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恃无恐

　　通向容城的动车。
　　前座的大叔，可能是不知道世界上有耳机这种东西，开着外音，看了一路的短视频。
　　后面的小孩，或许是作业没做完但暑假就快消磨完了，断断续续地也哭了一路。
　　一对小情侣忽然吵了起来，男的骂骂咧咧，女的哭哭啼啼，最后还给大伙表演了一个叫“分手” 的节目。

　　天气燥热。
　　人似乎更燥。

　　车厢的人大多都有些焦躁和不耐，还有人忍不住说了句“烦不烦啊”。
　　但没点名字没点姓，没点你妈戴眼镜。

　　成效甚微。
　　谁都装作不是在说自己。

　　倚窗的少女却安静的像个异类。
　　一顶编织小帽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瘦削的下颚。
　　搭在窗沿上的手腕细瘦嫩白，系着一圈红绳，绳子上缀着一轮金“月”。

　　出生于中秋之夜，月明星繁，然虫鸣未绝，夏意未散。
　　所以父亲给她取名叫夏未凉。
　　小名亮亮。

　　夏未凉戴着耳机，看了一路的风景。
　　眼前，那成片的小树林、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没什么设计感的农村民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广厦、宽窄一致的柏油马路、连高矮胖瘦都一模一样的绿化植物。

　　“下一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容城南站’，请要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端庄沉稳的播报音终于在耳边响起。

　　旅客三三俩俩收拾好行李，车厢一片嘈杂，大哥不再笑话二哥，世界得以维持住它的表面和谐。

　　刚一下车，外婆就掐着点打来了电话。老人絮叨了半天，重复着意思差不多的话。

　　夏未凉还没不耐烦。
　　那边，外公抢过外婆的手机：“外公的退休工资有不少钱，别要霍家人的钱，有事就跟外公打电话，知道吗？”

　　夏未凉应了声。
　　外公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挂断电话。

　　半小时后。
　　地铁上，兜里的手机又开始震。

　　她摸出来看了眼，只见屏幕上赫然两个字，霍栩。
　　有些牙疼。

　　她按了接听。

　　霍栩的语气并不友善。
　　“喂，你下车了吗？”他问。

　　夏未凉“嗯”了声。

　　“你在哪儿？”霍栩又问了句。

　　“路上。”夏未凉声音淡淡的，险些被路人的说话声压过。

　　“你大呢？大呢？R键被狗吃了啊，玩个石头人都玩不明白？”

　　霍栩突然吼了一嗓子，刮的她耳膜有些疼。

　　夏未凉知道他在打游戏，抿了下唇，默然将耳机音量调小了些。
　　并没去指责他刚刚的那一声鬼叫。

　　霍栩那边的背景声很嘈杂。
　　键盘敲击声混杂着断断续续的攻讦和谩骂，间或还传来“欢迎黑色玫瑰的白银大神XXX”、“欢迎巨神峰的黄金大神XXX”……
　　一口一个“大神”喊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搞顾客的心态。

　　霍栩后面一直在指挥队友开团，俨然是比美国总统还要忙。

　　见人半天没再续出下文，夏未凉心疼话费。
　　她接听也是要钱的。

　　正想挂断电话时，小少爷又开金口。

　　“我爸怕你走丢了，让我来接你回家，但，”霍栩话音一转，语带讥讽，“你这么大人了，真走丢了怕不是个傻子吧？”

　　“我可以自己回去。”
　　想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夏未凉这回说完，就将电话给挂了。

　　“对了，你们那鸟不拉屎的破县城有什么土特产没？你上次不是说有个什么鬼东西很好吃吗？啊？”
　　霍栩浑然不知，自顾自地又说了一大串话，却迟迟没听到回声。狐疑地看了眼手机后，才发现“通话已结束”。
　　他咬着后槽牙，愤愤地骂了句“死丫头”。

　　“咋啦，又被你那位姐姐气到了？”一个没眼力见的张口就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才不是我姐姐。”霍栩冷哼了声。

　　长大之后，他很长时间没再说过“这母女俩就是来图我们家钱的”，夏未凉也没涨红着脸问他“是不是傻逼”。事实上，夏未凉现在都很少跟他说话了。
　　虽然没再像从前那般剑拔弩张，甚至还能在人前还能维持一下和谐。
　　可彼此心知肚明，夏未凉从没拿他当什么弟弟，他也没拿对方当姐姐。

　　夏未凉不想这么早回去。
　　沈微一早就给她打了电话，说今天会很忙，有项目要谈，让她到了车站自己打车回家。

　　街头人流攒动，暑气蒸腾。
　　她搭上公交车，坐了四站，到常去的那家平价的咖啡馆，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冰美式，开始补起了暑假作业。

　　由于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他们班语文考的并不理想。
　　语文老师宋致梅不仅多发了一倍的试卷，还布置了每天一篇日记，工作量呈倍数形态上涨。
　　眼下，她语文还有三张卷子没做，日记更是一个字没写。
　　留给她的时间已然不多。

　　迎着黄昏最后一抹余晖，她开始第一篇日记。
　　就假装暑假才刚刚开始吧。

　　*
　　霍栩在虚拟世界大杀四方，就要一战封王的时候，他爸一个电话打来了。

　　“你们现在在哪儿呢？我给亮亮打电话没打通，你们怎么还没回家？”霍成宇问。
　　他之前还给夏未凉打了两通电话，都是占线。刚刚抽空给家里的阿姨打了电话，知道两个小孩还没回来。

　　“我在……”
　　霍栩话说一半，难得抓住一次重点。
　　他眼皮倏地一跳，看了眼时间，这特么都快十点了，夏未凉竟然还没回去？

　　“啊？你们人呢？”霍成宇有些不耐烦，他手头一堆事呢。

　　“啊，是这样的，”霍栩忙示意旁边的人小声一点， “她没吃饭，我就带她吃点东西，这破店上菜也太慢了。”
　　说完，还装腔作势对着虚空催了一嗓子。

　　“那你们吃完，早点回家，”霍成宇说，“别到时候霍翊回来了，家里没人。”

　　“可我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都等他一天了。”霍栩嘟囔道。

　　“你吃完赶紧回去等着就是了。”霍成宇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霍栩：“……”
　　操。
　　一个两个都挂他的电话。

　　带着一肚子火，他又给夏未凉打了个电话。
　　连打了五遍，才给打通了。

　　“你在哪儿？”他问。语气不可能好。

　　“有事么。”对方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硬邦邦，跟冰棍似的。

　　这可一下子把霍栩点着了。
　　“你搞什么？这么晚不回家？”
　　“你故意的是不？你是不是就想让我挨骂？”
　　“从高铁站到我们家很远吗？啊？很远吗？”

　　但对方一直没声音，连个“背景音乐”都没有。
　　他看了眼手机。
　　果然，又被挂了！

　　夏未凉掐断电话后，继续开始“写”日记，都是抄网上现成的记叙文，若遇到字数多的，还会想法子浓缩一下。
　　但耳机里时不时传来的提示音让她头疼不已。
　　短短几分钟，霍栩又给她发了好些条短信。
　　[你在哪儿？]
　　[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到底在干嘛？？？？？？]
　　[死丫头！你十分钟以内不给我回家，你就死定了！！！]

　　……

　　她不打算理会，却又有一条新微信进来。
　　霍成宇发来的。
　　[亮亮，吃完饭和霍栩早点回家啊，不要让你妈妈担心啊。]

　　“亮亮”是爸爸取的小名。
　　霍成宇听到沈微这么喊她，便也喜欢这么叫她。

　　夏未凉咬了下唇，回了一条消息--
　　[好的，叔叔。]

　　不得已，她只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
　　霍栩抱着手机在路口等人。

　　他相貌出挑，眉眼像极了他的明星妈妈。
　　平时漫不经心地拨个碎刘海，都能惹好些小姑娘红了脸。
　　一时间，周围有不少姑娘对他看着，甚至还有胆大的问他要微信号。

　　“我微信号有十一个字母，一个字母五万。”
　　他鬼扯了一通，把人轰的老远。

　　霍栩等了二十分钟，气的一肚子火没处撒，将脚边的石子踢飞了老远，却发现夏未凉正朝这边走来。
　　步子还不急不慢的。

　　等人到近处。
　　他开口准备寒碜两句时，忽地捕捉到一丝不对劲。

　　夏未凉身上好像有香水味。
　　这么明显的雪松香气，分明就是男士香水。

　　“卧槽！”霍栩顿时向后跳开一大步，抬手指着夏未凉，大叫道，“夏未凉！你这么晚不回来，是不是约会去了？！”

　　知道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夏未凉不是很想理会他，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你身上有香水味，”霍栩挑了挑眉，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容，“还是男士香水！你就老实说吧。”

　　人家不理他，他还越说越起劲，“夏未凉，你早恋了吧？你是早恋了吧？！你大晚上的不回家，竟然去跟男生约会去了？”

　　终于是将人惹火了。

　　夏未凉觉得自己现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动用理智，将情绪熨帖的整齐服帖。
　　很少表达欢喜，也很少展示愤怒。
　　但还没到看淡一切的地步。

　　她偏过脸，面无表情地问了句，“你是个盾吗？”
　　这人七岁的时候童言无忌，十七岁的时候依旧如此，似箭的光阴拿他都没半点法子，不是个人间极品盾还能是什么？

　　霍栩的脑回路和十八弯的山路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时间并没反应过夏未凉话里的意思。
　　虽然她也没骂人，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回过神的时候，夏未凉已经走了老远。

　　“夏未凉，你什么意思啊？”
　　“喂，夏未凉！”
　　“夏未凉，你到底有没有早恋！”
　　霍栩喋喋不休地一路追着，却始终不能引起她的注意。
　　这人就跟聋了似的。

　　他自尊心有点受伤，扯着嗓子大喊了句，“夏未凉！你装聋是不？我哥就要搬回来了，你这目中无人的死德行，会被他揍成肉包的！”

　　前面的人似有所闻。

　　“你听没听到？我哥就快回来了！”霍栩觉察动静，双手做喇叭形，又嚎了一嗓。

　　夏未凉终于是停下脚步。

　　少年桀骜的眉眼、不怀好意的笑容、咬牙切齿的一句“你给我等着”和一只黑不溜秋的鞘翅目昆虫，一道向她飞来。

　　令人不悦的记忆在她脑海里一一重现。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