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

　　柳惊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为了赎罪。”

　　面前的白衣身形一顿，然而只是一瞬，又迅速提剑出招欲卷土重来。柳惊澜身形微动，抬手抓住剑尖，平静地说道：“现在，到我问你了。”

　　他向前疾冲，速度快到让人无法看清，仅仅只是一瞬之间，便出现在玉九身后。霜刃逼近，玉九回身抬剑而挡，刀上锋芒让他微微侧目，柳惊澜那低沉的声音近在咫尺：“你——是不是练全了白玉剑决？”

　　玉九脚下步法迅速拉开距离，果断道：“是。”

　　柳惊澜微微皱眉，他再次贴近，直劈下去的刀比刚刚更为迅猛，隐约带了点怒意。玉九腾空翻身躲过，又凌空连挥数剑再度朝柳惊澜击来。柳惊澜亦飞身而起，二人在空中刀剑相接，互不相让。柳惊澜一只手拉住了玉九的手腕，想将他带近身，玉九挣脱数下，往后仰身踢开了他的手，二人又稳稳地回到地面上。

　　玉九出招如行云流水，刚落地便紧接着准备再次进攻，柳惊澜先行一步接近他，刀尖斜横，力劲势猛。玉九以剑相抵，却依然被他逼着连连后退，直到身后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撞击声与随之而来的疼痛感，这才发现竟是被柳惊澜抵到了门上。

　　柳惊澜紧紧地压制着玉九，将他圈在自己与门板之中，他的眉头依然紧锁，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道：“你知不知道强行修炼会对身体有所损伤？”

　　他力气极大，丝毫不让的气势像是动了真格，玉九被他压得动弹不得，他挑衅地看向柳惊澜，试图以语言相激道：“你问的全是这种愚蠢的问题吗？我当然知道。”

　　柳惊澜闻言果然有所松动，玉九趁机将他推开，飞身跃向院中。身后的柳惊澜也迅速跟上，二人再次陷入缠斗。

　　玉九未想到柳惊澜力气竟如此之大，如果不彻底压制住他，他剩下的问题，可就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然而柳惊澜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这些年来，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杀戮中度过，打的全是生死一线的局，武功且不论，只说对于对手状态的判断，出手时机的掌控，以及对战节奏的压制，他显然高于玉九。

　　白玉剑夹杂着风声又再度刺来，柳惊澜仰身向后躲过，而玉九没有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剑光忽闪，朝着他的下盘迅速连刺，柳惊澜脚步左右连闪，挥刀稳稳接住。他脚下步法再次变动，已跃至玉九身前。柳惊澜和他的刀似乎都带着一种强烈的压迫，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玉九，问：“知道有损害，为何还要练？”

　　白玉剑刺向他的眉心，连带着还有玉九冰冷的回答：“为了报仇。”

　　柳惊澜没有挡，但剑也没有刺上。

　　玉九感觉身后忽然一阵寒意，蓦地回头，只见迎面而来一道迅疾的刀光，他几乎是下意识运起内力至剑尖挡住这一击。

　　面前的柳惊澜缓缓开口，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来帮你报仇，让你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玉如许，你可愿意？”

　　低沉的声音里带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有那晦涩的、深藏于心的，只有他自己知悉的情意。

　　这是他最后一个问题，也是他多年来一直所想的事情。

　　他既已沾染血色，便没有了重来之路，唯一能做的就是护好在意之人。杀戮给他，黑暗给他，痛苦给他，只要那个人是干干净净，身处光明的便好。

　　但随着几次接触下来他发现，也许玉九对于他一厢情愿的保护并不是那么愿意，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要完成的事。甚至于，他或者也想要保护他。

　　柳惊澜要他一个回答。

　　无论他怎么选，他都会陪在他身边，无论是什么路，他也都会为他扫平障碍。

　　月光将两人的脸照得更亮，也让他们将对方的神情看得更清。玉九看着柳惊澜的眼睛，所有思绪似乎重又回到了他脑海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此刻静谧的夜色中一字一句的响起：

　　“我不愿意。”

　　这是他的本心。他从来不是不染尘埃的高山之雪，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俗人。

　　玉九将剑收回，若无其事地道：“我输了，你提要求吧。”

　　柳惊澜也随之收回刀，说：“来日方长，暂且欠着吧。”

　　玉九“嗯”了一声，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问道：“刚刚我的问题还未问完，你说你的伤是为了赎罪，什么意思？”

　　他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逼柳惊澜开口，如今既然有所进展，他可不甘心放过。

　　前面既已开了头，柳惊澜便也不再隐瞒。他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臂，将袖子拉了上去。只见原本应该白净的手臂上，有着无数大大小小的伤痕，深浅不一。玉九一把抓过那只手，微微皱眉道：“这就是你说的赎罪？”

　　柳惊澜不动声色地拉下袖子，重新遮住那些伤痕，他轻轻点了下头，道：“嗯。”

　　玉九气极而笑，他将那只手狠狠拉到面前，另只手则捏住柳惊澜的下巴，逼他看向自己，问道：“我猜，你身上其他地方一定还有许多这样的伤痕，是不是？”

　　柳惊澜与他四目相对，过近的距离让他没有办法躲开，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

　　玉九将他衣袖重又拉上去，指着最新的那个伤痕问道：“这个，是不是上次在天幕村石洞里，你杀了柳星移以后弄的？”

　　柳惊澜沉默着点了点头。

　　当时在洞里，他就觉得柳惊澜有点怪，原本以为他或许只是要找个地方安葬他，如今看来，或许从前他每杀一个人，都会在自己身上留下相应的伤痕，来提示自己害了一条人命。

　　这个人，还是一点也没变啊。

　　哪怕他身份换了，立场变了，但他善良正直的心却从未更改，所有他说不出口的藏在心里的痛苦，都在他的遍体鳞伤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玉九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看着他不同于往日的眼神与神情，心里某个地方竟觉得说不出的酸涩发疼，他想伸出手抱住眼前的人，但再三克制下还是缩回了手。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才重又看回柳惊澜，郑重地说道：“以后凡事不必一个人扛，有我与你风雨同舟。”

　　纵使前路艰险，我亦与你风雨同舟。这是他的承诺，也是他对最后那个问题的真正回答。

　　柳惊澜望着他的眼睛里如缀星光，他轻轻点了下头，说：“好。”

　　二人一番月下对答，算是彻底了解彼此心中所想，也解开了自己心结。柳惊澜此前买的酒还剩一瓶，两人便爬上房顶面朝着月亮躺了下来。

　　白玉水榭之人平时很少饮酒，但玉九不同，他从小时候就经常偷喝，一来二去，酒量也算是锻炼出来了。

　　两人就着唯一的那瓶酒，你一口我一口喝了起来。玉九将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感受着风在四周的流动，柳惊澜坐在他旁边，伸手从旁边的树上摘下一片叶子，两只手捏住叶子的两端，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他吹出来的曲子清亮婉转，十分动听。玉九闭着眼睛听着，只觉得说不出的安心，竟突然很想回到屋中将自己的琴抱过来与他合奏。但或许是此时此刻的时光美好得太不真实，总让他觉得他稍微离开下便会消失，玉九不舍得离开哪怕片刻，生怕扰乱了此刻的宁静。

　　一曲吹完，玉九忍不住坐起身，他将那片叶子拿过来，就着月光反复看，直到确认了这的的确确只是一片普通的叶子，方好奇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个？”

　　柳惊澜侧头看了他一眼，继而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说：“别人教的，说是用来……”

　　他话没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将后半句吞了下去。

　　“用来什么？”玉九凑近他追问道。

　　“……没什么，不是什么稀罕事。”柳惊澜的脸有点红，他不自然地与玉九拉开点距离，转移话题道，“对了……我们这样坐在屋顶上喝酒，会不会被你们巡夜的门人看到？”

　　他的话题转得生硬，但玉九还是配合地接了下去，说：“不会，他们只巡外院，不会来这。何况门中上下除开流木，也没有其他人有上房顶的爱好了。”

　　柳惊澜忍不住低头一笑，心想，这大概就是随主吧。

　　玉九见到他难得的笑，心情也不自觉跟着好起来，他懒散劲发作，又往后躺了下去。

　　他偏头看着旁边坐着的柳惊澜，恍然间又回到了许多年以前，还是一样的地方，还是一样的人，不同的是，旁边的少年个儿长了许多，头发也长了些，干净俊朗的眉目变得更加成熟，也更加好看。

　　许是吹着风，酒劲有些上来了，再加上此前打斗消耗了许多体力，玉九觉得有些困倦。他强撑着眼皮，伸手轻轻扯了下柳惊澜衣袖，不确定地问：“明天……我还能看到你吧？”

　　他话里是少见的小心谨慎，柳惊澜一怔，心好像一瞬间变得很软很软。他没有回过头，语气却十分温柔地道：“……睡吧，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在你旁边。”

　　他的话说得极轻，轻到不确定玉九有没有听到。

　　等了许久没有听到玉九的回答，柳惊澜忍不住回头偷看了一眼，只见那人双眼紧闭，呼吸平缓，似是已经睡着了，只是一只手还拉着他的衣袖。

　　柳惊澜的目光柔和得要化成水，他将衣袖中的手往外挪了挪，手指向后弯曲，试图去触到玉九的手，然而只是轻轻碰触了一下，便又立刻缩了回去。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会稍稍大胆点。

　　柳惊澜仔细盯着玉九看了好半天，确认他已睡熟，这才放下心，小心翼翼地在他旁边躺下。

　　月光下的二人并肩而躺，各自沉入一场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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