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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郎(九)
萧懋走在长安街头,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寻思是不是有人在念叨自己。
八成是殷北云。
他幼时便随父镇守西北边关,目之所见尽为孤城落日,大漠长烟,心绪常与孤鸿苍鹰共飞远,而三个月前收到祖父召唤回转长安,天子脚下,中原繁盛,自不可与关外荒凉之地相比,他与此处一别十年,反而觉得生疏起来。更令他费解的是,甫一进门,风尘未脱,祖父便严令他闭门苦读,三个月后参加礼部文选,祖父之命不可违,萧懋这么糊里糊涂地一路走过来,竟然真的成了榜首,还是位被钦定为驸马的榜首。
他虽然一心研武,但文墨精通也没撂下,看得出殷北云的文章力透纸背,非自己所能及,擢选结果出来之后,各世家俱哗然,再加上殷北云策马闯宫要说法一事,更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名不副实的窝囊,稀里糊涂娶了个公主,还揽了一片质疑目光,萧懋觉得这一切纯粹是个圈套。
然而此身已入长安,纵使条条大路磊落分明,也是轻易走不脱的樊笼,萧懋叹了口气,心头颇想念养在北漠的一对白雕,敏捷俊俏像是从画上飞下来的,他叹了口气,环顾四周的街道。都说长安最美的容颜,便是日落月升后的时光,条条街巷都点起了烛火,九衢三市热闹非凡,各地的商旅在此集结,鳞次栉比的摊位前彩旗飘飘,馨香透脑,形貌各异的商贩带着天南海北的珍奇货物讨价还价,晶莹剔透的莲灯在风中微微摇曳,三五成海将月色都融成了一波涌动的水光。萧懋在挨挨挤挤的人群中小步趋行,百姓摩肩擦踵,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当真是地上天官,软红十丈的富贵安乐之乡。
从西市出来一直走,喧闹语笑之声渐渐变得娇媚,连空气中都隐隐漂浮着胭脂水粉的气味。数日前,殷北云放出豪言,以三千金买平康坊一夜,酒囊饭袋、拙蠢俗流皆不得入,唯身怀绝艺、文采风流者可与共享盛会,此举风雅香艳之至,也是狂放迷醉之至,长安诸人皆为之震动。萧懋在漠北就听说过殷北云的名头,不过那多是因为殷皇后的缘故,对这位公子本人却知之甚少,又怎能想得到自己一回来就不知不觉跟他结下了梁子,可称得上是造化弄人。他信步走向平康坊,绮罗裹就的佳人三五成群,红裳翠袖莺啼燕呖,坊间随处可见手执红牙拍板,怀抱琵琶的伎乐女子,樱口檀唇奏唱着坊间流传的古老曲调。
灯火掩映明灭不定,星光点点折射照耀浮起的微尘,萧懋突然有种走在时序之外的错觉,此间虽为勾栏烟花之地,却毫无轻佻龌龊,玉貌朱颜的女子舞袖翩飞,神情整肃,丝竹管弦,音韵交错,整个平康坊中俱回荡着乐女吟唱的远古歌谣,娇嫩空灵的嗓音如清泉脉脉润过听者的心田。
走到坊间深处,人影渐稀,语笑渐寂,一道长可横截道路的木格移门阻住行人,昏黄的烛光从木格门上透出来,清润柔和,除此之外只有门廊上两点跳跃的孤灯,灯暗则月明,星河一道横亘于天,万物此消彼长,进退两宜。
左侧暗中有小铃“叮”一声脆响,余音袅袅径自不绝,应声走出一位红衣女婢,鬓挽乌云肌骨莹润,脸上戴着一副细眉长目的笑脸狐狸面具,手中金铃幽幽泛着光泽,面具后的声音若冰雪消融:“公子稍待,此门只为贵客而开,若非才艺过人者,还请就去。”
“何为贵客?”
“此间嘉宾,有琴技超绝,一曲动人颜色者,有文章翰墨,联诗百句一举夺魁者,亦有交游广博,以口技艳惊四座者,总之既可阳春白雪,也不拘三教九流,但凡主人首肯,即是嘉宾。”
红衣女婢面上狐狸极为妖冶,凉夜诡笑,说不出的引诱,萧懋顾不得眼前古怪,只觉得这规矩有趣,他思索一番,从腰间解下一支筚篥,举至唇边道:“既如此,一曲奉上,请你家主人品鉴。”
“公子请。”
萧懋在漠北时闲暇便吹起筚篥,这轻轻一木管,气息涌动其中,圆润不断,委婉起伏,更有一段浑厚凄怆、低沉悲咽,与孤悬天际照亮苍茫茫黄沙万里的月轮遥遥相应。他时常登上玉门关的城楼,一曲筚篥悠悠飘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越过群山万里和星罗棋布的点点绿洲,唤醒了东来西往客商的第一缕清梦,也掩盖住沙雪之间深深浅浅的驼马蹄痕。在这样风劲天高的地方待久了,人很容易产生一种苍凉之感,有时候萧懋也不知道在忧愁些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如同一支努力想要定格的枯苇,却无论如何也融不进这旷野辽原,而父亲心心念念的长安于他而言,更像童年时一个绮丽的梦,温柔又不真实,那是父亲的长安,而不是他的故乡。
筚篥幽幽咽咽,终于消解了最后一个音符,尾韵回旋,很长一段时间萧懋和红衣女婢就听着这丝丝缕缕的微弱震颤寂然不语,狐狸的眼睛夸张地对着他笑,霜落为水珠滴在曲颈细长的草叶上。
右侧传来逢逢两声沉闷短促的敲击,又有一翠衣婢女从阴影中缓步而来,她胸前抱着一只鼍鼓,手中持一柄小木槌,脸上罩着怒目圆睁的狸猫面具,声音却是与红衣婢女一般清脆温和:“主人有请嘉宾上座。”
翠衣婢女广袖一舒,木门缓缓拉开,里头顿时传来混着丝竹管弦的喧哗嘈杂之声,萧懋随手拿起面具罩在脸上,抬步沿着小径走去。
不过走了数十步,逼仄狭窄的通道便至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呈现在萧懋面前的是一座圆形广场,广场共有七层,层层回环,每一层均遍置明灯,灯上悬挂琉璃苏缨,光线一照,硕大空间到处璀璨生辉,七十二道朱栏刻着奇珍异兽,灵芝仙草,明珠美玉,镶嵌其中,金碧辉煌一如天宫境界。广场上团团簇簇围聚着名士伎子,或高歌相合,或对弈抚琴,正对着萧懋的是一扇大开的窗子,鼓鼓夜风吹着窗上纱幔飘拂徘徊,窗外是大片寒光粼粼的澄净湖水,窗下白衣少年用木质面罩简简单单地遮住了大半张脸,半坐半卧向他招手:“吹筚篥的客人,请到这里来!”
话音未落,一女子五指缭绕,怀中琵琶“噌楞楞”奏起金石之声,说来也奇怪,满座之人只有她以真面目相对,容色并不十分出众但自有一番威严态度,只听她身侧一枭首男子嚷嚷道:“怎么又是我,玉执首不会还记恨本公子,携私报复吧?”
手持金桂花枝的黄衫少女笑骂着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不服执首号令,当加罚三觥。”
那怀抱琵琶的女子被称为玉执首,粉面红唇,腮上胭脂色浓,不动声色道:“令官出题为‘一茎孤影绿,双影共分红’,涉一种植物两样颜色,末尾二字音韵先去后平,少一样便是错,公子细想想,可有答对?”
“还有什么可说的,‘一枝木芙蓉,开花白又红’,既不雅也不通,你就快喝了吧。”黄衫少女斟了满满一大杯酒送至男子唇边,笑容满面,众人皆哈哈大笑,男子无奈,只得一仰脖喝了,抹抹嘴道:“殷北云那臭小子当真滑头,说什么确是许下了三千金,可没说是三千的金子还是三千金的猪肉,我真要感谢他没送我三千金猪肉,倒把人骗到这里来出乖露丑。”
“你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人家殷公子包下这平康坊一夜,你直愣愣地冲进来,瞧玉执首叫不叫人把你轰出去。”
“得得得,我算瞧出来了,你们都跟那小子一个鼻孔出气欺负我,赵兄你评评理,是也不是?”
一牛头人不悦道:“莫要唤我姓名,你犯了忌,自个儿罚酒。”
他还要张嘴说什么,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花生米,力道如冰雹,直直弹落在额上裸露的皮肤,面具后他瓮声瓮气地喊着:“哪个,哪个胡乱下黑手?”
萧懋瞧着有趣,也跟着低低地笑起来,白衣少年捋捋袖子漏出一截手腕,问道:“公子怎么称呼?”
“鄙人姓萧。”
“噢,那是萧兄了,”面具后少年的眼珠子黑漆漆滴溜溜地发着光,“长安会吹筚篥的人不少,但能吹得如萧兄一般情致宛然仿佛身临其境者,实所未有。”
“兄台过誉,我的筚篥是同一旅居西域的客商所学,又在边关塞外待了十几年,筚篥本就是西域乐器,其性苍茫沉郁,其中深意非富贵中人所能体悟,故而并非我技艺高超,不过是应时应景,顺其自然罢了。”
少年频频点头,似乎颇有感触:“好一个顺其自然,只可惜这世上的事大多生搬硬套,纠结勉强,”他扭头看了看窗外的镜湖,湖中天上两个月亮一般皎洁,真假难辨,“萧兄既然从边塞来,不如就讲讲十余年的所见所闻,也教小弟涨涨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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