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青梅

　　月明中天，紫兰殿琴声咿咿，如鸣佩环，只是弹琴之人技艺稍显生涩，指法转换尚不能圆熟如意，故而虽琴好曲好，总是意有不足，往往沉而至郁，高犹过亢，只听一阵急促的勾抹托打之后，商音一挑，琴弦应声而断。
　　“陛下驾到！”
　　梁妃匆匆遮起断了的琴弦，抚着手指提起裙裾，屈身侍立殿中，不多时，皇帝步履矫健，满面笑意走来：“爱妃心绪激昂，能碎裂金石。”
　　她面露羞愧之色：“于抚琴一技上，臣妾是初学，技艺不精，让陛下看了笑话。”
　　皇帝执了她的手向殿内走去：“琴者，知己也，琴音为心音，你心中忿忿不平，自然难与琴性相合。”
　　梁妃闻言慌乱地转转眼珠：“陛下怪臣妾莽撞？”
　　“殷北云那小子锋芒毕露，你瞧不惯他，骂两句也无妨，只是皇后执掌凤印号令后宫，处事从来不偏不倚大家风范，你莫要因为这些小事记怪到皇后头上。”
　　“臣妾岂敢记怪皇后娘娘，”她听皇帝维护皇后，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娘娘已自责罚了殷少爷，虽则殷少爷不肯认错，但臣妾区区一身，被人说两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皇帝微微一笑，目光拂过断裂的琴弦，在殿中缓缓扫视一圈，问道：“松阳睡了么？”
　　“松阳这孩子为殷北云大哭大闹了一场，方才乏了力，便先安置了。”
　　“朕又何尝不知晓她的心思，但选驸马并不是寻常人家的男女嫁娶，朕要为你们的长远考虑，萧懋这孩子很好，家世人品不输殷北云，日后松阳嫁过去，绝不会受委屈。”
　　梁妃心头温暖，抬手便拜倒：“陛下为松阳考虑如此细致，臣妾实在感激，无以言表，眼下松阳小孩子脾气，待她长大定会知晓陛下的一番苦心。”
　　皇帝笑吟吟地将她搀起，拉她坐在一张檀香大软靠上，缓缓道：“这些公主里数松阳年纪最幼，当年长公主出世，朕就暗暗发誓，朕的女儿都要嫁给天下数一数二的麒麟儿郎，不学前朝，将公主送到西域塞外，受背井离乡黄沙漠漠之苦，如今给松阳定下了萧懋，也算是了却朕一桩心事，以践前言。”
　　梁妃静静伏在皇帝胸口，只觉得心满意足，唇边不自觉地带了笑意：“陛下慈爱，是松阳之福。”
　　夜色清凉如水，皇帝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梁妃脸庞，她不敢惊扰，只是温顺地听着他的呼吸，皇帝的手指粗糙有力，沿着她的下颌摩挲试探，良久方才轻轻道：“瘦了。”
　　梁妃一怔，随即轻轻笑起来：“陛下可差了，臣妾这几日丰腴了不少，连松阳都说母妃眼见发福，哪里能瘦来？”
　　皇帝闻言垂下眼睑，一双黑亮精锐的眸子在她脸上细细打量，一瞬间仿佛不认识她似的，那眼神炙热又戒备，好像要在她脸上盯出两个洞来，她心中忐忑，问道：“臣妾说错了么？”他仿佛瞬间清醒，摇了摇头，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堪堪落在发间一只金钗上，金钗上以红宝石打了一朵海棠，妩媚艳丽，灯下流光溢彩，梁妃抚着金钗，面露犹疑：“陛下怎么了？”
　　“钗子很好看，”他眨眨眼睛，“只是抚琴时戴金钗，未免俗气。”
　　梁妃俏脸泛红，撇嘴道：“那臣妾不戴了，”她有些赌气地拔下金钗，一头垂地青丝松松散落，满室婉转，“陛下说让臣妾戴什么臣妾就戴什么。”
　　“青簪素净……”话刚出口便觉不妥，皇帝摇摇头，拍拍她的后背，“罢了，爱妃喜欢戴什么便戴什么吧。”
　　梁妃见他意兴阑珊，显是不愿再继续谈论此事，便向他怀里偎了偎，换了个话题道：“臣妾见陛下来时眉间有喜色，想必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他点点头：“确是喜讯，鸿胪寺有奏，宁国公主将携夫其昌王及公主来朝，其昌为西域腹心，扼西行商路、交通要道，此番肯衷心归顺，于国于民实在大有裨益，由不得朕不欢喜。”
　　“国家大事，臣妾不懂，”梁妃眨巴着一双眼睛，“只是这宁国公主是何人，臣妾怎么从未听说过？”
　　“陈年往事，你自然不知，宁国公主是朕的姑姑，先帝第九女，和亲西域时朕尚年幼，数十年未见心中甚是挂念，公主如今也已绿叶成阴，怎能不叫人感叹一句岁月如流啊。”
　　“陛下正值壮年，又何必担忧岁月流逝，臣妾算来宁国公主自至西域也有近二十年，为何延挨至今方携夫回朝？”
　　“先帝草创基业，中原未稳，正值西域分裂割据，混乱不堪，无奈之下只能以公主下嫁换得暂时喘息，宁国公主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到了其昌，然其昌位于西域诸国咽喉要道，群狼环伺虎视眈眈，故而其国内纷争亦纷杂残酷，当年迎娶宁国公主的其昌王白勒不到一年便暴死，为了稳住其昌，先帝令公主不得回朝，于各势力之间巧妙周旋，力使其昌归顺，公主无奈之下只得常驻关外，最终忍辱嫁了新一任其昌王，白勒之弟白泰，并诞下一子一女，幸而天佑我皇家，其昌终于肯来朝归顺，只盼此番顺利相会，方不负公主多年经营。”
　　梁妃只听得暗暗瞠目，瑟瑟道：“宁国公主忍辱负重，竟能一身侍二夫，且兄终弟及，臣妾……臣妾钦佩无已，也深感可怖。”
　　“身为皇室，自有许多身不由己，公主大义，连朕也常常叹服，可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朕才不愿自己的公主们以身卫家国，委屈了一辈子，这也算是做父亲的一点私心吧。”
　　“陛下……”梁妃紧紧抱住皇帝的胳膊，那赤黄锦锻上绣着的海青飞龙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却没来由的令她心安，“臣妾只想跟陛下生生世世在一起，看着松阳和萧懋这一对小儿女在长安城里平安幸福地生活，其他的便再无所求。”
　　皇帝微微笑着，眼底一片空洞，他凝视着她清秀婉转的侧颜，恍惚间重叠出另一个影子，低眉敛目，人淡如菊：“是啊，这天下那么大，你却要的那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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