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端

　　这是一处高而空阔的地方，地板四壁皆是一片清冷的蓝，无霜自寒，似乎随时会将生命的火焰冰封。日月风雨都被阻挡在外，此间的昼夜早已模糊，光阴的流动也变得分外悄然，甚至有了几分诡秘。

　　厚墙已在这里伫立了几百年，目睹了许多悲欢沉浮。遥远的故事渐渐淡成云烟，愚拙的墙壁并不会留恋过去，只专注于眼前。

　　海蓝色皮毛的猴子站在墙边，尾尖甩出一道纤细光芒，射向身旁轻闭双眼的女子。

　　灼辣的疼痛将她从回忆中惊醒，方才脑海中漂浮闪动的人影倏然而逝。她头痛欲裂，修长的手指按上太阳穴，手背上浮起浅蓝色的伤痕，像是白瓷上的细小裂纹。

　　为何每次回忆都无法真正清晰，总在想起最关键处被疼痛拉回现实？往事像在沼泽下挣扎暗涌，似乎只要见到几张面孔，就可以冲破泥淖。只是在这与世隔绝的湖底寒狱，又哪有别人呢？

　　猴儿的一双黑瞳透着灵气，却难掩疲倦无聊，它的职责是抽打犯人，但这个犯人不会哭喊不会求饶，只偶尔发出轻轻的叹息——却不是叹自己，而是叹无辜陪自己关在这里的猴儿。

　　叹息声从两瓣微微苍白的唇边溢出，唇畔有个浅浅的酒窝——她竟在笑。

　　暗处有一双眼睛浮现了疑惑之色——这个身量纤柔的女子，面对日复一日的疼痛和寂寞怎还笑得出来？

　　“猴兄，成日做一样的事情不厌烦么？不如……我教你写字？”她伸指凌空在地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柳抒暖”，冰凉的石板多了这三个飘逸灵动的字，仿佛也略添了些暖意。

　　那猴子不屑地扫了一眼地板，扭过头，打起盹儿来。

　　“哇，这就是传闻中的海仙猴吗？”

　　柳抒暖不禁打了个激灵，居然听到其他人的声音？莫不是出现了幻听？

　　只见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从空中跃下，被吵醒的海仙猴儿扬尾对他劈去一道纤芒，却被轻易化解。

　　“嘿，那个凶神恶煞的镇狱大虎都被我打趴下了，小猴儿还要负隅顽抗？”少年袖里飞出三颗绿莹莹的暗器。

　　那海仙猴只是行刑仙兽，本就不擅打斗，更不曾见过暗器，立刻中招，愣了片刻，随即昏了过去。

　　少年得意一笑，目光落在地上那三个字上，说：“地上可是你的名字？很好听啊。我叫顾风棋，来救你出去！”

　　柳抒暖双眼一弯，腮畔酒窝深了几分，道：“竟有人来救我？我现下却不想出去。”

　　“喂！你居然不走？师父说杳然派的人大多这儿不大对劲，”他点点自己的脑袋，“我却没料到竟能不对劲到这般地步！莫非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很受用？”

　　柳抒暖也不答言，在笑意敛起的一霎间移动了身形，足下生风，荡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顾风棋只觉气息微滞，喉上已多了五只柔软微凉的手指，力道仿佛不重，却是挣脱不得。

　　“我若想逃，早就出去了。还有……我已不算是杳然派的人了。”她说罢轻轻松手，心中暗自奇怪这少年功夫不过如此，湖底寒狱中岐路众多，机关重重，还有些法力不弱的镇守仙兽，他怎能顺利闯进来？

　　顾风棋抚着脖子：“咳咳……师娘说貌美如花的女子常常心狠手辣，我初时还不信……你为什么不肯出去啊？”

　　柳抒暖不愿逃走，并非随遇而安到对自由都不放在心上，只是在等着些什么……或许也想赎罪——那件事，即使自己始终不悔，却仍算是愧对师门。

　　只是这些话，她不会对这素不相识的少年说，只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我？听你开口不离师父师娘，是他们让你来的？”

　　顾风棋抓抓脑袋，道：“这么容易就猜到了啊……”

　　他说自己学艺十年，要通过一个考验才能出师，师父就让他到湖底寒狱救人。顾风棋向来听师父话，也没有追问缘故。偌大的寒狱中只关着柳抒暖一人，自然是来救她。

　　他的身手在凡人少年中已算不错，但对付镇狱仙兽还是颇为吃力，只好用些暗器迷药，美其名曰随机应变，总算闯了进来，却也大觉疲累。若柳抒暖不肯跟自己走，这努力岂不白费？顾风棋心念及此，手上立动。

　　柳抒暖听罢这有些滑稽的考验，只觉得似乎另有隐情，又忽然觉得有些异样，连忙屏息，却仍感到神智迷糊，眼皮一沉，便不省人事了。

　　顾风棋见状扬眉一笑，可看着软软倒在地上的柳抒暖，忽不知怎生弄她出去。他只觉耳根发烫，暗悔做事太欠考虑，但转念一想，孟老夫子尚说嫂溺而援，反正是来救人，背出去就背出去吧！

　　他正背着柳抒暖小心翼翼地避开机关原路返回，忽感背上微微一动。她方才及时闭气，吸入的迷药极少，加上她修为不弱，自然醒得很快。她暗暗自嘲，在这里关了有一年了吧？真是大不如从前警觉了，竟会中了寻常迷药。

　　不待柳抒暖说话，顾风棋急急道：“好姑娘，要同我算帐等会再说，你现下可动不得，若触动了机关，你我可就成一摊肉泥了。”

　　柳抒暖轻勾嘴角，目光落到了左侧的一只烛台上。杳然派所有迷宫、机关皆是已故的鹏忽长老所设，柳抒暖曾偷偷读过他留下的书，破解寒狱机关对她便不算多难。

　　迷药残劲未退，她行动尚不灵便，便叫顾风棋拔下蜡烛，以关闭所有机关。

　　顾风棋闻言讶然，正待问她怎知道，柳抒暖先道：“莫多问，快动手吧，据说这里的机关每隔半日就要变动，多耽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好吧……”顾风棋将柳抒暖放下，取下了蜡烛，缓缓回身，也不知柳抒暖要怎样发难。

　　谁知她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只见她的睫毛长而卷翘，似微笑的嘴角，双瞳呈接近黑的深蓝色，眼白有着细细的血丝，显是在狱中难有好眠。右眼角下缀着一颗浅棕色的小痣，一双黛眉与寻常美人的细弯杨柳不同，而是浓密自然，眉峰明显，眉梢微扬，衬得双眼更有神采。

　　顾风棋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小声道：“姑娘……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哧……怕什么？你当我真要跟你计较？被人用迷药救出去倒也有些意思。我就奇怪，凭你那点功夫，怎能一路闯将进来……”柳抒暖抬了抬脚，力气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既然你非救我不可，倒不忍枉费你的苦心了，走吧。”

　　他摸摸鼻子，笑道：“这么好啊？”

　　二人往前走去，约过了半个时辰，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光，出口在望。顾风棋欢声道：“终于能出去啦！”

　　为他的欢乐心绪所感染，柳抒暖在漫漫囚禁时光中冰凉得有些麻木的心，弥散开了淡淡的暖意。她这一年常常在笑，却只是与眨眼相似的习惯，并不带着悦然，而此刻嘴角的笑意，却含着久违的舒心。

　　“倒像是你在这关了一年呢。有没有布条？我许久不见日光了，怕眼睛受不了。”

　　顾风棋俯身从衣服上撕下一条三指宽的布来，为柳抒暖蒙上，牵着她的袖子慢慢往前走去。

　　柳抒暖探身出去，久违的阳光流淌在肌肤上，带来了一阵微微的颤栗。她忽然觉得世间如此安静，只听得见自己心底的清脆笑声，忆起从前这里花草丛生，很是悦目，却不知现今是否已然荒芜？

　　“柳姑娘，面前有个人，似乎是园丁……一脸杀气啊。”

　　“罪人妄想出逃！璋亭岂能让罪人得逞！”那人声若雷霆。

　　顾风棋忙道：“不是她要逃，是我吃饱撑着来救她！”

　　“逃便是逃，何必顾缘由？”柳抒暖说，“你想是新来的吧，听声音也是有几分内功的人，师姐竟派你做园丁……”

　　“哼，我虽只是园丁，既撞见罪人，也不能看着你们逃跑！废话少说，若不束手就擒，便动手一战吧！”

　　柳抒暖问顾风棋：“现在是什么时候？”

　　“太阳快落山了。”

　　她解开布条，顺手一扔，布条挟凌厉之势冲向璋亭，直击要害，璋亭连忙挥剑格挡。夕阳余晖仍是有些晃眼，柳抒暖在原地站了片刻让眼睛适应，继而跃到璋亭身前，出掌拍向他胸口。璋亭以掌相对，却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她在转瞬之间绕到他身后，掌缘透出淡淡蓝芒，向他后颈劈落。璋亭眼前一黑，昏将过去。

　　顾风棋有些怔然，本还打算上前帮忙，却来不及也用不着，不禁赞叹道：“好快的身手……”

　　“其实他的武功根基还过得去，可惜反应太过迟钝。杳然派长于速度，比我快的人为数不少。”

　　顾风棋哦了一声，看天色不早，要御剑回去见师父。柳抒暖颇想知道他师父为何要救自己，便说与他同去。

　　他道声好，拔出剑来，发现她并没有佩剑。

　　“剑鞘借我便可。”

　　“啊？”顾风棋诧异。

　　“能踩就行了。”

　　“没想到你御剑之术也这么高明，师父说只有达到一定境界……”话未落音，柳抒暖已经夺下剑鞘，踏上飞起了。

　　“喂，等等我——”

　　耳边风声呼啸，柳抒暖轻闭上眼。初学御剑，是在十四岁还是十五岁？曾那么年少气盛，恃才放旷，嘲笑师兄飞得太慢，站得死板，在纤细的剑锋上旋转舞蹈，足尖一滑摔了下去，吓得师兄面如土色，她却提气纵身轻轻跃起，师兄虽恼，却终究舍不得罚她……在杳然派发生的事她倒记得很清楚，尤其喜欢咀嚼其中的温暖片段。

　　“到了！”顾风棋的呼喊将她从回忆中唤醒

　　透过云朵向下望去，可见到一座形如卧虎的青山，端方稳重。

　　二人稳稳落地，走向一间小木屋，那屋子朴实无华，檐上生了一小片湿润的青苔，倒显得老旧中亦蕴着生机。

　　顾风棋兴致勃勃地对屋中人喊道：“师父，我把人救回来啦！”

　　一只微皱而红润的手掀开了竹帘，顾风棋的师父缓步而出，唤了声棋儿。

　　他的眼睛小却有神，眼下绽放着弯弯的笑纹。老人望见柳抒暖手上的伤痕在阳光下微微泛蓝，便知是海仙猴所伤无疑。

　　老者拍拍徒儿的肩膀，道：“干得不错嘛，之后你想去哪就去哪吧，不用陪在我这糟老头儿身边啦。”

　　顾风棋很认真地说师父才不是糟老头儿呢。

　　柳抒暖道：“小女冒昧一问，前辈若只是考验徒弟，法子多得很，为何偏偏让他去寒狱救人？可是与杳然派或者小女有什么渊源？”

　　老者笑道：“呵呵，我只是闲着没事，随便选个地方考验考验这孩子，你何必多想？”

　　顾风棋闯完寒狱颇感疲累，便先回房休息。

　　老者邀柳抒暖进屋喝杯茶，她却婉言推辞了。柳抒暖默然望着那老者的面容，见他左眉上有道浅浅的疤痕，忽觉熟悉，凝神思索，头隐隐痛起来，她仍努力搜寻着一鳞半爪的画面，挖掘沉睡内心的回忆，终于想起他曾出现在寒狱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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