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值分析

　　“我还以为…你喜欢他。”

　　林数这句话说出来，车里的两个人都是一懵。
　　傅值转过头，看着林数的目光略带诧异。

　　林数脑子里“轰隆”一声，头顶像是炸了朵蘑菇云。
　　他蜷起双腿，往车座里一缩，低头将脸埋进自己的手臂之中。

　　自作多情到别人脸上去了，丢人丢到奶奶家。
　　林数浑身发烫，迎着窗外冷风偷偷抬眸，从车后镜里看到了自己。

　　巴掌大的小脸有些过分苍白，就是鬓边耳根红得吓人。
　　他看着这张压根不属于自己的脸，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自己顶着秋分的脸，他有什么好怕的？

　　“林数的那点儿事我都知道，”林数脊背贴着座位，故作轻松地往下滑了滑，“他乐意，我就觉得挺好的。”

　　傅值没有接话，林数也不再吭声。
　　按照以往他指不定要多套套傅值的话，但是杨芸现在情况还不稳定，林数也没那个心情。

　　走一步算一步吧。

　　-

　　医院内，林数来不及等电梯，一步跨三台阶，跟阵风似的上了五楼。
　　还没出楼梯间，隔着老远的距离，他就听见了杨芸拖着声音、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喊。

　　“我的儿啊…我就这一个儿子…我把他给你是去享福的…你把他给弄没了！林国栋，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林数停在病房门外，左手扶着墙壁，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何反应。

　　“我儿子没了，我也不活了…我要去找我儿子，你们不要拦着我！”

　　林数听着哭喊，只觉得鼻根酸涩，稍微低下头眨了眨眼，手背上就接下了一滴水珠。

　　“你哭！就哭！儿子没了我不难过吗？可是事情都发生了！你要我怎么办！大家都不活了，都去死吗？！”
　　“你有老婆！有女儿！你有新家！可是我儿子他还没到二十！他都没有毕业！没有成家！我儿子都没了我要房子有什么用？！那是我就给我儿子结婚用的啊！”

　　林数怎么也想不到，杨芸当初问林国栋要那栋房产是为了这个。
　　那个曾经硬着心肠把他关在门外淋了一夜大雨的女人，竟然把他看的如此重要。

　　夫妻二人在病房里吵了起来，其中还参杂着周围人七嘴八舌的劝说声。

　　林数往后退了半步，肩膀撞到了某处胸膛。他回头，看见傅值正站在他的身边沉默着看着他。

　　林数把脸偏向一边，吸了吸鼻子，快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不…进去吗？”
　　傅值摇了摇头：“她不想见到我。”

　　林数瞬间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
　　自己儿子因为救别人没了，换谁也不想见那个以命换命的幸存者。

　　“因为愧疚吗？”林数转身靠上墙壁，叹了口气，笑着问他，“林数因你而死，所以你来照顾他的家人？”
　　傅值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看见屋内吵嚷哭闹的杨芸。只是几秒时间，他就忍不住错开目光，转身离去。

　　一边是离去的傅值，一边是崩溃的双亲。
　　林数留在原地，背抵着墙壁缓缓蹲下。

　　他上辈子仿佛被蒙在了一面屏障之后，死亡犹如利剑，横冲直撞地撕破那张假象。而真实的一切，却又如此陌生难以接受。

　　“砰！”病房门突然被人从屋内打开，林数抬头，看见林国栋满脸愤怒走出房间。

　　他的目光跟着这个男人一路追到走廊深处，最后看见林国栋抬起手，狠狠擦了一把自己的脸。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就算有了新的家庭，人没了，那也是心疼的。
　　林国栋的背影似乎瞬间苍老了十岁，林数看在眼里，不是滋味。

　　杨芸打下了镇定剂，逐渐陷入睡眠。林数站在床边看了她许久，最后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女人鬓边碎发。
　　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有了不少白发。杨芸和林国栋离婚后一直一人打拼，林数从没想过这一切是为了自己。

　　他开始懊恼这些年为什么没有尝试着真正去了解自己的母亲，他甚至只是因为淋了一场大雨，就这么和对方开始生疏。

　　年纪越小越喜欢愤世嫉俗，受了一点委屈就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林数脾气厉害，性格也倔，一旦走进去一条胡同道，就算是撞得头破血流，剩一口气在，也坚决不会回头。

　　只是这回，他连那“一口气”都没了。
　　之前的“林数”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是另一个人。

　　林数找周析要了根烟，咬在嘴里没点燃。
　　病房里有他二姨看着，周析烟瘾犯了，拉着林数出来透透气。

　　医院的吸烟点都在室外，最近的亭子里已经坐了两个人。
　　林数还没进亭子就低头把烟点着，刚踏进去一只脚，抬眸发现亭子里一个是自己亲爹，一个是自己男人。

　　呸，前男人。

　　“叔，还没走啊。”周析从兜里拿出烟，走到林国栋身边递给他一根。
　　“没呢，”林国栋接过烟，笑道，“看傅总在，跟他聊聊。”

　　林国栋笑容明显僵硬了许多，男人眼眶微红，眼尾纹路深长，黝黑的皮肤下刻着的是这些年扛下的风霜。
　　林数找了一根柱子靠着，转过身看向亭子外，懒得搭理身后的两个。

　　林国栋他恨不起来，傅值更恨不起来。
　　他死的时候谁都想怨，但是现在最想怨的是自己。

　　“捱过这阵子就好了…”林国栋眉头紧锁，掀起眼皮看向远方。
　　他深深吸了口烟，又低头去看指间的烟灰散进风里。

　　林数看着有些心疼，说到底这个人也是曾让他骑在颈脖上，带着他满院疯跑过的父亲。

　　“唉…”林国栋长叹了口气，抬头又勉强扯出一抹笑来，“傅总，吃饭了吗？我在附近定了个包厢，您看看要不要过去…”

　　林数：“……”
　　算了，他刚才的心疼就当喂了狗。

　　“不吃了，”傅值把手里的烟蒂按灭，低头掸了掸袖口上的浮尘，抬脚要走，“我还有事。”
　　“都中午了，留下吃个饭吧？”林国栋赶紧跟上去，“吃完饭您休息会儿，我让我司机送您回临北…”

　　傅值没有应答，也没有拒绝。
　　但是凭借着林数对他的了解，应该是没戏。

　　林数看了看天，亭子外阳光刺眼，刚好正午十分。

　　现在都快十二点了，按照傅值的尿性是不会自己找饭吃的。这人如果没人管，接下来估计会一路开车回临北继续他的伟大事业。
　　但是这么远的路跑一趟要一个多小时，到临北都一两点了，傅值绝对又不吃饭。

　　“让你吃你就去吃，”林数靠着栏杆，把最后一口烟吸完。
　　他看着傅值，蹙起眉头：“昨天胃疼成那样，都不长个记性的？”

　　-

　　医院外的星级酒店里，十五人的包厢内坐满了人。

　　“这位是刘总，这位是王总，这位是曹总…”
　　林国栋满脸微笑，每介绍一个人，那人就站起来走到傅值身边和他握个手。

　　林数坐在半径有一米多宽的自动旋转餐桌，看着这些西装笔挺的人喜气洋洋地互相问候着。

　　“真是巧了，我们公司刚好有个项目在本地，早就听说傅总大名，今天能够一起吃饭，真是三生有幸…”

　　林数开始后悔自己多事，把傅值拉进这么个变相的花鸟鱼虫贸易市场。
　　他本以为傅值会受不了离开，可是却没想到傅值竟然也面带微笑，和一个个肚大腰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某总”和谐交谈。

　　林数看着傅值微微勾起的唇角，除了个“假”字看不出其它。

　　“数哥…”周析歪了歪身子，眼睛直盯着傅值看，“这难道就是上流人士的社交吗？”

　　他以前只是知道傅值厉害不好惹，但是阶层不同，接触的人事不同，到底有多厉害不好惹，在周析心里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
　　如今他看着一群人跟捧皇帝似的捧着傅值，但是有点能体会到那种感觉来了。

　　林数没理他，见上了凉菜，拿起筷子就要吃。

　　“哎哎哎数哥！”周析连忙拦下他，“注意礼貌。”
　　林数左手本就不太能拿住筷子，周析这么一拦，基本别想送进嘴里。

　　他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干脆把筷子一放，转身出了包厢。

　　门外有服务员候着，林数单独加急点了个鸡汤面。
　　周析从屋里再拉出来一个板凳，两个人就这么傻坐在门外等着。

　　没一会儿，面条上来了。
　　林数把碗放在凳子上，左手握着叉子，蹲地上吃。

　　等到他和周析都吃完了，包厢里面才开始落座倒酒。
　　林数探了探脑袋，想看看傅值坐在哪里。

　　喝什么酒啊？好好吃饭不行吗？
　　傅值本来胃就不好，这不是往白棉花上倒硫酸吗？

　　然而他这随便一看，却直接对上了傅值的目光。
　　下一秒，傅值竟然起了身，拉开凳子走向了林数的方向。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傅值，跟羽毛箭似的，一根根全往他身上扎。
　　林数呼吸一滞，看着傅值一步步走近，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有事？”林数微仰着脸，虽然紧张，但是还是很拽。
　　傅值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能帮我拿一下胃药吗？”

　　林数看着傅值手心，脑袋一歪：“啊？”
　　“帮我拿一下胃药，”傅值把钥匙放在林数的左手上，“戚衍的钱你不用还了。”

　　-

　　“戚衍是谁？”周析好奇问道。
　　“一个…”林数想着戚衍堵着自己说是正宫时吊儿郎当的样子，绞尽脑汁想了个职业，“拉皮条的。”

　　周析诧异道：“傅值还能认识拉皮条的？”
　　林数看了周析一眼，没再说话。

　　这一听就是逗他的话，周析还当真了。
　　就这智商眼力劲儿，是怎么在夜场里混下去的？

　　“那什么数哥，你去拿，我买包烟，”周析叼走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抬手给林数指了个方向，“就在那边买。”
　　林数看了一眼后点点头，转身去找傅值的车。

　　傅值的车挺好找，毕竟是豪车，在一堆大众本田里格外显眼。

　　林数走过去的时候刚巧有两个年轻小伙在拍照，他站在旁边，想等他们拍好再过去。
　　结果等了一会儿，这两人不仅没拍好，反而还怪罪到林数头上。

　　“那位弟弟，能不能往边上站站？挡着我镜头了。”

　　林数第一次觉得臭小鬼这么烦人。

　　“嘀嘀——”
　　车灯伴着解锁声闪了那么一下。

　　林数不急不缓拿出车钥匙，在手指上转了一圈。

　　“……”

　　两个小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灰溜溜地跑了。

　　有钱真棒，装逼好爽。
　　林数打开车门，从储物格里拿出傅值的胃药。

　　胃药是透明药盒装着的，拿出来时连带着掉下来一小袋折起来的纸包。
　　纸包只有半个巴掌大，折口并不结实，一摔就张开了。

　　有几张纸片掉在皮毯上，林数弯腰去捡，在黑暗中隐约看见是人的大头证件照。
　　可是当照片到了手里，林数直起身子，借着停车场的灯光却意外发现照片上的人竟然是十八岁的自己。

　　蓝底的一寸照片，上面的林数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他额前碎发有些长了，却依旧挡不住眉眼间属于少年的凌厉锐气。
　　这是林数入学时拍的证件照，也是他墓碑上的黑白照。

　　林数用他半残的右手，有些艰难地把纸袋里的照片都倒在左手手心。
　　摊开来看，全是自己。

　　傅值收着他的照片？还特地去洗了一袋？
　　林数心里的迷茫大过惊讶，就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没注意到。

　　“你在干什么？”

　　一道低沉的男声突然从他背后响起，林数被吓了个激灵，猛地转过身去。
　　手上的照片没有拿稳，一低一扬之间，就这么在傅值面前撒了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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