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没有如果

　　陆丹青从小肥羊火锅店出来后，突然莫名其妙地很不想就此回家，铺天盖地的落寞情绪油然而生。
　　她瑟缩着扣紧大衣的领子，迎着习习冷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陪伴她的只有隐迹于黑暗中的孤单倒影。
　　此时，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这个城市的夜生活悄然而又自发地兴起。两边的餐馆正是处于生意兴隆时分，马路牙子上的汽车发动机声音与汽笛声依旧此起彼伏，S市的夜晚一如既往的喧闹与繁华。

　　陆丹青驻足，斜仰着头望天，样子傻逼。所见之处，大片黑幕暗沉中只有零星点缀的几颗亮光，城市的夜空越发寂寥。
　　五年了，她对自己说，已经五年了。
　　好些时候，不是因为寂寞才想起他，而是因为想到他才被无边无际的寂寞所笼罩。
　　卓越，为什么还只是五年，她就筋疲力尽了。

　　她又想起那个暗无天日的午后，接二连三的打击尾随而至，在她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比那天更像世界末日。
　　她从病床上醒来，满目皆是令她痉挛不已的白，她不得不清醒，无处可逃的清醒。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上眼皮沉重地往下压，她试着艰难睁开双眼，却也只能眯成一条缝。眼睛干涩，随时能够刺痛得流出泪来。
　　沈茜的声音依然在耳徘徊，“丹青，快回来！你家的公司破产，叔叔进了医院，阿姨承受不住也晕倒了。”
　　同一天，她的爱人永远离开她，她的家庭元气大伤，从此一败涂地。她的父亲不堪劳损，重病在床，她的母亲与妹妹，等待她的扶持照顾，而她的世界支离破碎，再也拼不全完整的圆。

　　那年，那天，她才只不过20岁，可她必需别无选择地负起全家的重担。
　　母亲俞幼华指着她的鼻子说：“我们家没钱了，你爸得了肝炎，最后的救命钱也被你拿给别人治病。以后，再也没钱送你上那么贵的大学，我们变成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她懂，她要有良心，有自知之明，该是她回报的时候。
　　陆墨宝昂着头，理所当然地对她讲：“陆丹青，你是我姐，不会不管我吧。以前爸妈花了好多钱送你上最贵的高中，轮到我家里却没钱了。我要读高中，跟你一样的高中！”
　　可以，她会想办法，她是姐姐，就当是欠她的。从小到大，凡是她有的，墨宝也一定要有，并且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文林躺在病床上，死死抓着她的手，用哀伤自责的眼神看着她：“丹青，爸爸没用，害苦你了。”
　　她忽然就泪雨如下，毫无征兆。全然没有在俞幼华和陆墨宝面前的麻木跟淡然。

　　原来还是有人会关心她的情绪，还是有人会觉得她受苦了，而不是天经地义、理应如此的付出。
　　值了，那一刻起，因着陆文林这句话，她咬紧牙关硬挺，用给卓越治病剩下的钱，再加上卖房卖车的钱还了陆文林公司欠下的债务。
　　从此，他们家果真“一清二白”。陆文林的公司破产的原因缘于俞幼华安插进公司的那帮旁系亲戚，他们就是吸血的水蛭，掏空的蛀虫，钱没少拿，但干尽荒唐事，等陆文林察觉，事态已严重到不可收拾。
　　俞幼华方才醒悟，冷起心肠把他们全数踢走，可亡羊补牢，为时晚矣。她应该是后悔的，为着陆文林当年的出轨而埋下的隐患彻底击垮了她帮着建立起来的公司。当她拉着陆文林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陆文林发现自己怪不得她。往后，他们算是真正两清，他伤害过她一次，她间接摧毁了他的事业，真的说不上谁对谁错，谁又欠着谁。

　　那段时间，每天充斥在陆丹青脑海里的除了钱还是钱。陆文林看病需要钱，陆墨宝上学要花钱，俞幼华跟社会脱节许些年，一时上哪找工作去。
　　她上大伯陆长林家求助，还没进门就被李婉珍冷嘲热讽挡了出来。她抿紧双唇，心里愤怒极了，注满不能显露的悲哀。当年要是没有他们家哪来如今的他们，还是亲兄弟呢，也不过如此。她真切感受到了世态炎凉。

　　握着医院一次一次催她缴费的单子，她终于明白，已是无路可退。
　　她决计豁出去，屏着不能退缩的冲劲，跑到学校财务处，不管自己多没格调，多么无理，死皮赖脸要回一半学费，用这笔钱暂时稳住医院，不至于让陆文林带病回家。
　　一个女人，真正没有退路的时候，也就天下无敌了。

　　没有大学毕业，没有工作经验，也没有一门足以谋生的手艺，她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只能临时去干最累最苦的活计。超市促销员，一站就是一天，即使小腿老早失了知觉，她必需逼迫自己挺住。餐馆洗碗工，长时间浸在洗洁精水池里的手发胀起皮，没过多久火辣辣地裂开来，干巴巴的，不忍入目，丑陋到了极点。当她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她蹲在餐馆后门阴暗恶臭的后巷放声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似是能够宣泄满腔的委屈和悲伤。
　　待她平静，她用手背抹干满脸的泪水，倚着墙站起身，把拿到的工资一分不留的汇给了姑姑陆巧林，她给了自己家太多的帮衬。她很早就答应过的，还好，自己没有食言。

　　后来，沈茜在她打工的餐馆找到她，见她瘦的脱了人形，营养不良，头发枯黄，沈茜当场就哭了。她哭骂：“陆丹青，你当我死的，有什么事我不能帮你？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你去哪了？”说着紧抱住她，久久不放手。
　　陆丹青明白，只要自己提出来沈茜定会毫不犹豫施以援手，不管是金钱还是别的。可是，当初一下子一无所有的她，剩下的不过是那点可怜的骄傲和自尊，所以她默默搬了家，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她不知道从天堂摔倒地狱的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昔日的朋友，她不需要同情，她甚至厌恶别人报以可怜的眼神，她觉得自己离病态相去不远。
　　但是，她真的很累，心头苦的喘不过气来。她想，苦字应该是一张口上沉甸甸地压着三个十字架，那种感觉有口难言。不只是身体上的，她的心已然苦累的四分五裂。她无法不妥协。冷漠的人情与现实的社会磨光了她身上所有的棱角，她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屈服，妹妹的高额学费，父亲不能终止的用药费，家里家外的开销，钱对她而言太重要了。在这些铮铮的现实面前，她的自尊根本不值钱，她骄傲地坚持毫无意义，应该说她没有资格。
　　“我输了，我斗不过，怎么办？多多。”她笑着，情不可却的怅然，眼角有泪水悄无声息地流出。这些日子的刁磨，她终于抵不过，放任软弱的侵蚀，在她最好的朋友面前展露无遗。

　　她离开了餐馆后巷，沈茜靠她家里的关系帮她谋了份办公室文员的工作。公司规模很大，待遇十分不错。她没有身段拒绝，可以说是无法拒绝。无论多少年过去，陆丹青始终铭铭不忘那时沈茜适时拉她一把的恩情。
　　之后王开知晓她的去处，心急盲慌地从临市的学校跑回来，找到她工作的地方，照样毫不留情地臭骂了她一顿，然后想着法儿的找理由给她买这买那，却不敢提问一字她那些破碎的东西。

　　陆丹青想她还是幸运的，有朋友如斯。在她最困难最潦倒最落魄的时候，相伴左右不离不弃。
　　生活，毕竟不至于让她太过绝望，还是有让她感激的地方。

　　不久，陆文林的病情控制住，医生再三嘱咐不能劳虑，不能干重活，心绪要放开。出院后，在家闲不住，陆文林试过几分闲散的工作，赚的不多，聊胜于无。可是当惯老板的人怎甘位于人下呼来唤去，几份工都干不长久，反而加重了病情。
　　陆丹青好说歹说，他才肯老老实实呆家里调养身体。
　　等家里的情况渐渐好转，因机缘巧遇，陆丹青辞了文员的闲差，得以到市里一所刚成立的私立幼儿园当启蒙英文老师，一干就干到现在。

　　她很喜欢目前的状态。不同于以往的文职，像摆设一样坐办公室一天而无所事事。现在的自己从早忙到晚，很充实，日子并不难熬，每天在小朋友的欢声笑语中度过，就连工资都拿的心安理得。
　　本如一滩死水的生活又有了蹦头。如今，吃饱穿暖，父亲的病不再复发，同母亲在市一小门口开了家文具用品店。陆墨宝也能顺利进行学业，偶尔还有几个闲钱慰劳一下自己。那些最难过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她很满足。

　　这些年，她懂得最多的是知足常乐。
　　无欲无求，就不会强人所难，也会使自己的心境舒服些。

　　站在街灯下，陆丹青伸出手，凝视老茧密布的手掌，笑得释然。她用自己的一双手撑起一家子人的生活，她无憾。

　　这时，手机铃声突兀地乍响，打断了她的回忆与追思。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接起：“喂……我在外面……好，老师答应你，这就过去。”
　　她微笑着挂了电话，走到路口拦了辆的，上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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