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春和

　　我入宫是在永安元年四月十七日，那是我第一次入宫。
　　我跟随在掌事姑姑后面，去往我入宫以后住的宫室。脚下的甬道很长，四周却很安静，只听得见我与掌事姑姑、侍女小枫脚步的回声。姑姑走得缓缓，绛色衣摆上的绣纹起起落落。
　　那天是一个入春以来难得的好天气。午后的日头照得人间回暖，我瞥见苍绿色的殿顶上闪着粼粼波光，隐隐约约屋檐下高挂着开国皇帝亲笔题的“承明之殿”四个大字。那就是皇上起居的地方么？
　　我从未见过宁弈，只听说过他理政时决断雷霆的赫赫盛名。直到三月前，推迟了两年之久的选秀终于举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年轻的皇帝。
　　“笑如眼颦春山，愁若眉簇秋波。皎如玉树临风前。”第一眼见他，我就想起这句，据说在王时仍是楚王时，华亭就盛传的诗。可我只觉这句诗太过浅显。太过浅显。
　　那天透过薄薄幕离与十丈烟尘，有什么触动了我的心房。
　　*
　　因为父亲的官位，我入宫便被封了承旨，居鸳台殿。鸳台殿有一片很大的池塘，湖光潋滟，十分美丽。我便命我宫里的小太监在湖中央支了个云台，时常去那里倚在贵妃榻上读一读闲书，喂一喂附近不知是谁豢养的狸猫，把日子过得似乎和入宫前没什么两样。
　　时光悠然而逝，不知不觉我入宫已经一月有余了。
　　一个月里我新认识了很多同我一同入宫的妃嫔，却仍然未能见到宁弈。他并不时常来后宫，我听闻一个月以来他只召见过三个妃嫔，与我相熟的两位中有一个也已经被召幸过了。身边的姐妹都又羡慕又嫉妒：“妹妹你快说说，王时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哪？”
　　一开始我还羞涩又矜持地听一听，等到后来，见过的妃嫔把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后，我便不再加入她们的讨论了。
　　从小父母便说我性格男孩子气。比起女人们叽叽喳喳的闺房话，我更喜引经论理的傲气。
　　*
　　天盛在小满之际出了一场大事。天盛与大悦边境的贸易一直被北方蛮夷侵扰，朝廷里主战主和争论不休。王时不顾以姚相为首的主和派的反对，在父亲云派朝臣的支持下决定遣派十万精兵征讨蛮夷，一劳永逸。
　　宫内听闻此事已是几天之后了。初初听闻，心里一惊。我从未见识过战争的残酷，可史书所写，字字泣血，每每读时我都胆战心惊，心里便不免叹息，忍不住与小枫抱怨。
　　“没想到，承旨似乎非常不满朕的决定嘛。”
　　我心里一惊，心中顿时掠过妃嫔妄议朝政的罚处来。一晃神间，小小狸猫轻巧地从怀里挣脱出去，扑进来人的怀里。
　　“哦，凤奴，原来你在这里啊，怪不得孤一直找不到你。”
　　他温柔的吻了吻狸猫的头，把它安安稳稳地圈进了怀里。
　　我这才反应过来行礼，心里跳的飞快，心想这竟然是他的狸猫。
　　*
　　那天晚上是他第一次召幸我。后来他又召幸了我几次，一时间我成为宫里最得宠的嫔妃。他并没有罚我那日妄议朝政的罪名，甚至在我大胆地与他说我的看法时，他还会包容地看着我。他的眼里有风华，有岁月，还有我看不懂的情感。
　　那情感厚重、浓烈，令我心跳飞快，却又如堕深渊般地惶然。
　　*
　　宁弈是一个令人心疼的男人。一月里总会有一两天我侍寝，可次次我在塌上困倦地睁不开眼时，他才批复完奏折，带着满身疲倦而来。有时也会想起他心头因曾经王权争斗而在心头留下的满目疮痍和他失职的父母，从心尖疼到心尾。
　　*
　　很快我便有了身孕，可我却觉得他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我告诉他的时候，他只是迷离地笑，眼底生出一种绝杀千里的冷漠。他对我仍是一如既往的好，可我却反而不像以前那般心安。
　　我最终还是平安诞下了一女，宁弈给她起名著。我曾问过宁弈为何给女儿起这么男孩子气的名字，他却从来不回答，只是看着小著儿识字的侧影，眼底有沉沉的忧伤。
　　小著儿生下来就十分聪明，我按男儿家的教法，教她以诗书礼义，宁弈也从来没限制过我。我的小著儿两岁便识字，四岁便可咏诗，七岁时，她便能驳过年长她三岁的辛大夫之子了。每当这时，宁弈就会显得很高兴，把我的小著儿高高的举起来，与她一同商讨着为她养一只狸奴。
　　*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淡却幸福地过下去。
　　可以为，终归是以为。
　　*
　　这真相我该早很多年就知道的。
　　我知道宁弈或许并不如我爱他那般爱我，可我却误以为是因为他生性薄情寡恩，我以为他不懂如何爱一个人，我以为只要我坚持，他终有一天会懂得如何爱我。
　　可原来他已经爱了一个人。
　　原来他曾经是那样多情的一个少年，多情到，他眷恋的所有东西都有她的影子。
　　而我，也成了她的影子。
　　见微才能知著，我不尝见微，我女儿却以著为名。
　　*
　　可是我还能做什么呢。
　　她与他识于微时，早在我来之前，他心里就有了一个她了。他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多到他的江山都有她的心血。
　　更遑论，她已经死了。
　　我与一个死人还能计较么。
　　还能相提并论么。
　　*
　　自从那天惊闻真相，我一病不起。我一病急坏了著儿，马上就要行及笄礼的日子了，她还是一趟趟地往我的鸳台殿跑。
　　著儿有一双，与宁弈极为相似的桃花眼。可不同的是，著儿的眼睛里没有王权倾轧下的仇恨，也没有踽踽独行的萧索。
　　昏昏沉沉的日子里，我在想，宁弈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父亲。把著儿交给他，我很放心。
　　*
　　在十几个年头以前，我曾经透过万丈红尘看到一个如坚冰一般的男人。我曾以为那个男人没有心，也曾以为我能用岁月融化那块寒冰，可后来才知道，他的心已经被另一个人带走了。
　　宁弈，如果有来生，如果我早生十年，你是不是愿意在心里为我留一个位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