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府嫡女

　　都城张尚书，明里是朝中重臣，得秦元帝青睐，暗里却是傅永论的门客。顾着这两重身份，张尚书对府中子女一向严律。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有半分不合之处，回府关上大门，无论男女，都要受了二十罚鞭，跪在家祠里省过。

　　张若凌便是在这样苛刻的规矩里长大的。十六年来，无人不夸她一句端庄持重，可无人知晓她内里被管教的躁动不安，叛逆深扎心底，呼啸着等着哪一日破土而出。如今脱口说出魏国公见一面少一面这种话，魏云裳还未反应，跟着张若凌进宫的姜妈妈眸色一冷，手上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腕，心里细细记下了今日种种。

　　张若凌得了傅沛语喜爱，自以为就要嫁进兴乐宫，脱离家教严谨叫人喘不过气的张府，心气也高起来，不满地睨了一眼姜妈妈，又挑了细致描画的眉毛挑衅地看向魏云裳。

　　魏云裳回眸冷冷看着张若凌，原不欲理会她，只是她出言不逊，越发没个规矩。

　　两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在奉天门外对峙，守门的侍卫本着恪尽职守的道理，粗着嗓子声如洪钟：“奉天门外不得无故逗留，请二位小姐尽快散了。”

　　魏云裳收回目光，自嘲不仅白白挨了一剑，还得了都城各府姑娘的冷眼，一个个上杆子要来讽刺她。可无论是褚湛钦还是眼前这个持宠而娇的张若凌，她都要一笔一笔还回去，没得叫人以为她是个只会受欺负的。

　　“眼见姐姐如今样子，是要嫁进宫里了？如此妹妹是要多瞧瞧姐姐的貌美样子，冷宫向来不宜见人，可不是见一面少一面？”魏云裳顾自抖了抖袖子，漫不经心说道。

　　张若凌听她竟咒自己进冷宫，一气之下甩开姜妈妈的手，开口骂道：“你是有爹生的没娘养的，你当我如你一般无依无靠？！”

　　此话一落，连姜妈妈都觉得她口无遮拦，冷声叫住张若凌，扶着她的胳膊又重重捏了捏，对她摇了摇头。

　　这话魏云裳八岁起便听人讲过了，如今听在耳朵里，虽心有气愤，倒也不至于乱了心神承受不住。她漠然撇一眼张若凌的恼羞成怒的模样，冷声说道：“有所依靠又如何？姐姐得空去冷宫里瞧瞧，哪个不是各自府上的掌上明珠？”

　　她说着往张若凌身前靠近，看见她头上的华丽珠钗，掩唇用只有她们二人听见的声音接着说：“姐姐别忘了，我是重华宫长大的，有多少小主娘娘是从重华宫罚去冷宫的我比姐姐清楚，嚣张跋扈的，目中无人的，冷宫里一抓一大把。”说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身前一拽。

　　张若凌一个没站稳，两人的肩膀撞在一起。女孩子家身上没多少肉，骨头隔着皮肤衣料磕在一块儿，疼得她嘶了一声。

　　姜妈妈见此在一旁腆着虚伪的笑脸劝着，伸手要拉开两人，魏云裳却将红唇贴近张若凌的耳朵，言语幽幽：“从前盛宠的郑贵妃，娇生惯养，细皮嫩肉，赵氏一抬手便打发了，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姐姐要试试看吗？”说完将张若凌推开，理了理衣裳转身上了马车，经直往魏府去了。

　　张若凌倒在姜妈妈怀里，想起郑贵妃的惨样，颤着瞳孔说不出话。

　　郑贵妃亦是御秀名门，原是秦元帝第一个贵妃，恩宠可见一斑。至于她死前到底何种惨样，宫外的姑娘们是没见过的。只是她的死过于凄惨，传的百姓都略知一二，更别说尚书府了。

　　当时赵氏刚获封为妃，仗着秦元帝宠爱连傅沛语都不放在眼里。郑贵妃当时恩宠不如从前，看不惯赵氏的一番做派，当着各宫的面，训斥她目无尊卑，下了她好大的面子。赵氏转眼添油加醋声泪俱下的向秦元帝告状，这柔媚的枕边风一吹，秦元帝招架不住，立时下旨废去郑贵妃尊位，押进冷宫，没几日因着心内郁结，香消玉殒了。

　　这事到此便也结束了，惨样着实说不上。可郑贵妃娘家怀恨在心，在宫外编造赵氏心狠手辣，连带着将女儿也编排得面无全非，悲惨至极，望秦元帝能降罪赵氏。可她到底也没做什么，秦元帝自然也未理会。倒是赵氏心大，倚在贵妃椅上听着谣言止不住翻白眼，将郑贵妃娘家上下讽刺了个遍。

　　魏云裳在重华宫里自然知道传闻是假，可宫外的各府却只当赵氏是真的心狠手毒，张若凌自然也不例外。魏云裳刚被褚湛钦伤了心，情绪实在差，偏偏这张若凌非要蹙她的眉头。这才将这桩谣言说出来吓唬她。

　　见着张若凌的样子，是真真被吓到了，可她也不是愚笨的，哭红了眼赶到坤宁宫。傅沛语还未说话呢，她便扑在傅沛语腿上，抽抽搭搭可怜的很。

　　养心殿里，秦元帝恼怒不安，火气颇高。他当年顾着兄弟之情才放了南州王，如今竟要圈土重来，真真是气煞人也。

　　褚湛钦站在一旁，冷眼瞧着曹坤福端着丹药喂秦元帝服下，眯了眯眼没有说话。秦元帝这几月来，丹药参汤不离口，可精神气儿却一日不如一日。

　　“朕叫你们来，不是光让你们站着。老二这些日子越发不安分，南州来信说他暗自屯兵，妄想攻进都城，密谋篡位。”秦元帝说着重重喘了口气，曹坤福替他抚了抚胸口缓了缓才接着说道：“你们身为皇子，理应为父分忧，此事应当如何应对？”

　　褚湛钦深知秦元帝疑心深重，此时正安心立着，不做出头鸟。褚湛昀自小不正经惯了，吟诗作赋哄女孩子开心他是头一份，这国事绸缪他自然说不上话。

　　秦元帝也不指望他，精明的目光落在褚湛钦身上，见他垂着眸子不搭话，这才满意地看向褚湛霖。

　　说到褚湛霖，自从他闹了几日，赵府被他搅得简直翻了天，可他却悠闲的很，近日也老实起来，每每祁将军入宫，都要请教许久，身段越发挺拔。昨日祁将军还在朝中夸赞他进步颇大，有秦元帝当年的风范。

　　此时他迎上秦元帝的目光，沉思片刻说道：“儿臣以为，南州王屡教不改，应当尽快派兵镇压，活捉他押回都城，否则必定后患无穷。”

　　秦元帝赞同地点了点头，当年他就想除之而后快，顾着先帝遗旨才将褚御华放回南州，保他一个王爷虚名。却未料到，他在南州势力早已稳固，不肖几年便能重整旗鼓。今日一看，简直是放虎归山。

　　祁将军需镇守都城，不可轻易挪动；渝北王兵力均驻扎渝北，若是调动必定打草惊蛇。如今看来，为振军心，需得秦元帝亲自挂帅才是，可他近日身子差，断不得丹药，上战场是万万不能了，只能派个皇子领兵。

　　可派谁呢？褚湛廷年岁尚小，褚湛昀只会读书作诗，只有褚湛钦和褚湛霖能堪当大任，可秦元帝私心不想让褚湛钦领兵。南州王造反事大，若是他平叛有功，朝臣必定高看他，那霖儿日后的处境便不好说了。

　　褚湛钦将他的顾虑都看在眼里，薄唇微微挑起些弧度。这一步棋下的很好，一切正在按照他的布局走动，只是魏云裳……实在是意料之外。

　　今日说的话着实混账，不怪那丫头气他。可他见着好不容易求来的荷包被魏云裳夺走，心里也是着急。现下好了，荷包没了，银子也没了，连带人也快要没了。

　　养心殿的时辰渐渐难熬起来，腰间没了荷包，心口也空落落的。好在秦元帝心里拿了主意未多留他们，叮嘱他们勤加操练不可掉以轻心便叫他们退下了。

　　褚湛钦这厢在宫中周旋，魏云裳到了府上也闲不下来，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哭湿了枕帕。只难过了半日后，她洗净了脸，刷一下打开门任由阳光照进屋里。

　　陈阿左一等人皆在外侯着，见魏云裳一脸冷漠地将荷包丢进池塘，激起一滩水花，鱼儿都受了惊吓，争相逃窜。
　　皇家的人大多没心肝，她早该听了父亲的话，离大皇子远远的。

　　魏府如今在风口浪尖儿上，父亲还在牢里关着。魏云裳怎能纠结儿女情长？她只给自己半日时间收拾心情，日后便要撑起魏府一片天地，救父亲回来。

　　魏云裳细细想过了，无论如何手中必定要握有筹码才能保命。魏瀚旻在露华苑里过了好些时日，杨丝棠怀疑她，却苦于没有证据。无妨，她魏云裳也不是什么心狠之人，见不得母子离别，当晚牵着魏瀚旻的小手便去了海棠苑里。

　　临走前，她命含双备好纸墨笔砚，写好一封休书一并带上了。

　　魏清安说的是和离书，可杨丝棠到底污了魏家门楣，即便魏云裳肯放过她，魏家列祖列宗也断然不会放过她。

　　杨丝棠还未睡下，就听殿外嘈杂一片，怒骂声此起彼伏。她揉了揉额头，披了衣裳出去。只见露华苑的人将海棠苑团团围住，魏云裳一脸淡漠牵着她心心念念的孩子。

　　一时间杨丝棠顾不得混乱的场面，跑上前就要抱住魏瀚旻，魏瀚旻也喊着母亲挣扎着向前扑去，却被魏云裳死死拉着。

　　陈阿左一步上前，将杨丝棠隔离在外。

　　“魏云裳，果然是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杨丝棠通红着眼眶质问道。

　　“我是什么意思你心中有数。”魏云裳冷笑一声，将哭喊着的魏瀚旻交给含双抱着，掀开休书置于杨丝棠眼前。“这是父亲命我代为书写的休书，拿着它收拾你的东西，滚出魏国公府！”

　　杨丝棠自然不信魏清安能一封休书打发她。但也知魏云裳是知晓了什么，可她与魏清安的情分一时之间说不清楚，只拧着眉训斥魏云裳：“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谎称是老爷的意思就想用一封休书打发我？你以为我会信？”

　　“你若不信，等父亲出狱，自己问他便是。今日还请你离了魏府。”魏云裳什么都不想听，将休书扔在她身上，一心只想把她扫地出门。

　　苑子里乱作一团，人群熙攘，魏瀚旻哭的厉害，嗓子都哑了。杨丝棠心疼得很，只想将儿子揽在怀里好好哄一哄，可魏云裳铁了心不让她碰，她一急就要上前。

　　陈阿左早就预备着对付她，两人动起手来，一来二去，竟分不出胜负。陈阿左一直在调查杨丝棠的身份，这一番交手，原有的疑虑跑了干净，十分确信她就是钟骑将军的女儿钟丝棠。

　　张平复走前给魏云裳留了人手，海棠苑应付不及，到底还是败下阵来。杨丝棠知道别无他法，只好换了衣服先去凉庄待几日，可休书她是万万不会接的，就算是真，也要魏清安亲自写给她她才认。

　　“魏云裳，我顾着老爷待我的情分，你也不要欺人太甚！”可魏云裳却不准她带走魏瀚旻，身为母亲，她不能接受。

　　“你别忘了，魏瀚旻姓魏，族谱上一早便登记了他的名字。你被父亲休出府，可弟弟到底是魏府的孩子，怎么能同你一同出府？”

　　笑话！她今日定要将杨丝棠赶出魏府，便是要逼得她去找褚湛霖，等三皇子同她周旋，也好以魏瀚旻为筹码，拿捏褚湛霖的命脉叫宫中的人不敢对魏府下手。

　　至于父亲，既然褚湛钦想拿她牵制父亲，必定不会让秦元帝下旨斩杀。如此一来，她便得了充裕的时间思考下一步如何走。

　　大殿下亲口说的，互相利用罢了，若是魏云裳不能坐实这四个字，岂不是白费了大殿下的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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