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端

　　一个名字从她心底升腾而起，跃出双唇：“火诉爷爷？”

　　火诉一惊，她不是将入杳然派之前的事情全数忘记了么？莫非……他笑纹渐淡，问道：“你怎会知道？”

　　“我看着你的时候，心里突然闪现这个名字……”

　　火诉轻捋长须，道：“也罢，也罢，忘却只不过是逃避而已，忘了那些事情未必对你有多大好处。你若希望想起来，便自己到外面去找吧，若有缘分，自会拾起回忆的。”

　　柳抒暖低下头，双手小指钩起又松开。

　　要去找回记忆吗？想来是不难的吧。那些记忆像被上了一把锁，这锁却随时光流逝堪堪老旧松动。记得她初入杳然派的时候，回忆一片空白，后来渐渐能隐约想起一些朦胧的人影，而这次离开寒狱，竟是见了一张容颜便能忆起名字，似乎有些奇怪。或许到了曾经熟悉的地方，便能想起详细的事情呢？

　　还是去吧，忘却前事，毕竟有些残忍与不公。

　　“也罢，既然都出来了，就随处走走吧。”柳抒暖言罢心底漫开一丝释然。

　　火诉双眼一眯，道：“老头儿也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只有些许盘缠，山下用钱处多，你莫推辞。”

　　“长者赐，不敢辞。”柳抒暖笑道。

　　他心想这孩子竟没有追问，连探探下山后该往何方都不曾，或许是明白自己不会吐露，便懒得徒费唇舌吧。

　　柳抒暖去意既定，也未打扰熟睡中的顾风棋，径自离去。幽禁日久，她颇想看看沿途风景聊以散心，就不御剑，而是买了匹马儿，走上了面前唯一的官道。

　　日光渐暗，她也不急着赶去何方，便找了处洁净客店投宿，坐在楼下正欲喝杯热茶，忽觉有双眼睛注视着自己。

　　柳抒暖饮下半杯茶，貌若不经意地将眸光投向那人。那是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汉，肤色黄黑粗糙，眉眼恭顺，像是仆从摸样。

　　那老汉见柳抒暖瞧了自己一眼，慌忙站起身子朝她走来，恭恭敬敬地道：“柳姑娘，小的是秦府的人。少爷一年前失了姑娘的消息，常常挂念着姑娘，派了许多人四下寻姑娘呢。天可怜见叫小的在这儿碰上了，还请姑娘去秦府一趟，也好让少爷放心。”

　　“秦府？”柳抒暖放下茶杯，“我不知道你们的少爷是谁。”

　　那老仆闻言一拍额头，道：“瞧我这不中用的记性……少爷说过，柳姑娘不记得从前的事了。我们少爷可是把姑娘当做亲妹子一般哪……姑娘见了少爷没准儿就想起来了呢？”

　　柳抒暖凝视那老仆的眼睛，虽因衰老而浑浊，却有种诚实的通透，并不似在撒谎。

　　“那明日一早动身吧。”柳抒暖说道，瞧着那老仆满面的喜色，不由也露出笑容。

　　次晨，柳抒暖跟着那老仆来到了鹄阳城。鹄阳城地界不广，倒是人丁兴旺，颇为富庶。她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只觉得一切恍若隔世。

　　秦府是鹄阳城中最华丽的府邸之一，朱门碧瓦，画栋雕梁。门前摆着两尊石狮子，雕工细致，神色如生——这神色却与别处狮子不同，少了逼人的威严凶猛，竟有几分温和安详，叫人怀疑这非狮子，可再看那一头长而浓密的鬃毛，分明便是强壮的雄狮。

　　守门家丁见到那老仆竟带着柳抒暖回来，喜得几乎蹦起。十七日前是柳抒暖的生辰，那夜少爷对月独酌，愁眉不展，模样真叫人心酸。少爷今日见到柳姑娘，定会喜得眉开眼笑吧？那小家丁也顾不得许多，一路冲进府中禀报秦少爷去了。

　　柳抒暖刚刚步入厅中，秦少爷已从书房赶来，步履带风，满面期待，一见到柳抒暖，目光便锁在她的脸上不舍挪开。

　　柳抒暖也认真打量他，那棱角分明的面容、浓密的一字眉和挺直的鼻梁无不似曾相识，眼里盛满了欣悦之色。

　　“秦隐星？”这名字似乎是不经思索便跳到了嘴边。

　　“阿暖，你还记得……”秦隐星惊喜。

　　柳抒暖摇摇头，眼中有一丝怅然：“除了名字，什么都不记得了……”

　　秦隐星方才微扬的双眉落回原处，道：“一时想不起来也不着急，我许久没有你的消息了，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尚好。”柳抒暖答道。

　　秦隐星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明明熟悉已极，却又陌生得如同初见。他沉默片刻，道：“不若去花园走走吧。”

　　秦隐星引着柳抒暖往花园走去。空气中有玫瑰花幽幽的香，这香很特别，忽浓忽淡，浓时卷来丝丝妖媚，淡时拂过浅浅娇羞。再看那花瓣，红中泛紫，比之普通玫瑰更加通透纤薄，花枝带刺尤多。

　　柳抒暖不禁蹲下身去，食指轻触花瓣，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我曾说过，这些花很像你。”他轻声道。

　　柳抒暖收回手，眉间掀起一丝嗔怒，道：“怎会像我？这花儿美则美矣，却略嫌俗艳，困于花园，供人亵玩！比之风尘女子倒也罢了，你竟说像我！”

　　秦隐星嗤然一笑，道：“果然你碰了它，就会变回十四岁的小阿暖呢。”

　　“什么？你施了什么咒术？”

　　“我岂有这本事，是这越岁玫瑰本身的灵力。你十四岁时碰过它一次，它与你有缘，便记下了你当时的心性。现在让你恢复了当年的性子，记忆却不改变。”

　　柳抒暖的眼神微一模糊，自语道：“好奇怪，心绪有些躁动不宁。”

　　“嗯，大阿暖还不肯完全离开呢。”秦隐星伸手轻轻刮了下柳抒暖的鼻子。

　　柳抒暖眼中的迷茫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有些逼人的清亮，道：“你是……星哥哥？咦，我为什么会唤你哥哥？”

　　秦隐星柔声道：“我的舅母，也就是你的仁姨过世前，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把你当作亲妹妹般看待……”

　　“仁姨……”小抒暖努力回想，本没抱太大希望，脑海中竟出现了一张柔弱慈爱的脸庞。她拉着自己的手默默垂泪，反反复复地交代她要好好照顾自己，听星哥哥的话，不要胡闹不要冒险……

　　“可想起她了？”

　　小抒暖用力地点点头，眼眸微微湿润，闭上眼挡住泪水，只看得见是一片黑暗，却仿佛有一星亮光在远方微微闪烁，缓缓地晕染开柔柔光华，照亮了尘封心底的些许往事。

　　秦隐星含笑看着柳抒暖，那脸庞比数年前少了娇嫩，多了清丽，此时的神情却一如当年般青涩而倔强。

　　“还想起了什么？”他问。

　　“嗯……仁姨去世后我在这里住了一阵子，星哥哥教我诗词武功，还常带我去西郊的桃林，我们一起摘桃花泡茶喝……就是有时候好凶啊，害得人家做坏事的时候都提心吊胆的。”小抒暖睁开眼，咬着嘴唇一笑，“不过我想不起爹娘去哪儿了，为什么我从小就跟着仁姨过？”

　　秦隐星轻叹一声，道：“这个不如不要想起来。”

　　“不，我要知道！”

　　“那时候战火纷飞，他们……在逃难的时候只能带走一个孩子，选了你弟弟。”秦隐星的眸中流淌着疼惜。

　　柳抒暖一惊，轻轻一颤。在寒狱隐约忆起的画面忽转清晰：饿得皮包骨头的父母，用决绝的语气告诉五岁的她站在原地，不许跟来，弟弟在母亲怀中流着口水，呆呆地看着姐姐。随后他们转身离去，撒腿飞奔，头也不回。她站在原地等着，天黑了又亮，亮了再黑，她都不敢离开一步，生怕父母回来找不见自己，终于饿晕过去……醒来的时候已躺在陌生的床上，有陌生女人吹凉了稀粥喂到她的嘴边……

　　“大阿暖回来了？”秦隐星望着她，那面容上有着微微的伤痛，更多的却是沉静。

　　柳抒暖点点头，道：“原来人真的可以回到童年，却这么短暂。我小时候的模样，似乎很是可爱呢……”

　　“其实我常常希望你没有变，但人怎么会长不大呢？对了，你此次离开杳然派，可是有什么任务？”

　　“杳然派已经没有柳抒暖这个弟子了，只有我这个越狱囚犯……”她一笑，有微微的凄然。

　　秦隐星大惊，阿暖虽然小时候常常闯祸，但大事上一向很有原则。他急问缘由，她却只是叫他莫问。

　　“你一定是被冤枉的吧？”

　　柳抒暖摇摇头，道：“是我罪有应得……有些事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后悔。可是我认为没有错的事，不代表门规也能容忍。”

　　“那你逃了出来，他们可会派人追捕？”

　　“我不知道，也许师姐根本懒得追我呢。”柳抒暖话锋一转，“我好想再去那片桃花林看看。”

　　秦隐星微笑着说好。

　　曾经生机盎然的桃花林，已成了一片荒地。当年的满目嫣红无处可觅，亦看不见一只翩然飞舞的蜂蝶，只余一些不知名的杂草，草茎细弱，长势却盛，像是要用疯狂的生长来驱走此地的寂寞。

　　自从柳抒暖离开秦府入杳然派后，秦隐星就再也不曾来过这里，今日一见，不由讶然，柳抒暖的神色却波澜不惊。她抬头望天，太阳以云掩面，羞涩地投出柔柔淡淡的光辉，她望着望着，眼睛忽然涩得想流泪。

　　“这里怎会变成这样？难道是因为许久不见你？”秦隐星的玩笑中晕开浅浅的苦涩。

　　“有人把树都连根拔起了，或许是看花开得太灿烂，衬得自己更加凄苦吧？”

　　“哈哈哈哈哈——小丫头真是冰雪聪明，可惜，可惜！”这笑声疯狂发颤，前半句话说得甜蜜温柔，第一个“可惜”带着幽幽的心痛，第二个“可惜”却爆发出了刻骨的恨意和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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