的难堪！
　　尽管她不停地告诫自己——这是个皇权的天下，这个男人是这个天底下至高无上的唯一主宰者，他有做任何事情的绝对权力……
　　可是，那些碎片似的梦境，还有来自在于那些梦境中模模糊糊的某些残留的观念，使此时的她的心理有一种被瞬间破碎的感觉，无法不令她感到某种不能承受的屈辱感……
　　她只能咬紧牙关，忍受着因肆无忌惮、突如其来的侵犯——她想，他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半老男人了，可媚娘却还只是个十四岁未成年的孩子哪！
　　这是至高无上皇权下帝宫的女人必须顺受的吗？
　　而她既不敢反抗也不敢叫痛，一任泪水滚涌而出，顽强地咬牙忍受着一个天子对女人的最高“恩宠”……
　　……
　　很快他便翻转过身去睡着了，接着打起了很响的呼噜。她被晾在那里，一时越发泪水滚涌了……
　　望着这个四脚巴叉正酣酣沉睡的传说中威烈无比的大唐天子，她突然涌出一种大不敬的念头——这样一个半老男人，真的就是名震千古的盛唐英主、一代雄豪天可汗吗？
　　看上去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啊！
　　可是即刻她便恐惶起来——自己坚心执意地一定要闯进这辉煌浩阔的大唐帝宫，除了强烈的好奇心和谋生所迫之外，不管自己眼下真的是在梦幻中还是被人摔昏了头而忘了来来去去的一切，也无论自己是应国公武士彟家的二小姐还是来自另一个未来世界也似乎具有了某种先知功能的妖女，难道，她们不都同样在潜意识甚至处心积虑地盼望着能够进入这座神秘神圣、富丽光芒的大唐帝宫吗？不都同样渴望能通过至高无上的权贵恩宠，从而实现某种野心或是梦想吗？
　　这个令她感到屈辱和痛苦难道不正是当今大唐整个后宫，包括这个时代甚至很多很多个时代，甚至包括全天底下千千万万一流美丽、一流优秀的女人们日思夜盼的最高恩宠和荣耀吗？
　　虽说因为她的记忆碎片里，感觉自己并不完全属于这个时代，所以她觉得自己不过是演了一个角色而已，所以她在内心深处并没有因此感到巨大的荣耀，所以，她也没有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至高无上的天大可汗而即刻爱上他。但是有一点她是非常清楚的：无论如何，在这里，在这个世界，这个男人绝对能主宰自己命运的荣辱乃至生死！
　　“我是大唐皇帝钦赐美名的武媚，是被大唐天子宠幸喜爱的媚娘，是大唐未来最尊贵的女人！”
　　她终于明白了——眼下的自己，不管是在演戏还是在梦幻里，还是在精神身心处在混乱虚拟世界里，不容置疑的一点是：她已经被命运彻底抛落到了这个世界上，她已经被抛到了这个世界里一个最繁华的帝王后宫，而且现在的她，武家二囡，在这座巨大的金色牢笼里，除了宫婢，她基本算是一位地位低层的女子了。
　　“媚娘！从现在起，你的生死，你的未来，还有媚娘这个角色，你演的是成功还是失败，光荣还是屈辱，虽有剧本的限制，却绝对取决于你的演技如何了！此时，你不投入角色，你胆敢冒犯身边这个男人半点，你的命运结局，下一秒，一定会超出剧本的设计，后果却决不是编剧能设计和预测的了……”一个低沉又严肃的声音从空中传入吴照的耳中，她竟分不清楚这是发自她内心深处的声音，还是冥冥中有神明在告诫她。
　　生死存亡大计，一切都是随机，没有人会预先为你设计逃命的细节。
　　她突然忧虑起来：天哪！昨夜，不知他对自己的那一番“宠幸”，包括赐名，还有，他所流露出来的短暂的愉悦欣赏，是真的喜欢上了自己呢，或者仅仅只是男人一时的本能？
　　尽管她仍旧无法逃脱纠结于过去、未来、梦幻、鬼魂，等等一系列混乱的思维，但是，她到底还是强逼自己从迷宫一般混乱的思维中理出了头绪：她虽无法想象曾历经过无数美女的大唐皇帝对于男女之间的鱼水之欢的嗜好、怪僻是什么，也不知对于女人，他已经因频繁更替，又是麻木到了何步田地？但是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哪里有些不大对头——好像在他完事之后，他的神情很快就漠然了……
　　她突然有些惶恐起来！
　　帝王后宫，天下一流的美人数不胜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更换、夜夜如此，久而久之，别说是儿女相恋的真情了，仅仅只是男女欢爱上，除非美得炫人眼目的倾国美人，恐怕很难再有女人能够真正打起这位至高无上男人真正兴致的，更别提让他真正动心和长久爱悦了。
　　她望着头顶五彩珠翠装饰，华美无比的龙凤牡丹锦绣罗帐，不觉再次陷入迷朦和疑惑的漩涡——自己到底是来自梦中还是幻里呢？是来自未来世界呢，还是确实来自那个从母亲到姐妹的盼望，再到淑妃贤妃婕妤三位表姐的期望，大家无不一心期望自己能够通过入宫改变窘困命运，继而获得人间至高无上的荣华富贵的武家二囡呢？
　　而无论是人还是鬼、是梦还是幻，她都决料不到这个令她向往已久的新婚燕尔之夜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般，至少有一份虚伪的面纱，至少有一份温情脉脉……
　　可是她即刻惊觉了：二囡！你糊涂啊！
　　——面对这样一个同时拥有成千上万天下一流美女的大唐天子，你竟然敢要求他会给你一个温柔浪漫和诗情画意的新婚之夜？
　　你怎么忘了眼下自己是身在大唐的帝宫——这里可是全天下千千万万一流美丽一流聪明一流出身高贵一流见多识广的女子聚集的地方，更是这些美丽的动物之间最杀人不见血的战场啊！
　　你又凭什么让帝王对你格外厚爱？是才智技艺，还是父兄家世？
　　你既没有超人的美貌，又不懂得床上奇窍淫技，你又凭什么争得过后宫成千上万、如狼似虎且饥渴极了的同类？而你甚至还不懂得如何才能去讨得一个阅尽天下美人的帝王的爱悦？你甚至不懂得趁这个千载难逢的夜晚，以一个女人的万千风情甚至温柔热情去俘获一个男人——哪怕单单令他记着床上的你！
　　你甚至还幻想着凭你那些混乱荒诞的梦境碎片，真当自己是未卜先知者，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征服一个历遍了大唐千千万万国宝级别美女的帝王？
　　真是异想天开啊！
　　好在，她的神智还没有彻底迷乱——她突然悟出那些颇为颠倒混乱的梦境和经验，迟早会被人当成疯子甚至妖邪，从而给自己甚至整个家族乃至帝宫里的三位表姐一同带来灭顶之灾！
　　事实上，那些来自梦幻的经验，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夜晚，不仅没能帮到她，反倒使得她无法顺从圣意——比如在承蒙圣上恩宠之时，她不仅没能运用曾有的性经验去取悦和魅惑圣上，相反的，竟对圣上的粗野产生厌恶甚至违拗……
　　阅尽天下一流女人，掌管天下万方之土，策划并一举完成玄武政变的大唐天子李世民，又是什么样精明人物？你就是从一万年之后的未来世界穿越过来的普普通通的傻女人，又岂是他的对手？
　　你竟然想凭借那些自以为是的知识碎片而闯荡征服这个陌生的世界，竟然还想靠那些知识，去和全天底下一等一美丽智慧、才学丰富的女人们竞争，结局恐怕只有两种——不是被人当成疯子打入冷宫，也必定会被当成妖邪处死。
　　在大唐帝宫，掌领者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嫔妃们的装神弄鬼和兴妖作——故而，你自以为是的所谓经验与知识，恰恰会成为在这个世界里生存的最可怕的障碍！
　　她开始清醒了。因为她觉得她瞬间已把所有的迷惘廓清了。
　　而在这个初夜，她的□□所感觉到的剧痛已经令她清醒地意识到：无论她的肉身还是她的心灵，分明与这座帝宫里所有女子没有任何的区别——她的□□不仅会疼痛，她的心灵同样也会感到恐惧。
　　此时的她蓦然记起了淑妃姐姐的嘱托：“……二囡，后宫美女如云，若不能让圣上在初见你的第一个夜晚便开始迷恋上你，以后的日子里便很难让他格外欣赏你了……”
　　于是她顿时慌乱起来：今晚这个历尽天下一流美女的男人，哪怕稍稍感觉到一丁点你对他流露的不敬甚至不悦情绪，你，还有未来可言吗？
　　事到如今，不管你当初是为了什么目的执意要进的宫，现在的你已经远逃脱这座随时可能毁掉你一切的牢笼。
　　不管为了谁，仅仅只是为了好好的活着，你也必得设法让这个至高无上的男人喜欢上你！
　　想到此，她万分小心地、充满敬畏地从背后轻轻地搂着着身边熟睡中男人的脊背，温柔万分地轻轻靠在他身上……
　　男人一下子惊醒了！
　　他竟是如此警觉的一个人！
　　他的警觉，倒把媚娘吓了一跳。
　　在这样一方禁军重重、高墙深深的帝宫，九五至尊的大唐帝王又害怕什么呢？
　　他微微睁开眼，转过脸来望了下她，一时好像并没有辨出她是哪个来。她将脸儿贴在他的膀背上，搂着他，一边喃喃低声说，“陛下……媚娘好亲爱好敬爱的陛下……”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好虚伪也好卑微。
　　她感觉到，他的神情和手臂一下子缓柔了一些，闭上眼躺在那里，稍顷，轻轻吐出一个字：“水……”
　　她怔了一下，赶忙轻手轻脚起身掀帘下床，守候在旁边的宫人急忙要过来侍候，她摇了摇头阻止了，亲手将案上宫人们捂在厚厚棉围子里早就预备下的茶壶拎起来，摸了摸壶盖——嗯，还热热的呢！
　　直到此时，她才觉着自己也是满嘴的干渴和苦涩。
　　她强忍着自己的焦渴，手忙脚乱地打开茶壶的软木塞子，亲自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仄着身子歪坐在床边，小心而柔和地说，“陛下请用茶吧。”
　　他微微歪着身子，就着她的手一气喝干了茶水，紧接着又翻身朝里躺下。
　　见他睡下，她也不敢去喝水，即刻轻手轻脚地也挪上床，重新躺在他的背后，乍着胆子，再次从后面轻轻拥住了这位能主宰自己生死和荣辱的男人，并轻轻地爱抚起来……
　　圣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翻了个身，仰面朝上，仍旧闭着眼睛。又过了一会儿，慢慢伸出一只胳膊来，轻轻地拥住了她。
　　她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心内竟然有些感动的暖流轻轻涌过。然后，她就那么轻轻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地，努力让自己去熟悉他、喜欢他，也努力让自己去喜欢他身上的味道……
　　圣上搂了她那么一小会儿后，便兀自抽出自己的手臂，翻身朝里又睡着了，并很快地打起很响的鼾来……
　　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一下子又凉了！
　　这个夜晚，自己好像终究也未能取悦上这个男人？
　　媚娘再也无法入睡了。
　　她默默地躺在那里，心底一阵热、一阵凉，一阵惶恐、一阵迷茫。而一种深深的忧患已经袭满了整个身心。
　　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突然极其无助的流起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乏极的她刚刚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忽然便被外面值宿的何公公给惊醒了——她听见何公公那猫儿一般轻柔无比、恭谨无比的请驾声传进帐来：
　　“陛下——陛下——”
　　她打了个机灵，蓦地睁开双眼，一面赶忙抓起小衣披在身上，一面望着身旁酣睡的圣上：圣上还在熟睡，该不该摇醒他呢？
　　依她曾经修习过的诸多礼仪，此事应是专司请驾的太监之职。
　　“陛下……”
　　透过帘帷，她隐约看见在帘外面把个腰身弯得像只虾米一样的何公公的身影，又听他猫儿一般轻柔恭谨的请驾声再次传进帷来。
　　“嗯。”
　　圣上仍旧闭着眼睛，半晌才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了。
　　她明白：依例，若圣上不应声，何公公会迅速拉开帷帐催促察看了。
　　透过帘帷，她看见帘外殿堂四处一下子亮起了更多的蜡烛。
　　烛光摇曳着映入帘内。
　　她隐约看见——帘外已经有很多宫人内侍等候在那里了。
　　她却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仍旧闭着眼的圣上，不知该不该唤他一声？
　　“陛下……”
　　何公公越发温柔细气的请驾声第三次传入了罗帐。
　　圣上闭着眼又“嗯”了一声。
　　此时，她突然意识到了——这个男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改变自己命运的主宰者！
　　于是仿如落水者触到一块碎船板一般，她蓦地双手紧紧抱住他，脸儿紧贴在他的背上，依恋无比地喃喃低语道：“陛下，陛下，臣妾好舍不得你……”
　　她吃惊自己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而且丝毫不带感情色彩，真的像是角色在戏中的道白一样了……
　　圣上闻言顿了一下，微微睁开眼好像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她，接着又闭上眼，略顿了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瞬即便睁开了眼同时推开了她，即刻直了直身子欲寻找衣服的模样。
　　她明白了：他在敷衍自己。
　　媚娘觉得自己整个人从身到心、从四肢到头皮一下子僵硬了、一时间满头满耳地轰轰作响起来！
　　而何公公那甜得令人发腻的声音再次传入耳畔！
　　媚娘突然记起了进宫后所修习的诸多礼仪职责来！
　　她慌乱地在枕边寻到了圣上的内衣，战战兢兢又惶乱无比地把衣服披在了圣上赤裸的膀子上。
　　此时的她已经完全像是这个时代所有卑微可怜的侍寝宫人一般，一面小心地察看着圣上的脸色，一面轻手轻脚地把锦绣帘帷拢开了一条缝隙。
　　侍驾的宫人内侍即刻一起围上前来，和她一起拢起了里外两层的锦绣帘帷。
　　玲玎珑咚清悦的金玉帘钩的碰撞声，打破了殿堂的寂静。
　　当她的目光偶尔和那些宫女们撞在一起时，分明看出她们的目光神情中个个都对自己流露出
　　讨好与恭敬。就连几位品级比自己高的女官们的目光里也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
　　她实在不习惯众人这样的眼神。
　　众宫人内侍在服侍圣上的同时，也有专人过来服侍媚娘的着装和梳洗。
　　可是谁能料到？
　　——在这样一个承蒙圣恩的大喜之夜，承领了大唐天子恩宠的媚娘的一颗心竟是如此的迷茫和苦涩，如此的惶恐和不安……
　　圣上一面连声地打着哈欠，一面任由左右服侍着。
　　比起昨晚灯光下，晨光里的大唐天子骤然显得憔悴苍老了很多。满脸泛着油光，毛孔粗糙难看，两眼的瞳体也因充满血丝而显得模糊无神，头上的发髻也毛烘烘的乱成一团。困顿而慵懒地坐在龙床边，一面叉巴着四肢任由内侍宫人为他穿衣着履，一面不停地打着哈欠。哪里还有什么天子的威烈、帝王的英武？
　　众宫人你进我退、紧张有序地默默服侍着皇帝的梳、洗、穿、戴……
　　媚娘也和众人一起，为圣上着履系带的忙碌着。
　　从他哈欠连天的嘴里，她突然又闻到了昨晚那熟悉的气味——那种吃多了酒肉而生出的积食
　　气味比昨夜更显浓烈了些……
　　随着天子身上蟒袍冕旒的渐渐整齐，慵懒松驰的圣上开始睁开了一双犀利逼人的龙睛，神情也渐渐恢复了慑人的赫赫威仪来。
　　然而，从始到终，大唐天子再也没有正眼看一眼昨晚刚刚被他赐名媚娘且宠幸过的自己。
　　她觉着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心开始，一点一点地涌向四肢、腹腔、头顶……
　　面前，这个昨夜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且同床共眠整整一夜的男人——媚娘的新婚夫君，此时此刻，无论心灵还是身体，和自己竟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遥远，远不可及……
　　可是，她清楚地记得昨晚他赐给自己“武媚”一名时，曾经那般热切地呼唤自己“媚娘”，也分明记得他因爱悦自己而惊喜望外的眼神！
　　即使如此，他仍旧是至高无上不可企及的皇帝，武媚仅仅只是偌大帝宫千千万万普通侍姬之一。
　　可惜自己明白的太晚了——面前这个男人，他的一声咳，一声笑，一个手势，甚至一个眼神，足可以令一个人甚至一群人、一族人升入天堂，或是下到地狱……
　　媚娘的心冷得发抖，却不动声色地和众人一起万分小心地服侍着这位至高无上的天子——为他穿衣，为他着袜，为他扶履，为他梳洗……
　　宫人端过来两碗滋补的热汤，几样点心。
　　一碗是圣上的，另一碗依例赐给侍寝的嫔妃侍姬的。
　　汤在晨曦里摇曳着缕缕热汽。
　　满心惶恐的媚娘只是象征性地稍稍用了两勺汤便赶紧放下勺子，继续服侍圣上冕旒龙袍金钩玉佩等……
　　而此时迎接圣上早朝的庞大的、金碧辉煌的御辇已悄然停泊在殿外的阶下。内官御卫俱已排列整齐，仪仗也已各个就位——从寝殿通往朝堂的台阶和道路上，垂手伫立着长龙一般宫人内侍……
　　于火龙般一路高照的宫灯辉映下，飘飘荡荡的旌麾旆旄五色彩旗，身着公服的王公侯伯及宫娥内侍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圣驾的启动，威风凛凛的大唐天子一路上朝去了。
　　这天早晨，五品才人之职的小宫女武媚，亲眼目历了什么叫做赫赫威烈、炫炫高耀的帝王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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