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青梅

　　他用箭羽指着我喊道：“姓白的丫头，你给我下来！”
　　“下来就下来，我还怕你不成？”
　　我催动小红马，马蹄飞快窜下城楼，播土扬尘转瞬就到他面前，我跳下马背，抬头挺胸瞪着他：“阿史那思齐，你好不要脸，居然抢葫芦叔叔的牛羊！”
　　“我又不是真稀罕这几只牛羊！”他看了看正在吃草的一群白乎乎的牲畜，黑黑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羞涩，“要不是为了讨还东西，你会主动来找我？”
　　我万想不到他会这么说，便顺了一句：“这闲来无事的，找你做什么？”
　　“阿榆，”他放低了声音，“你能不能别总是躲起来不见我，我……我想总看看你。”
　　“我没有故意躲你，我们之间也不应当总见面，”我皱起眉头，“还有，你不能叫我阿榆。”
　　“为什么不能叫？”他有些恼，“你阿爹阿娘能叫，兄弟姐妹能叫，连住在客栈里那些过往客商都能叫，凭什么只有我不能叫？”
　　我看着他深邃明亮的眼睛：“因为你是西突厥的王子，如今其昌和西突厥剑拔弩张，我们两个便应该保持距离，难道咄陆可汗没有同你说么？”
　　“说了又如何，”他挥挥衣袖，“我可不在乎那些明争暗斗，其昌王曾经说过要将你许配于我，你就是我的未婚妻，我们突厥的英雄要是喜欢一个姑娘，难道还要藏着掖着，偷偷摸摸吗？”
　　“阿史那思齐，你要是再这样我可真的生气了！”我大声说，“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小时候说着玩的事儿怎么能当真，所以我不是你的未婚妻，你也不能喜欢我。”
　　他睁大眼睛上前一步，领子上的绒毛窸窸窣窣：“勇敢的苍鹰只能有唯一的伴侣，不管是什么时候说的，说过就是说过，大沙漠尚能留下印痕，其昌王说过的话怎么能不算数？”
　　我摇摇头，西突厥的男人各个一根筋，讲也讲不通，只好道：“就算我阿爹同意了，咄陆可汗也不会答应，还有你大哥二哥三哥，他们都不喜欢我，都会阻拦你跟我在一起的。”
　　“阿榆你别怕，只要有我在他们谁也不敢阻拦，我会一层一层地打上去，非要让他们同意你做我的妻子不可……”
　　“嘘”，我连忙掩住他的嘴，“这话不能乱说，会有人诬陷你觊觎可汗之为位的。”
　　四周空旷无人，只有牛羊安静的咀嚼声，他惊喜地拉住我的手：“阿榆，你在为我担心，是不是？”
　　我抽回手，背对他将手肘支在小红马背上：“说实话，我不讨厌你，一点儿也不讨厌，而且你可能是我唯一不讨厌的西突厥人了，但要说喜欢，那也谈不上，如果不是部族之间纷争的话，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话还没说完，身体突然落入一个宽阔炙热的怀抱中，我大惊失色，手脚挣扎时打到皮囊中半死不活的秃鹰，它也是一阵吱哇乱叫，阿史那思齐发间有清爽的干草香气，他轻轻按住我不安分的身体，道：“阿榆，我不会伤害你，你安静下来好好听听我的心跳。”
　　“不要，你快放开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心跳，你又不是快要死了。”
　　“阿榆，”他的声音带了几分乞求，“你听听我的心跳。”
　　我心软了，便叹口气不再挣扎，乖乖侧过耳朵贴上他的胸膛，过了好久他焦急地问道：“怎样？”
　　他的心跳非常有力，而且跳得很快，咚咚地像在我耳朵里打鼓，我说：“我听不出什么问题，只是觉得它跳得好快。”
　　“它是在为你跳动，”他紧紧环住我，“你讨厌我抱着你吗？”
　　我木着脸，心想阿史那思齐今天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便道：“还好，只是觉得有点勒。”
　　“你看你不讨厌我抱你，那就是喜欢了，阿榆，你是喜欢我的！”
　　“我喜欢你？”我不禁非常疑惑，但是要问喜欢是什么感觉，那我还真答不上来，一直以来我自认为对于阿史那思齐的感情非常纯粹，“不是的，我喜欢小红马，喜欢白骆驼，喜欢星星，喜欢白云，但是我对你跟那些都不一样，所以我没有喜欢你。”
　　“因为我不是牲畜也不是星星白云啊，”他笑起来，“我是人，是你喜欢的男人，当然跟它们不一样。”
　　“我不信，你别骗我了。”
　　“是真的，我阿爹说如果你抱了一个女人，她又没有反感的话，那她就终有一天会喜欢上你，并成为你的女人，阿榆，你总有一天会是我的女人，突厥可汗一言九鼎，绝不会骗人的。”
　　我怔怔地听着，突然有些心烦意乱，我喜欢阿史那思齐，我怎么会喜欢阿史那思齐，我居然喜欢上了阿爹对头的儿子？这可是件大大不妙的事，我奋力挣开他的怀抱，心虚道：“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你快把葫芦叔叔的牛羊拿来！”
　　我夺过他手中的鞭子，手忙脚乱地赶着那群贪吃的牲畜，他也没还手，盯着我道：“阿榆，你明天还来找我吗？”
　　“不知道，”我粗声粗气地回答，“我要去沙漠里骑马，要陪阿爹阿娘听圣宗的祷祝，还要打理商路上的客栈，可有的忙呢。”
　　我牵过小红马，伸手解下装了秃鹰的皮囊，扔进阿史那思齐怀里：“我不欠你的人情，你还我牛羊，这只秃鹰送你了。”
　　他眸色沉沉地向皮囊里看了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我已“吁，吁”地调转了辔头，城墙上阿爹的守卫军向我摇着手臂喊话：“公主，王上令你速速回城！”
　　“听到啦，马上回去！”我将双手拢在唇边，对着阿史那思齐嫣然一笑，“瞧见了吗，我阿爹叫我回去呢，明天你可别来找我，不然小心哥哥揍你。”
　　“我不怕，你哥哥杀了我我也不怕！”
　　“不成，我知道你身手很好，要是伤了我哥哥，我就再也不理你啦！”我咬咬牙，“不跟你说了。”
　　我扬起马鞭，小红马得意地左右跳跃，帮着聚拢分散的牛羊，城墙上的士兵为我高高举起引路回家的旗帜，这是我热爱的土地，这里生活着最善良的人民，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才懒得去想，我是其昌公主，注定要与我的国家站在一起。
　　阿史那思齐伫立在原地，少女的黑发红衣在明晃晃的日光下被风吹得飞舞飘扬，他凝望着那个纤细轻盈的背影，渐渐变成一抹赤色的光点。

　　我将小红马和牛羊交给宫殿前的士兵，嘱咐他务必要将牛羊一只不少地交给葫芦叔叔，他领命而去，身后蓦地喷起一声响鼻，我才发现这里居然还拴着一匹黑马，毛皮油光水滑，姿态昂扬矫健，竟是从未见过的极品马种，那马似乎能通晓人的心思，见我直直地盯着它看，倨傲地扬起脑袋，张开嘴巴发出两声不耐烦的啼鸣。
　　“哼，你还不乐意，看你两眼能掉块肉？”
　　我拍拍黑马的后背，它立刻不自然地扭动身体，四蹄在地下焦躁地走来走去。
　　“是阿榆回来了吗，快点进来！”
　　“是我阿爹，就来！”
　　我瞪了一眼黑马，兴冲冲地跑进宫殿，阿爹阿娘坐在黄金宝座上，哥哥侍立一旁，我抹抹脸上的风沙，笑道：“急着叫我回来有什么事？”
　　阿娘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责怪道：“怎么刚出去半天就抹得像只皮猴儿似的，大呼小叫也不怕让客人看笑话。”
　　我这才注意到阿娘下首坐了个紫袍长须的中年男子，脊背笔直坐姿端庄，一看就不是西域人，那一身又滑又亮，描金嵌玉的衣裳定值不少钱帛，我暗暗咋舌想着这是哪里富甲一方的客商，却见那人细长的眼眸笑意微微，目光落过来时如同一阵温柔的春风：“阿榆公主性情爽利，跟王后年轻的时候实在相像。”
　　我颇感兴趣，忍不住凑近了两步，问道：“你见过我阿娘年轻的时候？”
　　紫衣人点点头：“见过，就是像你这样大的年岁。”
　　“那你说说，我阿娘以前长什么样子，好不好看，做没做过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阿榆，”其昌王沉下脸色，喝止道，“郭先生鞍马劳顿，你怎么问起话来没完没了的，还不安静坐下。”
　　我撇撇嘴在哥哥身边盘腿坐下，仍是很感兴趣地问道：“ 先生姓郭？既然是阿娘的旧友，为何这么些年我从未见过你？”
　　阿娘掩口而笑，肩上流苏朱缨碰撞叮当：“你才长了几岁，我之前同郭先生相识之时，你还未出生，哪里能知道？”
　　我挠挠头，似乎是这么个道理，阿娘原是天朝的宁国公主，但关于她故土的情况，自阿娘到其昌的那一刻起便守口如瓶，几乎从不提起过去的事，好像已经与那个遥远的地方切断了所有联系，我只知道那个地方叫做长安，可长安究竟是个什么景致，我只能凭借来往商旅的只字片语自行拼凑，只听郭先生转过头来笑着问我：“公主愿不愿意去长安看看？”
　　“你要带我去长安？”
　　“不只是公主一人，还有其昌王和王后及世子，天子十足诚意，邀请几位入长安，期盼能够早日会晤。”
　　我缩缩脑袋，虽然我生性贪玩，但很明显入长安这件事涉及到国家之间的纵横博弈，政治上的事还是得阿爹拿主意，我可不敢随意置喙，何况这位郭先生虽然看上去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可款款温润之下总像戴着一张面具，直觉告诉我这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一脸期待地等着我的答复，那神气竟很像阿娘，这令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我望望阿爹，道：“你问我阿爹吧，他让我去我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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