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恃无恐

　　霍翊是“搬回来”，而不只是“回来看看”。
　　夏未凉敏锐抓住了刚刚那句话的关键，眉头微微一蹙。

　　霍成宇有两个儿子。
　　当年离婚时，大霍栩一岁的哥哥——霍翊是被前妻带走的。

　　之前在霍栩的生日会上，夏未凉也曾见过霍翊一次。
　　印象并不算好。
　　两人之间也确实发生了一些龃龉。
　　霍翊那黑沉沉的眸光，让她记忆深刻。
　　少年皮相像他母亲，过于出众，只是眸子里总笼着一股戾气。

　　霍栩看着叽叽喳喳没心没肺，但只要霍成宇拧下眉头，这小子便能察言观色的收敛一些。
　　但霍翊不一样，他分明是连霍成宇都不放在眼里。

　　“我人前喊你一声‘爹’就得了，霍成宇先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在阴雨绵绵的生日会里，霍翊曾对霍成宇说过这样的话。
　　被她无意间听到了。

　　霍翊身长玉立，已然比霍成宇还高出一截，压迫感十足。
　　说话时声音懒中带欠，漫不经心的语气里是目空一切的狷狂。
　　霍成宇被他气个半死。

　　*
　　看着夏未凉皱眉，还半天没吭声，霍栩以为她是犯怵了，顿时“哎呀”一声，扯着嗓道：“怕了？怕了就别整天耷拉着脸，对我客气点，说不定我还能帮你说两句好话。”

　　夏未凉深知霍栩是典型的“越理越起劲”，所以一般都不理会他。
　　她视线都没在霍栩脸上停留半秒，只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晚风将她别在耳后的碎发又吹散了，黏在了脸颊上，她抬手将其拨开，但没一会儿又黏了上来。
　　有点让人心烦。

　　霍栩没人搭理也不要紧，他自学了“单口相声”这门民间艺术，且还有了一定造诣。
　　一个人也能说的很起劲。

　　“夏未凉，你倒时候可别哭啊，我哥揍人可狠了，他一个人能挑翻七八个小混混，就跟串糖葫芦似的，我亲眼见过的……”

　　*
　　终于是回到家。

　　夏未凉上楼的时候，发现她正对门的房间已经打开了。
　　李姨正在屋子里收拾。

　　听到脚步声，李姨回头看了眼，见到是夏未凉和霍栩两人回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活，忙朝他们招手：“快来帮我看看，咱这房间收拾的应该差不多了吧？”

　　夏未凉知道这屋子应该是帮霍翊收拾的，所以一步也不想踏进。
　　她刚想拒绝，却被跟在身后的霍栩一巴掌推了进去。

　　霍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看她心情明显一般那是更高兴了。
　　他靠着门框，将她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笑的比蟹爪菊还灿烂：“我哥今晚就回来了，你到时候可把门锁严实一点，他要揍你，我可不拉着。”

　　“他为什么要揍我？”夏未凉忍无可忍，抬眸看向他。

　　“……”霍栩被噎的一愣，片刻回过神，“你这成天爱答不理的死样子，谁不想揍啊。”

　　李姨看他越说越过分，搭了句话：“你这孩子，再瞎说话我可告诉你爸爸了。”

　　霍栩吐了下舌，跟她摆了摆手，“我去楼下等我哥了。”

　　耳根子终于是清净了。
　　她已经被霍栩推了进来，顺水推舟，也只能看看。

　　一眼扫过，窗帘、被单以及各种用品全是新的，用色款式，一眼就能看出是男性的物品。
　　墙角还放着一个黑色的包，看外形，里面像是种乐器。
　　应该是把吉他。

　　李姨得空叉了会腰，稍作休息，看着夏未凉笑问：“这收拾的还不错吧，这些家具啊什么的，都是你妈妈选的。”

　　“我妈妈选的？”夏未凉迟疑了一下。

　　“是啊，这一屋子的东西，都是你妈妈亲自挑选的，忙前忙后地折腾了大半个月呢，”李姨自己也打量了一下屋子的陈设，颇有些感慨，“后母难当啊，这都是照着那孩子的喜好来的，实实在在是用了心的，就怕那孩子住不惯。”

　　李姨文化水平不高，作为一个朴实的劳动人民，她已倾尽所能来夸赞一个人。
　　说完，小声喃喃：“但听说那孩子好像是个不省心的。”

　　夏未凉抿着唇，没开口应她话。

　　大人们都在竭尽全力地构建一个和谐家庭，无论行动是出于真心，还只是假意，但毋庸置疑的是，各种细节都做的很好，近乎完美。
　　她这种内心有些拧巴的“小黑头”，也被硬生生地抹上了一层“幸福”牌粉底液。
　　看起来，她好像真的没什么不满的。
　　继父对她还不错，妈妈也在身边，衣食无忧还有大房子住……

　　所以矫情什么呢。
　　这房子难道不姓霍？
　　就算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不和谐，到时候要拎包走人的也应该是她才对。
　　大不了住校。
　　思及至此，夏未凉微微一笑：“挺好的，幸苦了李姨。”

　　*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她去忍不住回想起沈微给她打的那些电话。
　　几十通催她回来的电话，但没有一通，提到霍翊要回来的事情。

　　茫茫夜色和深深的无力感，一道将她淹没。
　　没有愤怒。
　　她只是有些茫然，也有些无奈。

　　然而。
　　直到凌晨一点，说好会过来的霍翊，都没露面。

　　霍栩为了展现他们兄弟情深，一直在楼下客厅等他。
　　到这个时候，不满和抱怨已经塞满了这占地面积几百平的别墅。

　　霍成宇也好不到哪里去。
　　从公司回来后，一遍一遍地给他打电话，却迟迟没打通，气的也是火冒三丈。
　　沈微无奈，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坐在一旁，温言好语的劝慰着，找了两个比较生硬的借口，说霍翊应该是有事不然不会不过来的。

　　家里就一个世外人。
　　夏未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安静地躺在床上，将耳塞塞的更紧了些。

　　*
　　次日，霍成宇难得没去公司。
　　中年人来了脾气，平日翩翩风度和沉稳理性被撕碎扔进了垃圾桶里。

　　霍成宇跟赌气似的，非要在家里等到他儿子。
　　“我必须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脸气的泛红，“这小子还无法无天了，没人收拾的了他了是吧？”

　　夏未凉刚下楼，听到这话脚步一顿。
　　心里默默应了声：“是吧。”

　　她不觉得霍成宇能“收拾”的了霍翊。

　　霍成宇一抬眸，看到背着书包下来的夏未凉。
　　阴云密布的脸上出现了一点暖色。

　　夏未凉看的出来，霍成宇的这抹和善是硬挤出来的。
　　他眼下心情是糟糕透了。

　　见她背着书包，霍成宇温声问了句：“亮亮这是要出去啊？”

　　“嗯，我和同学约好了。”夏未凉回他话。

　　“男同学啊？还是女同学啊？”一宿没睡，现在躺在沙发上打盹的霍栩忽然搭了句嘴。

　　夏未凉看了他一眼。

　　“有你什么事？”
　　霍成宇忍不住嘴了他一句。

　　“我这不是，”霍栩半坐起身，歪斜着头看过来，“关心一下‘姐姐’么？”
　　霍成宇成天希望他能和夏未凉做个好姐弟。
　　他这话，确实也让霍成宇挑不出什么刺。

　　夏未凉没理会霍栩，她觉得霍成宇应该也想知道。
　　“女生，乔思恩。”她说。

　　“哦，是那个小姑娘啊。”霍成宇听到这个名字，笑了笑。

　　乔思恩。霍成宇是认识的。
　　霍成宇那次突然来学校接她放学时，她正好和乔思恩走在一起。
　　当时乔思恩还问了句，“这是你爸爸吗？”
　　让她一时无言。
　　倒是霍成宇反应快，先开了口，“我是她叔叔。”

　　“你们去哪儿玩啊？”霍栩又伸着脖子问。

　　“去写作业。”夏未凉说。

　　“啧啧，你作业还没写完啊？”霍栩眉梢一扬，脸上写着“幸灾乐祸”。

　　“嗯。”夏未凉应了声。想了想，又问了句，“你呢？”
　　她语气很平静，神态也完全是随口一提式的不经意。

　　但她确实是故意的。
　　她知道霍栩一定会嘴硬说自己写完了，也知道霍成宇清楚自己儿子的德行，并会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再来一顿说教。

　　情况也果然没让她失望。

　　“我、我当然写完了。”霍栩撇了撇嘴，“以为跟你似的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作业还没写完呢。”

　　“你小子写完了？别以为我不在家就什么都不知道，天天在外面鬼混还有时间写作业？”霍成宇扭头瞪着他，“你怕不是梦里写完的。”

　　霍栩：“……”

　　“你今天哪都不许去，就在家给我好好写作业。”霍成宇又命令道。

　　霍栩一脸哀怨。

　　*
　　咖啡馆里，乔思恩已经到了。
　　桌上歪七斜八的放着数理化三门课的练习册和试卷。

　　夏未凉瞄了一眼，乔思恩的作业完成度可能比她还糟糕。
　　她随手翻了几本练习册，都是大片大片的空白，着实是触目惊心。

　　经过昨天的奋战，夏未凉的日记已经解决了一半。
　　余下的那一半，今天应该是能完成的。
　　但乔思恩的嘛，除非她这两天都别睡了，废寝忘食说不定是有可能干完的。

　　“你暑假都去干嘛了？”夏未凉放下包，忍不住埋汰了她一句。

　　“我不会做啊，我们班老张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变态了，将作业后面的答案全撕掉了。”乔思恩一说到这个就气愤，“他撕他的物理就好了，连数学、化学他也撕，你说说，他这是凭什么啊？”

　　“凭他是你班主任。”夏未凉边拿出日记本边回她，“你难不成还想揭竿起义吗？”

　　“靠。”乔思恩撇了下嘴，“我想申请换班，惹不起我躲行了吧。”

　　“行了行了，快点写吧，不会的做个标记。”夏未凉觉得掰扯这个没什么意义，便催促道。

　　“救我，女菩萨。”乔思恩一脸讨好，就差没弄个小尾巴在跟前摇上一摇了，“就别标记了，你把你作业直接借我‘扫描’‘扫描’呗。”

　　夏未凉看了眼她面前的那堆小山，知道她那一题半小时的速度不可能做得完，有些无奈，只好将自己的作业递了过去，“下不为例。”

　　“我佛慈悲啊。”乔思恩还做了个手势。

　　夏未凉没再跟她说笑了，已经打开手机，在百度文库里又找了一些篇记叙文。

　　却不料乔思恩这个学渣，抄也抄不明白。但她又不好意思打扰夏未凉，时不时的对着现成的答案挤眉弄眼，抓耳挠腮。

　　夏未凉眼角余光扫过，一时好气又好笑，分了会儿神。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这一句话竟重复抄了好几遍。
　　真是大写的难受。

　　不自觉地想起小学四年级的暑假，老师也布置了日记。
　　她那时候倒是老老实实地每天写，但到了开学前一天，却发现日记本不见了。
　　她将日记丢在了奶奶家。
　　那时候作业丢了，和天塌了的意义差不多。

　　她在脑子里将老师构画成了会吃人的魔鬼，在家急的哇哇大哭，还说了些“不去上学”之类的话。
　　得知情况，在外工作的沈微气的差点要订机票回来揍她。
　　唯一一个安慰她“没事没事”的，是爸爸。
　　爸爸还一宿没睡，帮她写日记，还刻意模仿小学生字迹。
　　她就这样交了差。

　　现在，她再也不会因为作业这种事情哭，也不会有人再帮她写日记。
　　爸爸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
　　“怎么了？”乔思恩一抬头，就见夏未凉在发呆。

　　“写的有点烦。”夏未凉避重就轻地说。
　　她不想跟别人讨论这些事，也并不需要安慰和同情，因为并没有什意义。

　　乔思恩难得见她吐槽，觉得有些新奇，打趣了两句后，又开始鼓励：“咱们坚持坚持，今天写完，咱们明天还能玩一天呢，我们家飞飞明天决赛了，我可得好好给他打榜。”
　　“飞飞”是乔思恩追的一个男明星。
　　若是能将对飞飞的一半热情用在学习上，那她说不定都有机会去搏一搏哈佛牛津了。

　　夏未凉应了声，理智渐渐收拢。
　　刚准备收回视线时，却发现窗外不知何时聚集了几个社会小青年。
　　各个染着花花绿绿的头发，穿着奇装异服，从头到脚都写着“老子想做这条街上最炫酷的崽”。

　　视觉效果冲击力极强。
　　连说要好好写作业的乔思恩，也不由分说地扔下了笔。

　　视线一瞥，看到不远处的黑色的路灯杆旁倚着一位少年。
　　顶着被日光釉的发蓝的头发。
　　其实也很另类。

　　但他长了一张帅的极具攻击性的脸，硬是将这造型支棱了起来。
　　与跟前的“花红柳绿”形成了鲜明对比，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时尚潮流”，什么又是“丑人多作怪”。

　　乔思恩险些尖叫出声。
　　在三次元世界看到这种帅哥真是一件稀罕事。
　　她赶紧拿出手机，将镜头放大放大再放大，怼着那帅哥的脸，一个劲儿“咔擦”。

　　阳光浓烈到熏人。
　　少年逆光站着，但一抬眼还是有些不舒服。
　　他抬手遮了下光，手臂皮肤很白，衬的那只蝴蝶刺青更加刺眼。

　　夏未凉看到这刺青，眸光一滞。

　　“就是他！”社会青年那边，一个像是领头的黄毛指着少年。
　　黄毛声音尖细刺耳，咖啡店里的人都听到了，为那少年提了一口气。

　　少年看到这么多人也没什么反应，懒懒一掀眸。
　　隐没碎发下的眸子黑沉冷凝，扫了眼众人，须臾，唇角勾起了一抹淡嘲。

　　离的并不算远，人很快朝他跑了过来。

　　黄毛边跑边叫嚣：
　　“待会给老子狠狠地揍！往死里揍！”

　　少年身子终于从灯杆上移开。
　　他慢悠悠地直起身，抬手，捏了一下左耳。
　　耳上缀着一颗蓝色耳钉。
　　他将它取下，藏匿于指尖。

　　社会小青年们很快就将他围了起来。
　　人一多，乔思恩的位置不太好拍“主角”，她一把拉过夏未凉的手，“我们快走近点！让我多拍几张那蓝发帅哥！”

　　夏未凉却有些头疼。
　　蓝头发呢，长的确实还可以。

　　只不过这和霍栩有几分像的眉眼以及那手臂上的蝴蝶，和记忆里那句“你给我等着”严丝合缝的粘在了一起。

　　他是霍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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