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鞘

　　花满楼送厉南星离开的时候，月已近中天，陆小凤人并不在屋顶。
　　他方才已经答应此战结束前不离开西昌，不递送消息。厉南星似乎对他的承诺很放心，但对陆小凤放不放心，他就难以得知了。
　　自己只是将所思所想道出，如何决定还得看义军，那已经不是他所及的范围。
　　厉南星的脚步声刚离开不久，花满楼便听见另一道轻而快的足音靠近，是燕燕。他将刚灭的灯又点着，仲燕燕悄悄推开房门，只见到他清秀的眉目在灯烛下明亮起来，一时有几分晃神。
　　花满楼听她许久不说话，轻问：“燕燕？”
　　仲燕燕叹了叹：“我老觉得厉大哥瞒着我什么，我都听说你们打起来啦，还以为那个陆小凤把你伤着了呢。”
　　花满楼展开双手证明自己安好，微笑道：“只是寻常切磋而已，不必担心。”他心下却愧疚，倒是自己将陆小凤伤了。
　　仲燕燕犹豫了会儿，又问：“……七哥哥，厉大哥还说过两天陆小凤大概就要出城，你也会走么？”
　　“不会。”
　　“真的？”她声音中掩不住雀跃，花满楼点点头，神色自然：“真的不会。”
　　“那，七哥哥早些睡。”
　　她满足地笑着离开，花满楼送人出去后合了房门，双手却停在门上静静不动。
　　他就这么站着，许久之后才垂下手，一转身挥灭了灯。

　　厉南星并未远离，听过花满楼的话之后始终心绪难宁。
　　江海天曾对他们几个小辈说过一句话——真正的江湖险不可测，年轻人血气方刚，讲义气是好事，却不能全凭义气。然而他与逐流结拜凭的不过是一段箫曲一场拼斗，相信陆小凤的原因更是寥寥。
　　他觉得自己需要安静，需要好好思索。
　　院中月华如水平满，厉南星望了望，提了剑走到院中，挑了套极为基础的剑法来练手。至少练武的时候，心中的浮躁会得以平静。
　　这西昌帅府经过帅孟雄接管之后的一番扩建，已颇为华丽，江海天将繁杂布置撤去后更是宽敞。他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缓慢，只听得到玄铁剑刺出时发出的细致嗡吟，声声连长。
　　他边练边想，若圣旨的内容真的如同花满楼的推测般，陆小凤要一人完成这般重任，他会怎么做？
　　让司空摘星打听火器运送路线，显然他已经将目标先放在帅孟雄的军队。帅孟雄虽是兵多将广，但嗜血嗜杀人称屠夫，手下将士未必肯真心为他卖命。
　　若陆小凤能成功在他们的火器上做手脚，对阵之际敌军必然军心大乱。
　　义军中多的是以一当十的武林人士，又经过大凉山与西昌两段韬光养晦，届时形势逆转，胜负尚未可知。要按旨行事的话，待到义军与朝廷大军拼杀至两败俱伤，将是最好的时机——到时候陆小凤必然会有所行动。
　　义军的情况他比花满楼更了解，上下行事全凭江海天一人定夺，想要加速义军的灭亡，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江海天。
　　他又要不要找江前辈，提醒他防备陆小凤？
　　而在此之前，他还要与陆小凤同去毁掉帅孟雄的火器，他们还是同盟。
　　可是同盟过后呢？等那个时机到来，倘若陆小凤真的动手，他们会不会有你死我活的一天？
　　刚才屋顶上还一同饮酒吹箫，虽不是什么相谈甚欢，但说的也是彼此心事。
　　此时却又觉得，那人的心思并不比星星近。
　　厉南星面色渐渐冷峻起来，突然想起秘摩崖遮天蔽日的黄沙和与金逐流的那一战，胸中好像沉闷异常，难以纾解。他出招间不觉带了几分内力，动作越来越快，院中的草木隐隐随之而动。
　　此时陆小凤才从江海天那边回来，在回廊尽头一拐弯便见着院中练剑的人。
　　他不禁止住脚步瞧了瞧，厉南星使的并不是什么独门剑法，十分寻常的路数，却已经几乎窥不出什么破绽。
　　更何况，这月下舞剑的姿态不失为美妙动人，见他招式如行云流水一般，陆小凤便有些手痒地快步走过去。
　　厉南星微微侧头，刚刚虚递出的一剑突然灵巧地撤回，挽剑向后刺来。陆小凤气定神闲地躲过，一边问：“这么晚了还练剑？”
　　厉南星却低声答：“我这不是在练剑。”
　　陆小凤眯了眼：“哦？”
　　厉南星不再答话，几剑未成，他突然旋身，剑自上方挟着迫人的气势压顶斩下。陆小凤目光微动，他疾退躲过的瞬间，心中已升起某种奇怪的感觉——这好像的确不是普通的练剑喂招。
　　也许厉南星或花满楼已经猜出了什么甚至误解了什么，但他并不欲辩解——为连自己都还没有把握的事辩解，陆小凤从来没有这种习惯。
　　厉南星并不给他退缩的机会，剑势直追而来，他干脆不闪不避伸指一夹。
　　看似极普通的一夹，就好像两指在晚风中随意剪了剪，却在一瞬间将剑锋无数可能的精妙变化都断于指下。
　　玄铁剑静静停住，厉南星沉声道：“好指法。”
　　陆小凤内伤未愈，此刻又强提真气，只觉得一股子血腥气翻涌而上。但他仍旧只朝厉南星笑了笑，简单而真诚。
　　“想学么？”
　　他松开了指头，厉南星不禁挑眉：“你要教？”
　　陆小凤支着下巴作思索状，又笑道：“值得考虑，等哪天有时间我们再练练招。”
　　厉南星定定瞧着他，目光清冷如星子。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松了口气，还剑入鞘。
　　走过陆小凤身边时淡淡飘来一句：“我可不会叫你师父。”
　　陆小凤不禁会心微笑，听着那人关门回房的声音，知道厉南星总算还是信了他。心刚刚落下，气就浮了上来，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咳嗽。
　　至于灵犀一指……尽管明知道花满楼不是故意，但此刻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倘若某天世上有第三个人学会了，只希望不要再有用来对付他的一天就好。

　　翌日一早陆小凤便拉了厉南星去江海天房中商量毁火器一事，厉南星已抱定了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至于陆小凤是何时告诉江海天的，两人又彼此知道多少，他并不多问。
　　此行身负重任，在火器上的动作要动的神不知鬼不觉，陆小凤只提议让两人单独前往，一切只待司空摘星将消息送来。江海天却建议二人提早北上，毕竟目前不知东西究竟运送到了哪儿，时间未必如想象中宽裕，最好是即日动身。
　　帅府中状似平静地过了半天，花满楼看上去已然平和如旧，只是有时陪仲燕燕到城中走动，丐帮弟子已经加入义军的演练，这方面的事他从未参与。
　　厉南星去药房将事务交托下去，心中有要事，倒没有心思去考虑花满楼与仲燕燕了。
　　午后便备好了马匹与干粮，未免城中探子发现，两人只装作随意出门，甚至没有向任何人细说。

　　陆小凤的行李极为简单，马上只放了两个酒囊。
　　厉南星却在包袱中多加些了药材。
　　他一看不禁苦了脸：“还要喝药？”
　　“你内伤并未痊愈，匆匆赶路也与静养无缘了，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他已发现最叫人头疼的事就是让陆小凤喝药。谁想得到连刀剑加身都不怕的人竟最怕吃苦药？“你倒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伤势？”
　　陆小凤拔开囊塞饮了口，笑道：“不是有厉大夫你么？”
　　他不快不慢地朝前走去，看着城外一望无尽的山峦起伏，清风徐来，却令人有种放声高歌的冲动。
　　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两个酒窝深深地印在颊边，陆小凤居然真的唱了起来，唱的却还是小时候学的儿歌：
　　“妹妹背着泥娃娃，
　　走到花园来看花，
　　娃娃哭了叫妈妈，
　　树上小鸟笑哈哈……”
　　另一人刚上马，听了这歌声不禁直摇头。
　　这哪里是唱歌，简直是驴子叫，难怪陆小凤自己也说唱歌没人喜欢。可他心中却又对这人放荡不羁、随遇而安的性子越发欣赏起来，好像两人此行只是要去游历踏青。
　　厉南星抿唇微笑，打马直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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