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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 金
第二章 步 金
金秋时节,天空显得特别高远,尤其是清晨十分。富有的羊肆在鸡鸣后送走了第一批出发的客人,小镇里车声辘辘,人声鼎沸。瞻月楼前,镖车、人流、勤劳的小二......乱而有序地各自忙活着。夹在人群中有一两轻巧精致的马车也在准备出发,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年手执长鞭正拉着车前的两匹骏马口中念念有词,那马儿浑身油亮胸背挺扩头高昂着——一看便知是天下难寻的良驹,少年拉住其中一匹用长鞭的手柄轻柔地给马掏着耳朵,马儿被掏得舒服至极,一会儿就摇头晃脑地惬意嘶鸣一声。
“毕罗少爷,马都让你惯坏了。”一个短衣打扮,肩搭抹布的小二送走客人后悠闲地晃到毕罗身后。毕罗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张大哥,我这‘儿子’心眼儿小着呢,要不哄高兴了就不肯拉车。对了,小皮~~~我‘儿子’的牙祭准备好了没?”
“来了——两袋子胡萝卜。”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费力地拽着两只大麻袋从瞻月的侧门探出头,这小孩儿叫小皮,果然瘦得皮包着骨头。毕罗见他吃力的样子撇撇嘴,放开马过去单手提起两只麻袋另一只手拎起小皮:“和毕罗哥哥喂马去。”
小皮第一次喂马显得紧张又兴奋,拿着胡萝卜的小手被毕罗牵着举到马嘴前,那马先用鼻子嗅嗅,怀疑地晃晃头不肯张嘴。毕罗拍拍马前脸道:“儿子,吃吧——以后除了我和小皮谁给的东西都不能乱吃啊。”那马儿似乎听懂了,打了个响鼻一口叼住胡萝卜嚼得粉碎,小皮咯咯地笑了起来。“小皮,好好喂我儿子们。我去接小爷。”毕罗揉揉小皮的头发,跑进瞻月大门。穿过后院儿,见简云已穿着好坐在沉香轮椅中安静地等在瞻星楼前。
简云虽残疾病弱之身,终日困于轮椅,却从不显萎靡之态。因气力不足简云很少说话,每次必先喘足了气再慢慢开口吐字,在外人看来本已芝兰玉树的清贵公子爷,在性情上也是睥睨一切傲视尘埃的,所以即使是跟他较熟悉的见惯世面的各铺大掌柜在他面前也无不战战兢兢,自惭形秽,除半月必须的报总,绝不轻易踏进沉香四溢的瞻星楼。
跟着简云长大的毕罗总是在他们擦着冷汗跌撞着出瞻星楼时拎着腰缠万贯、在生意场上举足轻重的贵胄老爷们的耳朵讯问:“我家爷又不吃人,大老板你哆嗦个啥?”
“我也不知道,想这瞻星楼温暖如春,在下在经营中也是恪守己任绝无半点差池,公子对我们更是爱护有加,言温气和,怎会被公子看上一眼就心虚害怕起来!?”珠宝行的大掌柜刘三福如是说。
毕罗还很小的时候就不觉得简云有什么可怕,他曾经怀疑那些人是做贼心虚,便费心费力地暗地调查多时,发现简云选用的人个个精英正派,绝无私心。最后,小毕罗的定论是——简云给他的手下们服了一种有慢性毒的药茶后以解药牵制,或者霸着人家妻儿老母相威胁。毕罗甚至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推论,好多次,他莫名其妙地拦住简云的轮椅叉着腰扯着童音对简云控诉:“小爷,把解药给他们......还有,放了他家的老妈......”结果是被简云手中的书啊、笔啊、茶碗盖啊、枕头啊砸了个上窜下跳。如今的毕罗当然明白,简云是不屑于那些手段的,大家不是怕,而是自内而外的敬重恭顺,是仰视时的虔诚爱戴。
暗香蔓延的沉香木轮椅里——简云疏了髻,束发的发饰上镶嵌着价值非凡的翡翠,这颗翡翠——翡色赤红,翠色淡绿,双色晶莹交融流光溢彩,嵌在细纹镂空的黄金叶形小金冠里更显得温润含蓄。虽说玉如其人,其人如玉——在清冷自持双眸剔透的简云的身上,这颗身抵万金的宝玉也失了华彩。他左手支于扶手上,右手轻叩银色貂裘领口的玉石钩扣,这貂裘很长,一直盖到脚踝,衣襟里隐现的皮靴上镶着珠玑。简云见毕罗向自己跑过来,只是微微点头不置一辞。
“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的很。”毕罗责怪地推过轮椅。
“你倒是来的很早啊——我以为你喂饱了你的两个‘儿子’来接我时,会看到一坨冰。”简云慢慢言道。
“本来就是一坨冰。”毕罗嬉笑着,手掌用了三分力道将轮椅控制好避免丝毫的晃动。
片刻,他们就出了瞻月来到门可罗雀的大门口。按照吩咐,楼里的人不准送行,所以路人虽对这位坐着精美轮椅年轻华贵的公子爷投以好奇惊艳却无从知晓他的身份,只当是客居于此的旅人。简云无视周围的目光,抬手示意毕罗停下。毕罗歪过身子顺着简云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小皮在喂马——而且是捧着只剩了麻袋底的胡萝卜,翘着小脚在喂,那马儿的肚子撑得溜圆正嚼的美。毕罗气急败坏地过去一把抓过小皮:“小皮!你把一麻袋的胡萝卜都喂它吃了?”
小皮眨眨眼睛害怕地松开手理的麻袋:“不是毕罗哥哥叫我喂的吗。”
“可、可、我这两个‘儿子’,你撑死一个饿死一个——我——”毕罗着实气结,这马要走远路必不能吃的太饱,否则奔跑之下必会倒毙。若慢慢溜达到步金——六十里的路程少说也要七八个时辰。毕罗心知和小皮发火也没用,只怪自己将‘儿子’假手他人,毕罗心痛地摸着马的肚皮对小皮虚打一拳,小皮已吓得缩了脖子。
“毕罗!”
听见简云叫自己,毕罗仍咬牙切齿地:“臭小子!”
小皮却十分聪慧,瞥见简云向自己招手,便比毕罗更快地跑到简云面前。
“我没见过你,你叫小皮?怎么会到瞻月楼的?”简云深吸口气拉过小皮的脏兮兮的手,从怀里掏出雪白的锦帕轻轻擦拭着。
“大、大老爷——”小皮看着简云嗫嚅着。
“什么大老爷——叫公子”毕罗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却不想这小孩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倒把毕罗吓了一跳。
简云向吐着舌头不知所措的少年挥挥手:“换匹马去。”毕罗忙不迭地掉头跑了。
“毕罗哥哥弄疼你了吗?”简云说话异于常人地低慢,在小皮听来却是非常温暖亲切不自觉地想赖着他。小孩儿都是这样——没人哄骨头断了未必会哭,有人哄了,就会觉得更委屈,于是哭声更大了。
瞻月楼前的两个人成了十分怪异的组合——一位华贵清涟,举止优雅的少年公子拉着个嬴弱贫苦又脏呼呼的小男孩儿的手,那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怎么看都像为富不仁的公子哥抢了穷人的粮食。半晌,简云被闹得有些吃不消了,放开小皮斜倚着轮椅扶手单手撑住额头:“你过来。”小皮靠到轮椅一侧仍张大了嘴巴淅沥哗啦地掉泪,简云喘了口气极其低慢地说道:“你再不停下来,我就告诉毕罗哥哥,你——是个女娃娃。”
小皮闻言立马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简云。
毕罗套好马后回头正看见小皮指着自己,两人目光相对后小皮却对着毕罗做了个大大的鬼脸。于是好奇地过去:“小爷——现在就走吗?”
“上路吧。”简云话音未落,不待毕罗反应小皮一溜烟儿地跑到马车旁迅速攀着车辕爬上马车飞快地钻进车厢。
“小子!”毕罗作势去捉,简云却抬手阻了,道:“带她到步金。”
“带他干嘛?”
“你带她回来的时候没有问她的身世吗?”
“从木家崖回来时在路上遇到的。又冷又饿的看起来是个孤儿。他说一个人四处乞讨流浪很久了,我看他可怜就暂时安置在楼里,还没有细问。本想向您禀了过几天送到木家崖照看的。”
简云颌了颌头:“她说,她有亲人在步金,不妨帮她找找。我们走吧。”
毕罗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弯腰抱起简云跳上马车。小皮感觉到车厢一震就从里面掀开厚厚的帘子,毕罗扶着简云坐进车厢里。这车厢外表精巧,内里却极为宽敞舒适,小皮刚进来时就看得傻了——车厢一侧摆着书籍珍龙、茶具等物,另一侧是一张奇怪的座椅:这座椅椅背微微倾斜绷设厚重的垫子,两旁是半环形扶手,上面用锦缎包着宣腾腾的丝棉,它的“座”其实是铺了很多层锦褥的矮塌,毕罗正扶着简云靠坐于此椅中。毕罗轻轻地褪了长靴拉过一张短毛毯子掩盖住简云修长却纤弱的双腿,见他扶住扶手撑着自己想坐起一些,十分默契地将手扶于腋下帮他尽量坐得舒适,直到简云微喘着点头放松身体,才叮嘱了一句:“别硬撑。”片刻将轮椅抬了进来,便转身出了车厢。小皮安静地在一旁看着简云,马车突地一晃小皮慌乱中下意识地一把拉住简云的胳膊,又觉得不妥忙松了手。简云却笑着拉住她的手道:“坐过来。”小皮高兴地坐到他的矮塌边上,只觉得屁股下的褥子宣软无比,叹道:“您可真会享福”
“是吗——如果可以,我却想和小皮一样。”简云目光移向车窗,抬起手撩起窗帘挂在白玉凝脂的月牙钩上,带着秋日香气的风灌进车厢,撩动起鬓角垂下的一缕青丝。窗外的密林枝丫飞快地从眼前掠过,简云就那么一直望着,像要望断身后平静祥和的羊肆,望进马蹄前诡异波涛的步金。
午时,路程已过了大半儿。马车的速度渐缓,忽听马儿一声不情愿的嘶鸣毕罗拽住缰绳大喝一声:“小爷——扶住 !”接着,骤然停下的马车周身便涌上十几个身影。简云探身向窗外望去,几张枯瘦蜡黄的脸也哀哀地向里张望。他抬手拂下帘子:“毕罗!”
“什么人敢拦车!让开!”毕罗一甩长鞭,那些人狼狈地左右散去。忽听一年轻女子哭道:“大爷,求求您,给孩子们点吃的吧,我这孩儿快饿死了。”声音一落,立时哀叫声连连。
“小爷,是群乞丐,我这就打发了。”
“嗯。”简云应了一声便闭起眼睛靠回仰枕。
马车外又是一阵苦求。毕罗已不耐烦:“再不让开,我这马就从你们身上踏过去!”
车轮渐渐启动,哀叫声里夹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咒骂。
小皮突然跳起挑起门帘就要跳下马车,毕罗一把拉住道:“小皮,你干什么?进去!”
“你们不是好人,我才不要跟你们一起。”小皮在毕罗手里挣扎着。
“哟,还挺有劲儿。小子,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们是好人来者?”毕罗把小皮按坐在自己身侧,正欲扬鞭催马听见云简叫自己,回首将头伸进门帘:“小爷。”
“嗯。让她走。”简云抬手丢过一个锦包,眉头微蹙有些不耐烦。
毕罗将锦包往小皮怀里一塞,勒住缰绳停下来:“你走吧。”
“我才不要。”小皮对简云失望极了,原以为他是有着慈悲心的,谁知竟对乞讨的可怜人如此无动于衷。甩开毕罗跳下马车,毕罗“嗤”地一声挑起嘴角:“小皮是什么人,怎么会要‘坏人’的东西,不过——后面的那些人好像很需要呢!”说着,把锦包绕在手里晃来晃去。小皮恍然大悟地伸手抢过,毕罗也不和她纠缠:“给他们分的时候,别被人家给扯烂喽——”
小皮抱着锦包恋恋不舍地望向厚帘遮盖得密不透风的车厢,那股虽不浓烈但怡人恒久的香气还在鼻前萦绕,一时间竟有些不舍——那个衣着华丽却亲手用锦帕为自己擦手的人,那个坐卧都极其高贵却被自己故意的哭闹纠缠得无奈的人,那个在车上拉着自己坐在身边又不曾有半句询问自己身世来历的人就这样浮萍一样消失在秋风瑟瑟的官道。小皮用力吸吸鼻子,对自己说:“杜心瑜你记住有钱的家伙没一个好东西!”娇小稚嫩的脸上浮出一丝蔑视,眼角的怅然绝非九岁孩童所有!
皇城之内。人流鼎沸、重重高阁,自是泱泱大国的气派,就连酒楼里的茶博士都自居是皇帝脚下最高贵的子民,看人便带着三分不屑。当然,见到眼高于顶衣着不凡的客人又会转脸多上几分奴才相——这皇城里皇亲贵戚多如牛毛,人际关系枝藤蔓妙,这样的客人是得罪不得的。自古皇城的生意人最是精明不过,所以当毕罗把马车赶至一名为“沉香阁”的客栈门前时,两个小二早殷勤地跑上前来牵马搭蹬。毕罗将缰绳抛给其中一人:“牵稳了!”回身钻进车厢。
“小爷,要不要叫掌柜的出来?”毕罗把简云抱上轮椅,再伏下身帮他穿上短靴。简云对着毕罗耳语一句:“不要惊动任何人。”毕罗点头应了,掌上运力将轮椅稳稳抬起运出车外。两个小二乍见毕罗抬出一张轮椅先是一愣,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忙上前欲伸手帮忙,但见坐于轮椅之人面色冷淡眼含睥睨,又胆怯地缩了手。听毕罗道:“我家小爷不喜欢生人靠近,麻烦带我们直接到客房。”
“是,客官,这边请。二位一看便知是人中翘楚,怎可和凡夫俗子同堂而肆。”小二恭维着施了一礼便在前引路穿过大堂。有道是店大欺客——这“沉香阁”亭台高昂装潢考究,囊中羞涩之人只能望而却步,所以这大堂之上虽宾客满座,却不闻市井喧哗,锦衣华服的客人也大都礼仪周正行为检点,但见清贵傲然端坐于轮椅之上的人穿堂入室,也不免小声议论——如此芝兰秀雅之人在步金倒是个生面孔,那服侍他的人也是眉宇轩昂气势压人,想来非富即贵不可招惹。本想多窥探一些,谁知,那二人径直蹬了楼梯转身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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