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鞘

　　厉南星的剑堪堪停在花满楼颈侧。
　　花满楼没有躲，甚至陆小凤再飞快地补上一指点住他穴道的时候他也没有避开。
　　陆小凤收指，自己嘴角边也已溢出血痕。他不敢再去看花满楼，不敢看他没有焦距的眸子始终朝着自己。
　　就好像在无声地质问——你宁可跟我开这种玩笑也不肯告诉我，宁可被我伤了也不让我走。
　　花满楼的身体软倒下去，被厉南星扶住。厉南星看两人神色，便知道事情恐怕难了，有些犹疑地问：“花公子，你……”
　　花满楼答的是厉南星，话却是向陆小凤说：“花某只是想保护自己想护之人。”
　　陆小凤模糊不清地说：“可你错了。”
　　花满楼笑得有几分惨然：“对与错，什么人能决定？几时开始陆小凤也会说这种话。”
　　陆小凤摇摇头不再回答，他满脸倦意。有那么一瞬间，厉南星觉得陆小凤根本不是传言中那个光鲜风流，九天之上的凤凰，而只是个疲惫的江湖旅客。
　　他们将花满楼背回客房，花满楼伏在厉南星背上极其安静，安静得仿佛生息都随着那一指用尽了。安置好人之后，陆小凤连伤也不疗，径直坐到那间客房屋顶上。
　　周围早已有听到动静的下人过来，但都被厉南星遣走，草草收拾了残局，连对赶来的仲燕燕跟金逐流也只搪塞几句。
　　陆小凤什么都不理会，握着酒坛大口大口地灌，偶尔咳嗽两声。
　　他心里也想着自己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厉南星上来坐到他身边的时候，腰间多了一支箫。
　　陆小凤一眼就看见，抬眼问：“你会吹箫？”
　　厉南星点头，抽出箫身在手中轻巧一转：“比起握剑，我更喜欢握箫。你内伤不轻还敢喝酒？”他皱眉。
　　“你要想想，这辈子我还是头一次尝到自己的灵犀一指有多厉害，啧啧，点得可真够痛的，”陆小凤伸出手，好像从没见过自己的手指似的瞧着，“所以我也想留个病根做纪念。”
　　他话说得轻巧，可掩不了神色间的委顿，厉南星自然知道他情绪低沉。
　　“你说你对自己还不够狠心，但我看，早晚你这条命也得败在酒上。”
　　他翻身跳下屋顶，过会儿再上来时却带着另一小坛酒，扬手抛给陆小凤。
　　陆小凤一把接住，打开封口，居然是药酒。嗅一嗅既像是酒香，又像是浓至极点的药气。寻常的黄汤只叫人沉醉，这味道却令人通体舒泰。
　　“好酒！”陆小凤边嗅边赞，厉南星微微笑道：“这酒刚好帮你活血散瘀，一举两得。”
　　陆小凤不禁暗赞他的心思，仰头就口，双眼微微半合。
　　有银的光辉落入眼帘，是天上依旧清辉四溢的明月。
　　月城。陆小凤心里念着，这里的月光甚至日光都格外明媚动人，一城的好风好水，是很多像厉南星这样的人一直在守卫的城。
　　箫在唇边，这是一支没有试过的新箫，第一声低音只像是极弱的游吟。
　　接着，空灵悠远的曲子扬扬地在夜空中回荡起来，秋声之气萦然于怀。
　　直到他吹完一曲，陆小凤眯着眼说：“我虽然唱歌没人喜欢，但我也不是完全听不懂乐曲，”他啧啧两声，“你心里头有烦恼。”
　　厉南星笑：“怪不得别人都说陆小凤最爱管闲事，你自己的事还在夹缠不清，还管得了我的烦恼。不过，我的烦恼不比你的，习惯了。”
　　“烦恼也能习惯？我可还不习惯麻烦，”陆小凤哼笑，“我知道你想听花满楼的事，我也想找个人好好地说一说。”
　　他又喝了一大口，才问：“你知不知道他三哥五哥都在朝为官？”
　　厉南星立即想到什么，迟疑道：“……莫非是，魏忠贤的门生？”
　　陆小凤只笑：“朝中遍地都是他的门生，想要平步青云就脱不开干系。不仅是花满楼的哥哥，整个花家都会受到不小的震荡。全国有八成金银是通过大通宝钞流通，能够经营到这个程度，说花家跟魏忠贤没有关系，你会信？”
　　“我只知道花满楼是个很好的人。”他淡淡答。江湖上都说花满楼善良而温和，随时都在准备帮助别人。
　　“是，但即使是被迫，花家也身在事中。要是让他通知家人……就算只为自保，以魏忠贤那种缜密又多疑的性格，小皇帝的计划也会功亏一篑。”
　　陆小凤说得很慢，厉南星从不知道这许多因由，一时接受起来只觉得十分复杂。
　　过了会儿，他才皱眉接道：“你一个江湖人，倒也知道很多。”
　　“不止我是个江湖人，很早以前花满楼也是。”陆小凤朝后仰躺下去，“那时候他从来不用理会家里的生意，但后来就渐渐不一样了……他是幺子，又在七岁那年生病眼盲，花家人最疼爱的就是他，如果能换回他一双眼睛，我想花老爷宁可倾尽家财。”
　　“有如此的家人，若是我，也自然想为这个家倾尽全力。”
　　陆小凤忽然转了话题，问：“你的家在哪？”
　　厉南星愣了愣，“我？我一个人长大，没有什么家。”
　　陆小凤瞧瞧他，怕自己随口的问题触了他的伤心事，便停了声。
　　厉南星却把玩着那支箫浅浅一笑，“不过现在，我有个好兄弟也实在不枉。”如今身边也有个闹嚷嚷的金逐流。
　　他眼睫动了动，又问：“……你知不知道，我跟逐流曾经差点儿以命相搏，生死决斗？”
　　“大侠金世遗的儿子与天魔教的后人在秘摩崖决斗，这种事我还是听说过的。只不过，刚看到你们的时候，真是难以跟这两个身份联想到一起。”
　　陆小凤又笑了，想着刚见面时金逐流那张誓要劈了司空摘星的臭脸，还有厉南星在自己身后小声地说着什么……等兵器库一开就请他离开便是。
　　短短十数天，一切都可以不同。
　　“那时候我们刚刚结拜不久，就受了奸人挑拨拔剑相向，心里已经很是难过。好在江前辈及时赶来，我们没有铸成大错。”
　　长箫在陆小凤眼前打了个旋，又被紧紧握住，“你看，这是逐流送的箫。等事情过去，我们的感情比以前还要坚固。”
　　陆小凤沉默了会儿，“可是等事情过去，我跟花满楼却未必能像以前一样……其实他到西昌来，真的只不过是要‘看看’我。”他笑，可又咳了两声，厉南星忽然按住他的肩，将内力轻柔地度过去，替他疗理内伤。想想竟与初识时的情形反了过来。
　　真气随之暖洋洋的在体内游走，陆小凤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儿醉了。
　　他好像记起很小很小时候的事，他跟厉南星一样是独自长大，但毕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种有亲人在侧的温暖，谁说陆小凤没有体会过呢？

　　花满楼一直静静躺在房中。
　　陆小凤当时内力不济，点住的穴道过几个时辰也能冲开。
　　但与经络上的淤塞相比，心上塞住的东西才更叫人难受。自小相识，从在陆小凤的各种叙述中对江湖中事隔岸观花，到两人真的并肩走过，这漫长的过程回忆起来，又像是弹指一挥间。
　　说大义，他不是不懂，甚至觉得陆小凤在西昌做的这桩桩件件都是正义。可事临己身，关乎家人家业，又怎么是几句空泛的大义可以说清。
　　门被推开，有人走进来，听脚步声是厉南星。他走到花满楼身前直接解开他穴道，花满楼的表情不禁有些迷惘。
　　厉南星扶着他坐起来，僵躺了许久并不好受。
　　“陆小凤让我来告诉你，等西昌战事结束，他会请皇帝对花家的事予以宽待。”
　　“宽待？”花满楼轻轻苦笑，“朝廷局势与江湖一般变幻莫测，皇上要不回兵权，宁可亲手毁了朝廷十几万大军，你也该知道他的手段有多决绝。即使陆小凤为他做了这许多事，恐怕也阻不了他肃清朝廷的决心。”
　　厉南星抿唇微笑，“我是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做，但你难道不相信陆小凤？”
　　花满楼垂下头去，厉南星扬了扬眉毛，看着门外的方向：“他说他吃了花伯父这么多年白食，总该有些报答。”
　　花满楼依旧默然，静静坐着。灯烛下看去不过是个俊秀的寻常男子，还有些憔悴。
　　厉南星推算了下，陆小凤跟花满楼在武林中崭露头角的时候，自己却还是个被众人成日追杀的少年。没想过有这么一天，会瞧见这两个人如此低落的一面。
　　花满楼思索许久，忽然开口道：“厉公子跟陆小凤虽然相识不久，交情却已经很好。”
　　厉南星不知他为何要说起这个，只“嗯”了声，花满楼轻叹：“那还请厉公子听我一言。花某绝无挑唆之意，但厉公子当真觉得，圣旨上的内容只有令陆小凤极力促成大战，消灭帅孟雄兵力？”
　　厉南星眉头微蹙：“花公子的意思是？”
　　他站起身来，负手缓缓道：“倘若只是这样，那陆小凤接了旨，为何没有直接跟义军商量？即使事情机密，也用不着连江统领或是你都瞒着。帅孟雄被灭之后，就算义军损失再大，在西昌这种地方也能很快休养生息。朝廷要是放任义军坐大，再派兵来剿灭，岂非自寻烦恼？”
　　厉南星神思一闪，突然想到陆小凤所中之毒。若是只为求个保密，这毒未免过重了些。
　　花满楼转身朝他沉声道：“那圣旨的最终目的，怕是要义军与帅孟雄……双亡。”

　　陆小凤喝完酒，一个人在房顶坐了会儿。旁人喝酒，眼中都是越喝越混沌，他的眼神却渐渐明晰起来，转身便朝前院翻去。
　　到江海天的房前敲敲门，进去时见到江海天正翻着各种字条，便问：“江统领，承天府那边情况如何了？”
　　江海天微笑道：“上回一战中帅孟雄被我重伤，探子递来消息，他眼下虽在招兵买马，但自己仍休养之中。”
　　陆小凤不禁也笑：“说不定江统领对他的伤势比他老子还要关心。”
　　江海天收好字条，下人早已报知陆小凤花满楼两人在后院动手，他也有些奇怪。
　　“陆大侠何时变得如此关注战局，不知今夜来所为何事？”
　　“我的确没这么关心，”陆小凤拉了张椅子随意坐下，“这次来，为的是找江统领谈笔交易。”
　　“交易？”江海天仍旧微笑。
　　“不错，”陆小凤的神色却是一凛，“我要用西昌一战的胜利，换江统领整个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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