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的粉红花朵

　　临渊伯夫人楚慕苏于癸巳年惊蛰日与临渊伯墨君茗和离。
　　消息如野蜂蝗虫一般当日便传遍了京城。
　　临渊伯爵府的女公子墨袭尧一大清早便去了若水书院锦流园的水阁读书。待到正午，从书堆里探出头来，方才发觉水阁外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
　　有先生、有学生，还杂着园丁、车夫、杂役等等。
　　墨袭尧挑了挑她那根根分明的修长眉毛，意识到自己是在被围观。她垂目检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因为下午在隼院的校场有箭术教习，墨袭尧一大早直接着了剑袖杏黄袍，鹿皮靴子。
　　衣衫妥帖，靴子清洁，一头丝绸般的墨发顺滑地垂在背后，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墨袭尧步出水阁，立马被围在中央
　　一干人等满口莫名其妙的慰藉之语。表同情的，带着幸灾乐祸的神色表同情的，借着表同情明目张胆地幸灾乐祸的——就是没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终还是墨袭尧自己问了出来：“诸位，究竟有何事啊？”
　　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在墨袭尧灼灼的目光逼视下，一人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墨公子，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什么？”墨袭尧音色铿锵。
　　那人噤了声，悻悻地闪开了。须臾，水阁外的人群便各自退散了。
　　到底何事啊？
　　墨袭尧颦了下眉头，回首瞥见雪蓂自九孔桥上袅袅地飘过来。
　　雪蓂在墨袭尧身前立住，轻叹了口气，问道，“你还好吧？”
　　“到底何事？能否开门见山？”
　　“你还不知道？”雪蓂惊讶地瞪圆了一双小鹿眼。
　　“快说。”
　　“今日上午辰时听到的风声，令堂和令尊和离了。”
　　墨袭尧眼神定了一瞬，“哦”了一声就绕过雪蓂向园门走去。
　　一路走到若水学院的正门，墨袭尧忽然昂首正直地望了一眼正午的艳阳，一滴晶莹的泪珠自右眼滚落，须臾她便沿着石阶疾行而去。

　　墨袭尧沿着长街一路飞奔，心中仿佛有一群小马撒着蹄子可着劲儿地撒欢。
　　太好了——
　　那个色厉内荏、又怂又狂、阴晴不定、家里家外两张面孔的妖怪爹终于被母亲大人给休了！
　　自己和母亲这十六年来过得什么日子只有天知道，好在现在就要解脱了。
　　记得三岁那年第一次跟母亲正式协商过换个好些的父亲，母亲坚拒，说亲生父亲是不能换的。年幼的自己无奈作罢。
　　不成想，虽然不能换，但今日总算可以撇掉了。
　　母亲大人此次竟如此雷厉风行，都没提前知会自己一声。
　　到达临渊府门时，一大群人正纷纷攘攘地往一排马车上搬东西。周围街道上各色人等三三两两，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墨袭尧眸光闪动，将一切尽收眼底，精致的仰月口一如既往地口角上仰着。
　　突然，人群中起了一阵喧哗。
　　墨袭尧眼见着妖怪爹——世人口中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临渊伯墨君茗，在随从的簇拥下，从府中踱着方步走了出来，停驻在府门的石阶上。
　　墨君茗束着青玉冠，身着铁绀色长袍，神色黯然。他以手背遮眼，从指缝里仰望了一下正午的太阳。手放下时，面色更是戚戚。
　　四周围观人等见了皆议论纷纷，又是一波声浪高潮。已有人隐隐置疑临渊伯前夫人的品性了。
　　墨君茗看到了墨袭尧，快步迎了上来，抓起她的双手，眉头微蹙，“小尧，你母亲定要与我和离，我真是没办法，以后你要多保重。”
　　墨袭尧嘴角弯出了微妙的弧度。
　　这狐狸般的演技令人叹为观止。那就陪这妖怪爹演最后一场。
　　“那也请您保重，”墨袭尧抽出双手，径直走到府门前，抬头看了眼黑底金漆的“临渊府”匾额，飞身跃起，伸手拆了下来。
　　匾额落地的时候，“哐哧”一声巨响。沉香木的质地的确厚重，墨袭尧只有勾腕拆下的力道，却无擎得住的力气。
　　在场所有人都盯着这清丽的鹅黄身影，鸦雀无声。
　　墨君茗气得张口结舌，手指着墨袭尧，眼中透出狠戾的颜色。
　　墨袭尧盈盈笑道：“匾额您一并带走便是，这本就是母亲的宅院。恭祝您今后前程似锦。今日，您既与母亲和离，咱们的父女关系也自然了断吧。今后也不必相见了。”
　　“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父亲，您没有女儿。就此别过。”
　　话音刚落，墨袭尧衣袂翩翩地进入府中，从里面关上大门，上了门栓。
　　把所有的喧嚣关在了门外。

　　墨袭尧穿过庭院的回廊，在正厅门口碰上了母亲。
　　“我在书院听说——，就回来了。”
　　楚慕苏舒展了一下眉头，轻浅地笑道：“阿尧，从今往后我们就过晴心的日子了，我再也不陪那个伪君子演清风霁月了。为娘的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墨袭尧灿然一笑，眸中迸射出光彩来，“阿娘，我方才把府门口的匾额卸下来给他一并带走了。”
　　楚慕苏叹了口气，“卸得好。中午阿娘给你煮饺子。”
　　“下午在隼院的校场有箭术课。”
　　“那就多吃些，下午好有力气练习。”
　　“嗯！”

　　未时三刻，墨袭尧准时出现在了隼院的校场。
　　一排红色标靶已放置好，已有人在弓架前挑弓选箭了。
　　墨袭尧神色明媚，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弓架。正掂量着要选哪张弓，就被四五个女学挡住了去路。
　　她们俱着轻纱缓带的齐胸襦裙，面上搽着新鲜胭脂，头颈之上环佩叮当。这哪里是上校场该有的装扮。
　　墨袭尧翘了下嘴角，绕过她们，不想又再次被她们缠着围在中间。
　　“你是临渊伯的千金吧？”
　　“千金是对你们的称呼。我可不是什么千金。”墨袭尧轻声反驳。
　　几个女学笑得花枝乱颤，以为这是对她们的恭维，纷纷聒噪起来。
　　“听说你父母和离了，该不会是临渊伯在外面有新欢了吧？”
　　“哪个官贵家的男人不这样，何必离呢？你父母和离对你今后的婚嫁可是大有影响呢！”
　　“知道父母和离，下午继续来校场练箭，你可真是心大。”
　　“即便家里出了事，也不能错过让世家公子们看到自己的机会啊，呵呵呵……”

　　任葳坐在枝叶繁茂的树杈间，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出戏，“她们穿的这种颜色叫什么来着，今春以来京城颇流行的。你知道吗，雪蓂（mi）？”
　　雪蓂仰头望了她一眼，怏怏地回到：“是从西域传进来的茜（qian）色。”
　　“这颜色真是乏善可陈——奇特的品位。这群人进了书院有一年了吧？不习文也不习武的，就整天荒腔走板地混日子。什么门路进来的。”
　　“哼，”雪蓂琼鼻微皱，“反正不是什么正当门路。我们大虞女子及笄便可出嫁，她们都是到了年龄来锦流园镀金的，混在贵女堆儿里给以后的婚姻加点筹码。”
　　任葳朗声笑道，“来了这么久，还不知深浅，居然敢去惹墨袭尧了。她们活得腻味了，还是嫌命长？不会是对自己的“千金”身份有什么误解吧。”
　　“看来是了。”雪蓂紧了紧箭袖，“任葳你今天要大显身手吗？”
　　“不了，我随便射几箭便罢。早前听说，今日是高手来教习。却不想是我天下谷的一个三级弟子，不显山不露水的。进了金吾卫就成了人人膜拜的高手。真不知阿爹把我送这儿来做什么。”
　　雪蓂轻叹了一口气，“论武功，天下谷的确可以傲视天下的。不过，令尊把你送来若水应是为了让你濡染文墨的。”
　　任葳纵身跃下树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抖了抖绯色的轻袍，“我们过去瞧瞧。雪蓂今天打算尝试射箭了吗？”
　　雪蓂轻掸了下樱桃红的袍子，低声应道，“我虽不喜动，也不擅武功，但总归要试一次吧。不然就可惜了在若水这些年。”

　　“你们这般装束是不能进校场的。”墨袭尧正色道。
　　“不妨事，我们又不上场射箭，只在旁边瞧个热闹。”
　　“那何不先去两翼找个好位置？”
　　“那倒是正理——”几个人叽叽喳喳。
　　“找个离标靶近些的位置，好让那些射箭的世家公子都看到我们。”
　　“就是！就是……”
　　这几人喧哗着走开了。
　　墨袭尧操起一张弓试了试，又一个茜色身影飘到了眼前。
　　好歹不是轻纱襦裙，而是轻袍。
　　“您就是墨府的女公子墨袭尧吧？那些女学没见过世面，您可不要同她们计较，气伤了身体。”声音甜腻中带着一丝不怀好意。
　　墨袭尧堪堪转过头去，瞥了她一眼，果然又是个叫不上名字来的。
　　“你是何人？”
　　茜衣女面露诧异的神色，显然不相信墨袭尧不认识自己，见墨袭尧转身要走，忙道，“我是棠凝，海棠的棠，凝露的凝。我姑丈是羽林军的校尉。”
　　墨袭尧停下脚步，终于正眼看着这位棠凝，“我好像听说过——”
　　棠凝面露得色，“我家跟墨府上也是有些世交的。”
　　“啊，”墨袭尧恍然大悟的样子，“当年我尚未出生的时候，因着大夫诊脉说我的胎心强劲，定是个茁壮的男娃。你父母来论过娃娃亲呢，说是女大三，抱金砖。可不唬得我出生就转了性别。”
　　其他的茜衣女子并没走远，听到这话都哄笑着重新围拢了过来。
　　“棠凝，你听听，你吓得墨公子由男变女了，你小时候是有多丑，人家那么不想与你结亲。”
　　“你不说你们是同年吗？原来你比人家大三岁啊！”
　　这群人是谁的笑话都乐得看，簇着棠凝好一顿调笑。棠凝气得面色酡红，七窍生烟。
　　墨袭尧抽身而去，衣摆飒飒。
　　任葳笑得直不起腰来，“我就说阿尧不好惹吧，一点儿亏也是不吃的。这些人真是想不开，跟她耍什么妖蛾子啊。”
　　“阿尧也没怎么样啊。”雪蓂轻声道。
　　“擒贼先擒王。先给为首撺掇的一点颜色，你瞧着，待会儿一定有好戏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